达拉岗布寺下雨了,半山之间云雾升腾,旦增顿珠是达拉岗布寺的金刚上师,他盘着腿坐在了将要制作坛城的那块木板的正中,僧人们围坐于他的四周,他开始引领僧人们诵经,这段经文主要以消除魔障为主。他念诵经文的声音会让我想起雪山围绕下的河谷,河谷里有静静流出的水,此水会轻轻抚过河床上的石头,靠近仔细听,水流有一点点轻微的声音,我听得出神,就看见了波密,春天里的波密,古乡湖水面正飘着薄雾,那是一个早晨。
波密在历史上曾经是相对独立的部族,波密有“格波(国王)”,就是传说中的波密王。第一代藏王是波密人,传吐蕃建国初期,藏王家族受封领有波密地区,自那时候起世代相传。波密地区山高林密,气候潮湿,波密人的房子并不是干打垒的平顶藏房,在多雨的林区,波密人会就地取材用原木修建起两三层的木楼,楼下关牲畜,楼上住人,房顶则使用原木劈制的木板进行铺盖,上压石头,使之不被大风掀翻吹跑。这种房顶我在吉隆沟见过,在四川稻城的亚丁村也是如此。当地人的服装,男女均于最外一层套一件长背心,类似坎肩,不同的是用猴皮,这种皮既可遮风挡雨,还除湿保暖。
波密人勇武好斗,桀骜不驯,曾与清代噶厦政府多次发生冲突,噶厦也曾想吞并波密,也多次出兵征剿。清末民初,由赵尔丰统领的清军,因波密王劫掠工布地区而发起战争。最后一任波密王白马策翁,逃至珞瑜地区被杀,随后藏军全面占领波密,直逼昌都。这中间还有一个名人,名叫陈渠珍,当年是赵尔丰手下的管带,他在这次征战中,邂逅了擅于骑射的工布姑娘西原,并与她结为夫妻。工布姑娘西原自此与他生死与共,在动荡的年月里上演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直至最后西原客死西安,这段故事,被传为佳话,有兴趣者可寻其遗作《艽野尘梦》一观。现在的波密县城所在地原来叫扎木,所以通往墨脱的公路不叫波墨公路,而是另有一个名字:扎墨公路。扎木本是波密人聚积的村镇,位于帕龙藏布江南岸,“扎木”在藏语中是“刀和盔”。从前这里以出产大刀和头盔闻名,我听说倾多镇有一个著名铁匠,人们传说他打的刀,刃口锋利,吹发落刀,立断。
古乡,是波密县的一个乡。波密四周都是雪山,波密地区是中国冰川最集中,森林植被最好的地方,这一点,知晓的人并不多。如此众多的雪山中冰川密布,遇大雨,冰川融水混杂暴雨后极易引发泥石流。古乡湖,就是1953年,古乡后山的“雄陆给尼”冰川滑动,泥石流从山谷中冲出后堵住了帕龙藏布江,最后形成的一个堰塞湖。如今湖畔有一家旅社,名字起得大,古乡国际青年旅社,我的朋友老杨夫妇在这里经营,说他们取名国际更实在一些,可我从没在波密见到过外国人。
每一次到古乡前,我都会提前打电话给老杨,请他做上饭,并用锅炉烧上热水,电话里最后一句一定是:我一会儿就到。
老杨算甘孜州康定人,所以,我们当然算是甘孜老乡,我每次路过就有了回家的感觉。走在路上的时间长了,停的时候需要一个理由,比如饭,或者说人,那种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他家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在川藏线上的必经地,每次在县城加好油,买些补给品就直奔古乡湖,我喜欢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喜欢和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到了夜里,我们就用钢炉架上柴,在炉火温暖中,茶浓。
偏于一隅的人,都有故事,他们夫妻2004年来到古乡。老杨的父亲当年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进藏,停在了昌运司(昌都汽车运输公司),后来又调到了康运司(康定运输公司53队),昌运司和康运司这两个汽车公司在川藏线上是绝对的大名鼎鼎,从前的货运、客运,除了部队的军车,民用能叫得上号的就他们这帮人。那个年代的车拉着人和货,从昌都辗转到康定再翻越二郎山到成都,漫长艰难的旅途,对司机和旅人都是一次必然的冒险。
在交通工具极端匮乏的时代,车太少了,司机这个职业自然稀缺,因为稀缺所以就高大上起来。在我儿时的那些跨越横断山脉的记忆里,都有那些司机的身影,他们出现的时候都拎着一个大大的用水果罐头瓶做的茶缸,这个茶缸的外层有心灵手巧的女子给织的毛线保温套,我猜这些套子会根据编织者注入的爱心而五颜六色。茶缸里装的是半瓶茶叶半瓶水,大人们说,这叫加班茶,喝起来苦,但提神,是司机大爷的必备,他们出发的时候,走路带风所以气场强大。那时候的客车货车都很高(我估计是因为我矮),但见司机伸手拉开车门,抓住车边的扶手,一步就上了车,反手,哐的一声就拉回了车门,这一套动作必一气呵成。接着就是点火,更早些年的时候,我看到每辆车的车头都还站着一个助手,那会儿他应该是埋着头正在用手摇柄闷头发车,他摇得很有节奏,直到发动机点火完成。司机在点着火的时候,会默默地掏出香烟点上一根,他绝不会转头看向身后,他更不会理会车里的人是否到齐,只要他觉得时机成熟,必会猛轰几脚油门,然后吭哧有力地挂上挡,松开手刹,抬起离合器就走。在那个时候,他俨然就是这一车人的生死掌权人,包括拉屎撒尿。是啊,那个年代没两把刷子的司机,敢上那样的路?因为他们稀缺,因为他们技术好,因为他们胆子大,所以,在他们面前可千万别提自己自驾进过西藏,20世纪80年代以前开车天天走在川藏线上的,那才是真的厉害,当年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路险车烂。所以,说到底,老杨本来就是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而且长在车轱辘边上,他经常四处乱钻山沟,他最后跑到波密这个大山沟里来也就不奇怪了。他来了波密,租下一个可以经营客栈的院子,那个院子的主人叫张明武,是半藏半汉,巧了,张明武的父亲也是当年进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一员,所以老杨和他必然相处融洽,一算时间,他们在一起前后院已共处了15年。我来了很多次以后才发现张明武的老婆叫布措,原来多年前我在古乡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还专门采访过她,我问了她一些关于本地波巴人的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家的院子就租给了老杨。
老杨,是一个玩心很重的人,好在波密给了他玩的空间。客栈生意时好时坏,他经常可以四处乱跑,他常和马帮一起翻越古乡对面那座山,那山叫隋拉山。我知道这座山的背后有三个乡,分别是甘登乡、加热萨乡以及帮辛乡,墨脱本地人把那里叫作上三乡,那是墨脱到了2019年仍然不能通公路的地方。那边出石锅,是门巴人的地盘,他去那儿找门巴人收山货,找宝贝,也听故事,听门巴人东迁的故事。门巴人用类似于格萨尔王说唱的方式,试着向他传递。老杨对波密察隅一带更是烂熟,我喝着他煮的浓茶,好像听他说起过一本奇书叫《夏蝴日记》,据说这是一本文言文书,讲的全是藏南的往事,书的撰写时间大约是清末,他说那里边就有察隅登人和独龙族的事,这件事让我非常神往。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真的在察隅找到书里说的那个碑,并拓了回来,那是一个功德碑,上面记载着当年清军平定俅夷的事件。俅夷,就是现在的独龙族,可惜这书我找了好多年,一直没能找到。最近几年他开始在藏南一带寻找一些未识别民族,他说从那里可以过到缅甸。经常在我听他讲得入迷的时候,嫂子就开始在院子里大声叫我:“卡布,洗澡水烧好了。”
老杨的客栈是用锅炉烧洗澡水的,这在318国道上太奢侈了,并且高级,这种洗澡水能直接暖进人的心里。站在水龙头下,一股热水喷涌而出,粗粗的水流是砸在身上的痛快,这种痛快洗澡的感觉,是我在18岁那年参军到部队的记忆之一,这感觉让我既怀旧又解乏。事实上,老杨的客栈只提供大通铺,不过这件事已经显得非常不重要了。
老杨夫妇在古乡有情趣地活着,闲的时候他们去波密各处的山沟里收集宝贝,这些宝贝多数是一些长相奇怪造型怪异的石头。有的从外表看,是有点像一块大大的玉石,为此老杨非常得意,如果不是因为太重,他门口那几块看上去像玉石的好看的石头今天应该在我家里。他还从山林中找来了很多好看的树桩,摆上了自己种的小小的植物,我站在他的院子里,看着那棵从墨脱移栽过来的芭蕉开花了,结果了,每一年的长势都很喜人,看上去就应该有不错的收获。他们停在了这里,在这里以小小的客栈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像我这样一直走在路上,反复地路过,住下,再路过,再住下的人呢?介于停和走之间的人,也许内心最缺乏安全感。
很久以后,我们都用上了微信,我看到了老杨的微信签名:古乡故乡。仿佛有人告诉我,一个人在异乡久了,异乡也就成为他的故乡了。
我喜欢跑到古乡湖边去露营,不需要跑太远,就去到他们客栈后面不远的河边就好。夏天的时候,古乡夜里经常下小雨,雨淅淅沥沥,打在帐篷上,特别催眠。清晨,在玳瑁鸟的鸣叫声中醒来,坐在睡袋里拉开帐篷看山,放眼望去,所见的远山颜色会因为天晴和下雨不太一样,晴时有灰蓝、灰青,雨时有青黑,三种颜色,按时不同。古人常将远山的颜色形容为一个字“黛”,这一个字就可以使“远山”从视觉与情感都具备了某种特殊的神秘感和吸引力,有虚实,有真幻,足见汉字的魅力。古乡湖对面的隋拉山,就是这个字,远山如黛这四个字放在这里特别合适,是雪山让这个词更富有诗意,山顶白雪皑皑,半山森林之上有云雾如丝带般悬浮飘移,一条翠绿河流,缓缓从山脚流过,正是帕龙藏布。
春天,桃花盛开,波密的雪山流水旁有着连绵成片的桃花,惊艳四方。林芝波密一带的野桃树,高大,大的要几个人合围,花开时,一树都是花,但花的色彩其实很淡,基本都是粉白色。大多网上的照片在后期都对色彩做了很大的饱和度调整,摄影有时候展现的是另一种欺骗性,我想多指这样的过度PS,我看到大多数的照片全部调整了色彩饱和度后,很不能理解这种集体性的审美“偏差”,这让我深感不解。事实上,这些野桃树在雪山下,江水边,大面积开放的时候,就算色彩不够浓烈也当然是美的,你见过别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在雪山脚下吗?而且,这些桃树非常高大,粗壮,周围的村庄以及村民在这样的环境中恬静安然地劳作生活,我想这才是吸引人们前来探访的重要原因,桃花开得艳不艳,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波密附近有多处观赏桃花的地点,都很棒,嘎朗湖边的村庄,曾经波密王的驻地,这里的湖水与花包括雪山,都让游人们流连忘返。美中不足,近年各村村民在翻修房屋时都用上了彩钢顶,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彩钢屋顶,与环境非常不协调,不知道有关部门怎么看待这样的问题,作为一个摄影人,我是烦透了电线杆子和彩钢顶。沿帕龙藏布地理位置上基本东高西低,大约是从2000米到3500米,一条河谷各处的海拔不同,花开的时间一定不同,每年的桃花花期其实是从3月中旬一直到4月中旬,看花需要按季节找到相应的地点,并不是简单顺着318国道看一圈就走。长达一个月的赏花季还有个小小的趣事,在松宗,每年4月中旬,桃花开的时候还有一场桃花树下的赛马节。
古乡对岸,有一个隐秘的去处,那是仅有两户人家的小村庄,他们的房子是保留了土石和木结构的传统建筑——没有彩钢顶的房子会掩隐在河对岸不易发现。这两户村民15年前从墨脱县搬来,他们正是从山那边迁来的门巴人,在这里他们以放牧和少量的种植为生。这个村庄四周布满野桃大树,是个幽静所在。他们两家人用最原始的木槽做了水渠引水,春天的桃花,随风散落于木槽的水流之中,在落日余晖中慢慢流走的时候,真会让人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我见到这个水槽的时候如获至宝,一直试图拍出不一样的视场,最后以失败告终。我觉得是因为那几天总下雨,天气不好,其实也不是说花开的季节里会一直下雨,下不下雨,有时候取决于运气,有些年节雨水多一些,有些年节少一些。不远处的桃花沟里,沟的深处散布着很多小小的村落,往里探寻,在这个季节里,村子全部掩隐在桃花灿烂之中。歇脚在古乡乡政府,我认识了一个在这里工作的漂亮姑娘,她是半藏半汉,我并不知道她的父母到底谁是藏族,我根据她的名字猜,她一定是西藏和河南的结合,因为她叫西豫,我只是猜,没问。我问她心目中的爱情,她答我:“理想中的爱情是每天早上笑着醒来,晚上笑着睡去。”听她描述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脸上甜蜜的笑容,原来,在如诗画般风景中居住着的人,对日子的理解也是这般诗情画意,真是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