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赤列错尺和加错完成了朵玛的制作,僧人们开始了占地的仪轨。全寺的僧人聚合在大殿里开始诵经,他们用经文消灾解难,去除魔障,并且由念诵七大咒的大师在拟制作坛城的地方供奉上白芥、水以及沙,再供上神香,洒上净水。最后将加持七大咒的宝物和青稞、药材放在那块地的中央。那块地,就是制作坛城用的大大的正方形的白色木板,这木板很像西藏寒冬时节结冻的湖,西藏的湖太多了,我能想到的第一个湖,一定是纳木错。
去纳木错露营,初春是纳木错解冻的季节,很冷。我记得有一年我和大哥一起去纳木错拍摄某一天的月食,等待和拍摄的时间都太长了,人站在湖边慢慢就冻木了。我俩实在冻傻了,就跑回了车上,找不到取暖的方式,发现了一瓶酒,就用酒瓶的盖子轮着喝这瓶酒取暖,不知不觉中就喝掉了半瓶,刚有点上头,推门下车,被湖边的大风一吹,又冻醒了。
纳木错湖面开始解冻的时候,湖面半水半冰,在夕阳下,爆裂开来的冰块会被落日的阳光照射成火焰一般的红,那是跳动着的冰火两重天。因为解冻,湖面的冰会被这种膨胀的力量推移到岸边,你能亲眼看见冰被一点点挤压着推移上岸的过程,甚至听到冰移动的声音。我讶异于这种从湖面向湖岸发出的力量,这些冰被推上岸后,会继续慢慢移动,最后堆积起高达几米的冰墙,在春天彻底到来的时候,它们会全部消融成水,流回大湖。
事实上,西藏大部分的湖在冬季都会结冻,冻得严严实实的。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假如站在湖边静静地听,会听到湖中央的深处传来冰爆裂的声音,还有气泡从湖底冒上来的咕嘟声,那就是春天来临的信号。我第一次在夜里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一直在试图寻找是什么样的野生动物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这曾让我彻夜提心吊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就是春天来临的声音。
在这个季节落日映照的冰面,会有反光。夜幕降临后,我看到月亮在湖的西侧慢慢落下,月落的时候,色温极低,那是一个大大的黄色的月亮,背景中的天幕在这个时刻会出现渐变色的天际光,从前我只是在绘画中见过这种画面,当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伴随这一切的,还有纳木错这个季节的大风。大风吹着湖面上的冰层,这些冰层会在某一天的早晨突然裂开,湖面从板结的一整块变成了漂浮着的一块块浮冰。它们伴着从念青唐古拉吹过来的风,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岸边的冰,会突然因为融化而裂开,它们从湖岸上掉入湖水中的时候会发出巨大的轰响,这是大湖的春天。
同样在春天,在然乌湖,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乌湖在冬春交季时最美,谈及最美当然是个人见解。然乌湖全年只有在初冬至春末时湖水才不混浊,其余时候,水都是浑的,混浊的湖水和传统的水天一色式的高原湖泊会有一点点差别,所以,不清爽的季节里,然乌湖看上去确实没那么美。
然乌湖其实是由三个湖组成的,是上、中、下湖。
春天,从八宿而来,下到怒江山上72道拐最后的几拐,那儿的几大株野桃花已经盛开,从干燥的怒江河谷顺着冷曲,过了安久拉山的白衣错后,再沿着江那曲最后抵达然乌湖。
然乌湖水从东侧溢流而出,从这里流出往东的河流便是帕龙藏布。初春,然乌湖变成有四种色彩的湖,山是白色的,是覆盖着冰雪的山,刚解冻的水倒映着天空成了蓝色的湖,阳光初上,山顶上有了一抹红色,森林和没有被白雪覆盖的山体变为了黑色,湖山寂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鸣声。太阳慢慢升起来的时候,湖水中开始倒映出金色的雪山。湖中间有一个小岛,岛的形状像极了一个大大的足印,那上面长有一棵孤树,一只飞鸟停在了它的枝头,春天正在随着春雪的融化静静来临。瓦村在这个季节变得安静,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人们如同青草一般正在冬天的早晨蛰伏,唯余湖岸边的晒草架戳在雪地中和半池融水对话。湖水往东顺延,那边是往察隅的方向,沿着公路上至半山处回望,下面的村庄驻停在了大部分结冻的湖边。整个然乌湖呈现出低色温中的青蓝色,在这一大片青蓝色中,民居在冰雪之中,在黄色路灯的投射下,呈现出一个个魔幻的光圈,这些圈子里有从烟筒中冒出的炊烟,还有着火光,民居里灯光星星点点,在一片寂然中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听到冬去春来的声音。
湖的出口处,帕龙藏布江在这个季节变为了翠绿,正应了那一句:春来江水绿如蓝。河谷中,带着冰的融水与河床里的石块一直发生着亲密的接触,它们慢慢结合,成为一朵朵的、大大的、透亮的、宛如灵芝形状的冰,唯有你亲眼看过,才能知晓这是春天的消息,它们来自雪山,来自湖水。然乌不远的地方,是来古冰川,冰川前的村庄就是来古村。我认识这里的村主任曲培,我们谈及过人们在湖边的生活,作为一个半农半牧区,仅靠牧业收入肯定不行,单靠农业,这里出产的农作物又只有青稞、大豆两种。靠着这两种生产方式,度日艰难,虽然夏季可以去山上挖一些虫草,可这也只是勉强维系生活。近些年村民们才渐渐开始感到了踏实,因为有了冰川旅游景区,村民们开始为前来旅游的游客们牵马,从山上牵马到村子,再从村子把游客们送到湖边,游客们骑一次马付费100元,多的时候,一匹马每天能跑10到15次,甚至15到20次。这种收入是可以解决村民生计的,我问他们如何分配这些收入,曲培骄傲地告诉我,他们无论贫富,也不管家庭成员的多少,都是按户均分。我听了之后很有感触,虽然他们害怕天气恶劣,担忧农作物生长不良,担心天气影响旅游,但是这种分配方式,却是理想中的乌托邦。
同样是湖,同样是春天的湖,羊湖(羊卓雍错)在春天里显得格外有生机。从拉萨前往羊湖,有两条路,我偏爱从拉萨机场不远处的贡嘎曲德寺门前那条小路穿行一些村庄后,从岗巴拉垭口东侧的一个山头下到羊湖边,再往南,从这个方向开始绕行羊湖。羊湖太大了,大半天,才能绕到南侧,我在湖的东南侧停了下来,住进了湖旁边的雍错家庭旅馆,我进来发现这里居然有很多天文爱好者的足迹,他们在墙上贴了很多天文招贴画,他们的深入让我很敬佩。早晨7点多一点,天刚刚放亮我便从这里离开,我要在上午9点前赶到去往羊湖鸟岛的码头,去羊湖的鸟岛,起那么早赶路,是因为上岛需要坐船,到点开船,是船老大的规矩。
我在西藏的好些个湖里坐过船,林芝的巴松错,傍晚时分乘船去到湖里,泊在湖心,落日中远观国王的宝座和燃烧的火焰两座山峰。阿里的班公错,有一年蹭了工作船去看了那里的鸟岛,那个岛很小,看上去基本上就是红嘴海鸥繁衍生息的家。再一个是色林错,我带着冲锋舟,原想登陆湖中的岛屿,风太大了,出发不到半小时就折返了,那一天浪高风大,几近翻船,那太危险,我暂时不能把探险变作冒险。再有,就是羊湖了,羊湖其实一直有船,两岸村庄如若不用船而沿湖绕行,会非常远,两岸村子之间早早有了往来交通的铁壳船,这种船就是一个焊接的铁皮盒子,铁皮盒子里装了一个手扶拖拉机发动机,所以手摇启动。船老大一定就是附近村民,多数时候他们叼着根烟,一只手反握着舵,眼睛眯起来凝神远看着对岸,该船不供人游玩,只横穿湖面,船上只运村里的人、货以及摩托。从空中俯瞰羊湖,形状像一只大雁,你要想顺着公路从大雁的脖子处到脚掌,基本就需要绕湖一周了,那样的话,要开大半天车。船在水里走直线,直接跨湖,快。
羊年徒步转湖,这是传统,羊湖,是圣湖之一,身体力行,绕行一圈,是殊荣。2012年,我从阿里回来路过羊湖,时至黄昏,远远望见有一艘游艇正从大货车上吊下,有人正试图将其放入湖中,说实话,好好的一个湖,放什么游艇呢,让它继续保持原生态不好吗?我当然更不明白湖边居然还开着经营羊湖鱼的渔庄,如果这样,这里的鱼很快就会被吃光,我拍了游艇的照片放到了网上,这件事引起了很多人对羊湖的保护和关注。有这么多人热爱自然,最后当然是热爱自然的人们胜利了,湖上的游艇和湖边的渔庄突然就消失了。我很高兴,我们已经是这个地球上生物链最高的那层,有所节制和敬畏自然,是好事。
羊湖有鸟岛,登鸟岛单程船行需要30分钟,我对羊湖鸟岛抱了很大的期望,后来对比了西藏的多处鸟岛后,我感觉比较好的鸟岛还是深深藏在了安多。
上岛,就是乘坐装了拖拉机发动机的简易铁壳船,这船吃水太浅,好吧,相当于没有吃水的平底船。我还是第一次坐羊湖里的船,去程风和日丽,船行于羊湖(绿松石色彩的湖),以绿松石为名的湖泊,果然清可见底,在这样的水面上航行,小风吹拂中,会很舒适。回程,下午4点左右,西藏的春天,每日下午必然起风,起狂风。开船的老大,头缠一根红色的英雄结,稳稳坐在船尾,他反手把舵,眼神凝重,宛然已上战场。一叶颠簸的小船带着我们一行十数人。在狂风中,起伏摇摆,船底渐渐渗积了一层湖水,慢慢开始淹过脚面。船老大驾着这一叶扁舟于巨大的湖泊中挣扎前行,我们在船里摇来簸去如一筐长了手的土豆。我看得出来,船老大习惯了羊湖的风浪,他完全知道顶风行船,他一直就没让船侧面受过风。从起风后,他就驾着船绕着大弯前进,船一直逆风而行,他肯定明白,在湖中间如果让大风卷起的浪拍打到船的侧面会导致翻船,船在硕大的湖面上开始直接顶风劈浪而行,船头一会儿冲天,一会儿冲地,直至我们艰难靠岸。我相信,从船上所有的人一直不说话这件事上看得出来,大家都捏着一把汗,返程行船比去时久,用了一个多小时,我从心底佩服这个从未被任何海事部门技术指导,头戴英雄结的船老大,所以,我坚持要和他合影,他很腼腆。
羊湖的鸟岛并不大,与我想象中相差甚远,岛屿上的鸟并不多,我在岛上发现了一些斑头雁的窝,每个窝里都排着一两枚正在孵化中的蛋,这是它们繁衍生息的季节。我不想过多地惊扰它们,但很显然,这样的岛屿并不令人满意,这明显和我期待的生机盎然有很大差距。
人们传说从前的普莫雍错和羊卓雍错是一个湖,我相信这个说法,何况已经有科学证据表明西藏确实存在过大湖期,当大湖的水消退之后,慢慢出现了陆地。如今在这两个湖的中间就是一块陆地,那儿有一个小镇,是打隆镇。从鸟岛出来,回程会经过湖南侧的打隆镇,路过小镇停下来的目的自然是在小镇上寻找小小的茶馆吃饭,经过多年的探索,我发现在西藏所有偏远的茶馆里,只要你敢问老板要,不论什么食物他们都能给你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咖喱土豆牛肉盖浇饭,味道还不赖,有区别的仅仅是牛肉和土豆的多少以及混合的比例。我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能问老板要这种饭的人都很饿?
打隆镇原为打隆宗,此地早年兴盛,那是在萨迦政权时期,距今已经差不多快要800年了,山顶看得见的古打隆寺早已倾圮,我爬到山顶参详过,山顶岩石上还残留有雕刻的佛像。站在废墟上看得出来从前的寺庙规模很大,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山脚下,那座新修的寺庙,是后来异址修建的新打隆寺,站在打隆宗废墟顶上,能看到下面大片的田地,春天的时候,人们的耕作,犹如在大地上的画作。
打隆镇有一种特别的歌舞,叫打狼歌。打狼歌顾名思义,即打到狼后唱的歌。
早年间,村民里谁打死了狼,就会带着狼尸,组织青年男女,到各村或者牧民点去表演打狼歌,每户观看表演的人家需按自家经济条件给予奖赏。究其原因,算为民除害吧,人们为帮助牧区减少了一只危害牲畜的狼而高兴。后来,狼不用打了,没了,歌还在,人们以村为单位,开始固定表演,形成节日。这和昌都地区的热巴舞类似,早年间的热巴艺人就是“西藏的吉卜赛人”,他们以游历中表演欢快激烈的热巴舞蹈来赚取生活费用,后来也是这样,游历没了,歌和舞还在。
打狼歌中参与歌舞的人们服饰很特别。女性下身为黑色白纹氆氇,上身是以绸子镶边的氆氇马甲,内穿带有花纹的藏式衬衣,身前身后都系围裙,那叫“加布丹”,围裙上会绣制龙凤或八喜图案,脚上穿一种叫“松巴”的鞋。男性则以黑白氆氇为料,领子、袖口、衣襟和底边镶上有色布、绸,男装上身宽大,袖长且宽,腰部会系上带子,系上腰带后裙边垂到脚面。这种服饰十分接近藏北牧民的装束,不同的是男人们还喜欢穿毛线编织的方格长筒袜,他们的脚上会穿着隔山不远处不丹国出产的笨重结实的“果热”皮鞋。
在西藏,人们节日和劳作的服饰大不相同,传统一直保留,多在民间。我去观看过村民们的打狼歌表演,与错果村的阿旺多吉相邻而坐,看舞听歌的间歇我们聊起生活。阿旺告诉我,他小时候的生活条件是很艰苦的,那时候只能放牧,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很辛苦,如果牲畜长不好,或者羊被狼吃得多了,家里的生活就会立即变得非常艰难,所以打到狼,人们会庆祝。他说他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不大好,因为在高原,身上的病治疗后也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就算能去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地方,他的身体还是不能干过多的活,他祈祷,如果下辈子能有好的身体,一定会好好干活。阿旺多吉,4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