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当然不止于芒康,我看到察隅的桃花开出来,是令人惊艳的大红色。
德拉姆,是从然乌镇前往察隅的一个垭口。这座山高4645米。德拉姆,藏语中的意思就是平安仙女,是一座山,田壮壮2005年上映的《德拉姆》拍的就是这里。横断山脉中,每年的春天,是降春雪的季节,德拉姆山口也不例外。垭口处有很多木制的杆子,立于公路两侧,这些杆子高约两米,顶部涂上了红漆,这种杆子在西藏很多高山垭口常见,我问同行的人,他们多半答不上来这些杆子的作用,老司机们答得上来:“雪太大的时候,会埋掉公路,而这些杆子因为高而不会被埋掉,两侧杆子的中间,就是公路。”我体会了道班工人的智慧,更惊叹于春雪下起来的猛烈。
2003年,正值非典,我在云南工作,闲暇之余不由自主地喜欢四处游走,我去了传说中六库地区的丙中洛,原计划是探访丙中洛的教堂,去看看传说中的怒江第一湾,再探访一下秋那桶的山寨,多年后我才发现,其实怒江从上游而来,无人知晓的湾太多了,人们探寻怒江的脚步一定是从中原地区向山地台阶渐渐上升,在这一过程中,他们首先发现并宣传了丙中洛这个湾,于是抢先将这个湾命名为了怒江第一湾,殊不知在遥远的西藏那曲比如县,怒江在那里有无数个更大的湾,那你说,比如县那些湾冤不冤?
2000年前后,来丙中洛的游人稀少,背包族的脚步还没有探及这一区域,此地物价便宜,人民纯朴。守教堂的丁大妈还没学会收任何人的门票,我还去她家里蹭过一餐饭,那顿饭吃的什么我早已经忘记,记忆深刻的是她家人多,居然有十好几个民族的人。这家人口之众多,民族之繁杂让我很吃惊,更吃惊的是,家里通用的官方语言,居然是云南话。当年知晓丙察察(丙中洛—察瓦龙—察隅)这条线路的人就更少了。这是一条从云南至西藏的传统茶马古道,是一条只供马帮依山傍河简易通行的马道,用于马驮肩扛的茶马互市。怒江峡谷一直以来都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通道,滇藏之间的物质交流,多于此地开始。此地马帮盛行,因此小道上处处马粪,骡屎。我在丙中洛游荡的期间正好撞上田壮壮剧组在此地拍摄纪录片《德拉姆》,那时候的我是一个会下意识记录的人,我在他们拍摄的过程中曾经也在旁边认真观摩。
我住在丙中洛的老乡家里,听人们说计划要把公路修到察隅去,我听进了耳朵就放在了心里,一直特别期待这条路早日通行,我当然没有想到,自己在离开秋那桶以后居然住在了西藏。2010年深秋,我从拉萨路过然乌镇,歇脚,进小饭馆打尖,与老板闲聊,得知这条简易公路已经通行,我当即决定就然乌而下,我想尝试走这条茶马古道,当时这条简易公路刚刚通车不到一个月。饭馆里另有一对上海过来的年轻夫妇,他俩第一次自驾进藏,听我和老板聊得开心,也插上话来,他们听了我和老板的对话后居然当场决定不去拉萨了,说要跟我去云南,江湖果然是这样,两句话对路,人生彻底改变。
当天下午,在然乌那个私人加油站加满油后,我没忘记给备用的两只油桶也装上油,我们沿着前往察隅的路疾行,出发太晚,只来得及翻过两座山,还没到去察瓦龙的分路点就眼见天黑,看来今晚是要在这深秋的桑曲河峡谷里扎营了。公路旁正好有一片河滩,看上去还算平整,在这个季节,河谷里天晴无雨,河水清亮,我大可不必担忧半夜里下来暴雨导致河水上涨冲走营地。我们迅速在河边拾来了浮柴,架起了篝火,吊上锅,在火上做了些简单的吃食,比较腐败的是用篝火烧了一大桶水轮番烫脚,大家围坐于篝火旁边喝茶聊天,睡之前,用沙埋灭了火,帐篷就架在刚才掩埋篝火的沙地之上,地面平整又自带暖炕,再枕桑曲河水声入睡,那是一次理想的宿营。时隔多年后,我再次路过桑曲河谷,路早就修成了柏油路,我想重温那次露营,可怎么也找不见这片河滩,河道一定和我一样,在时光中变了。
次日接连翻越数座高山,我吃惊公路的难走和山峰的高度,路上也穿过了大片大片深秋的密林,最后,我们下到了怒江峡谷,到了这里我才意识到进入西藏真正的瓶颈,好在河上已经架起了一座可以过车的简易钢桥,过桥之后,路开始依山沿江而行,山体岩石坚硬,人们于大片的岩石壁下凿出了一条勉强通行的槽,这和对面山崖上那些从前的马道很像,都很窄,窄到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前行不远,路遇施工,上边村寨居然在放炮开山,我并不知晓,当时我的车正好行到崖下,上面炮一响,沙石飞溅而落,差一点就把我连人带车掀到怒江之中喂鱼。惊险通过之后,继续沿江直下,峡谷越来越宽,河谷开始变得干热起来,路旁出现了很多仙人掌,再往下,两旁开始出现大量植被,间或有多条瀑布在左右山崖上飞落,有些就直接挂在了公路旁边,有一个凹进去的山壁落下一股瀑布,水量很大,瀑布前面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我尝试着把车倒进水坑,让瀑布水流充当洗车工人。当天夜里,我顺利抵达丙中洛,直到这一年,我才算真正走完了这条传说中的马帮道路,这很有穿越感,这件事超乎我的想象。同样,我也从未想过,多年之后,我成为一个职业的摄影师,一个纪录片导演。
过德拉姆垭口之后公路海拔开始快速降低,会一直向下,在不远的山谷中,可以远远望见古玉乡。
多年前,我自德拉姆越雪山而来,沿桑曲顺河而下,四处钻村进寨地寻找西藏最美桃花,沿路停停走走,到达古玉乡雪山下,远远见到了遗世独立的一栋木屋,木屋后一树桃花正盛。吸引我目光的正是那一树开成了正红色的桃花,想来,这里的海拔相对林芝波密要更低一些,受海拔影响桃花的品种也因此与芒康、林芝一带多有不同。
我驻车开始拍摄,不多时,突降大雨,雨很大,雨唰唰唰不停落在木头棱子码起来的房子上,天上落下的雨水马上就牵着线从屋檐上往下落,砸向地面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水泡子。我四下张望,真没有一个可以避雨之处,进退两难之时,木屋的窗前出现一位阿妈,她正站在窗前望雨,她看见了屋外的我,急急忙忙就跑出了院子,拖着我进家避雨。我踏进木屋,正中,有一个火塘,她拉我坐在了火塘一侧,伸手拨旺了火后递我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我埋头喝了一口,火塘中的热气从我的脚底开始向全身蔓延。
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更多时候,我们只能相互微笑,她说的话我只能半懂半猜。我知道她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要跑这么远,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很遭罪。那时候的我看上去确实有点狼狈,我的衣服全湿了,看上去又冷又饿,她不停地给我加茶,我相信一定是酥油茶和火塘边的温度让雨停了。我拖着阿妈,我想要给她拍照片,她突然显得很害羞,她背过身去努力拉扯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最后,她握着那只从没停歇过的转经筒出现在木屋前,她站在一株桃花树下,一直看着我笑。
几年过去了,又去察隅,这次,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故意远远地在村口就停下了车,我走路去敲门,阿妈的儿子来开门,很高兴,他还能记起我,进门,我没看见阿妈,我坐在了几年前的火塘边,抬起头,我看着他,他一字一顿地说:“阿妈去年年底过世了。”
其实我进门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我只是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来证实我的预感是错的,我进门就看见了阿妈的转经筒和佛珠,它们就挂在窗边。
我都没来得及亲手把照片交给她。
那一天雨停,她听我说愿意为她拍照的时候,高兴得就像个孩子。她很努力地整理自己,努力试图让自己变得好看一些。我当然记得她在桃花树下看着我的样子,那是老人看孩子的爱。我当然记得她那双劳作了一生的手,我记得她的脸,记得她脸上的皱纹,我记得她小小的个子,我还记得她瘪下去的嘴,是时光带走了她所有的牙。她并不知道她的样子,和我奶奶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有很多个在火塘边的瞬间,我都恍惚以为奶奶再世。我坐在火塘边,清晰地记起了1994年,我从北京回去看奶奶,那年她已经82岁了,我搬了小板凳挨着奶奶,坐在她的身边,我能听见她每一次呼吸喉咙里传来的那种重重的带着嘶嘶气流声的喘息,她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哮喘。我陪她的那几天,她一直固执地守在一个小煤炉前努力给我做饭,夜里,我就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那时候的我不会拍照,更没有相机。
我离开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
我尝试在夜里去拍摄月光下阿妈家里的桃花和小屋,很可惜,到下半夜,月亮从山谷中升起来的时候,开始阴云密布,云量变大,月光消失了,整个村子在暗夜里变得特别安静,我能听见偶尔有风从桃花树上刮过去,我站在树下听了一会儿风声,不远处,顿珠的帐篷里传来了他雷鸣一般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