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彩沙绘制出来的一些色块上,比如最中间黄色那一块,僧人用白色的沙堆起了一个小丘,这个丘看上去最高,像山。世界上最高的山在西藏,叫珠穆朗玛峰,也叫珠峰,去那里最好的时间也是春天。珠峰是地球上离地心最远的点。
当年的英国,一心想称霸世界,他们忙于探索这个世界,忙着征服这个世界没被抵达的地域并对其命名。珠峰的英文名字“Everest”来自英国人George Everest(乔治·埃弗里斯特),他是19世纪中期负责测量喜马拉雅山脉的印度测量局局长。英国人大胆,以他们的规则用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山。后来,还有更好玩的,福特出了一款车,就用了珠峰这个名字,为了迎合这样的名字,他们还努力在山下的大本营搞过首发仪式。以此地为名的事,不是只有外国人一直在西藏反复演练,从世俗上看,这种行事方式,不为名则为利。有时候我也会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人们就是因为对自然的崇拜才如此。
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在这个世界上有名字的时间,明显是在英国人来命名之前。
在尼泊尔,珠峰被称为“Samarghata”,即“萨加玛塔峰”,意为“地球制高点”或“天空之神”。在中国,珠峰被称为“珠穆朗玛”,为藏语“Qomolangma”的音译。藏语“Qomo”是女神之意,“langma”是第三的意思,因珠峰附近还有四座山峰,珠峰位居第三,故“Qomolangma”意为“第三女神”。
我认可尼泊尔和中国的称谓,这是本地人对它的称谓,外来人只能算用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去定义吧,虽然人们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
每年的5月是珠峰的登山旺季,5月,是珠峰的春天。
我认识一个高山协作员,他叫扎西平措,令人尊敬。他已经登顶过珠峰12次了。这么多年的登山协作工作,让他可以在这个星球最高的地方想抽烟就抽烟,我简直羡慕死了在珠峰顶上抽过烟的人。
我采访过他,以下是他的口述实录。
我叫扎西平措。
我在西藏圣山探险公司工作。
至今,我已经12次登顶珠峰。(我采访他的时间是2016年,当时是登顶12次。)
登顶珠峰的12次当中,其中第1次和第2次登山时心里很害怕。
当时登顶珠峰的路上见到过一些尸体,同时我们也救过人。
最初登山提高了我的心理素质,登完后心里很难过也很开心。
之后我登珠峰时,看到那些外国人的尸体,我心里依然会很难过,我也很害怕像他们一样死在珠峰上。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登珠峰的路上,希望(队友们)不要把我的尸体留在珠峰上。
希望他们能把我的尸体抬到绒布寺天葬台。
最主要的(原因)是现在跟我一起(工作的)有很多年轻的登山队友,他们在途中看到我的尸体的话,心里肯定会很难过、害怕,也有可能会(让他们)失去登顶的信心。
(所以)我希望把我的尸体抬到绒布寺天葬台(去天葬)。
为什么要登山?
一百个人一百个答案。
无知者无畏,早年间,我曾经跟随驮运登山物资的牦牛队,去过东绒布冰川冰塔林以上的位置,我原计划是去海拔6500米的ABC营地。我上去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单纯地想去看看。那一年好多登山的朋友都跟我说,你的身体条件可以的,你可以登山的,我也原想在40岁前去登一次极高山,这一愿望被彻底打消是一场该死的膝关节ACL(前交叉韧带)手术。这些年更不行了,我膝盖更坏了,做了手术以后,我最高只到过海拔6000米左右的地方。
去ABC是一条漫长的路,从大本营出发,到海拔6500米的ABC营地,有20多千米吧,需要用2天的时间,我到5800米左右就下撤了,那就是一片乱石和砾石中的慢上坡。这条路就在冰川向下推移形成的一个扇面上。冰塔林很好看,我去的时候塔林还算高大,后来看他们再拍回来的照片,这些冰塔林在近十年的消融中,越来越矮,有的早就消融殆尽。
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登山经验,下撤往回走的途中,我一脚踏空,在冰川上狠狠摔了一个跟头,这一次摔跤导致我以后只要碰到冰川就发怵。我命硬,摔下去的时候一直滑到冰缝边上才卡住,如果那次我直接掉进了冰缝,也就再没有机会在这里讲自己的故事。人们都会想象自己的死亡,我不希望自己死于意外,有太多没来得及做的事让我觉得生命太过短暂。
那一次我为了轻装前进,随身就只带了两部相机,一个小水壶,三块压缩饼干,其中的一部尼康135胶片机在那一次滑坠中落入了冰缝。后来我下了山在想,相机也许也有灵性,人在高山上走着走着,就真的想把所有携带的物资全扔了,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太难受了,它感受到了我的想法,决定不再跟着我,所以,一定是它嫌弃了我。冰川一直在运动,它们一直静静地在消融,这让冰川面每一年都会发生变化。如果有一天,你在冰川下的小河里捡到一部冲出来的尼康相机,那一定是我的。
我经常和登过极高峰的人谈登山,相比大家,其实他们本就是普通人,多数时候,他们的登山行动是靠意志力在坚持。大多热爱登山的人,并不是专业运动员,你千万不要相信有了钱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更不要去臆想有钱人是靠人背上去的,到了一定的海拔,在8000米以上,人人自危,没有人可以救你,你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登极高山是件事,是件大事,是一件集有钱、有时间、有体力,还必须有再也回不来的决心的事,唯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去尝试。所以,不要轻易看不起登极高山的人,他们,起码正视过生死这件事,就这一点也值得我们尊敬。
我以后是不能登极高山了,但我还可以去看山,不是吗?
每年的4月中旬,珠峰的天气情况都会比较稳定,在山脚下的登山大本营前,有一条小河叫扎嘎曲,这条河会解冻,它就是从绒布冰川淌下来的融水。我一直想完成一组冰河倒映着珠峰的落日,最后一点红色慢慢落在全世界最高山顶的过程,我猜这个过程一定精彩。有想法就行动,2015年的4月24日,我在这个时间赶到了珠峰,在日落前,我到了离登山大本营大约有300米的小河边,这是我拟定好的拍摄场景。季节正确,小河处于刚解冻又没有解冻完的时间,这个场景终于从我多年的想象中即将变为现实,天气不错,看上去会有一个完美的日落以及一整个晴朗的星夜。我刚架好设备,边防武警就来了,他们提示我,天黑之前必须要离开,不能在这里过夜,可是,如果我不过夜,怎么去完成珠峰的星空延时呢?最后,我耍了一个小聪明,我让我们的车在日落后都撤到了游客大本营,他们在那里过夜,这一大片野地天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巡逻的武警,他们当然也看不到我,我管控了我和助手的灯火,包括抽烟,看上去像两个疯子在这个时间点傻呆呆地站在了野地里。我们两个撑到漆黑的半夜才悄悄摸黑动手搭起了一个帐篷,如果没有这顶帐篷,我们就这样在冰河边站一夜,我估计会冻死,那儿的海拔大约在5300米,当天夜里的气温在零下25摄氏度以下。
第二天,我还没赶到定日,在路上就经历了那场地动山摇,那一天,是尼泊尔的8级大地震。这一次的地震直接导致当年的珠峰攀登季不得不提前结束,后来我回看那天夜里拍摄到的登山大本营,我在想,那些闪烁的灯光之中,那些不远万里前来登山的人,他们各自带着什么样的期望而结局却是失望?
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去遥望这座世界的最高峰,好几次,我带着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车转过第一个可以见到珠峰的大弯后,我都会指着珠峰提醒他们说:“快看,快看。”他们抬头,抬头的时候,双眼茫然,完全无视眼前珠峰的存在,我告诉他们:“你面前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他们会很吃惊,觉得我在骗人。”
是的,在这里,因为视场的关系,你并不会觉得珠峰的山体雄伟到世界第一,人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脚下已经有了5200米以上的高度,对面的珠峰与此时的你之间的落差只有3000多米了。这高度让人失望,人们会失望珠峰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雄伟。他们当然不知道,其实山是要走到跟前才知道高,从游客大本营真正走到珠峰的脚下,有20多千米远的路程,所以,要体验到真正的高,必须先经历望山跑死马。
珠峰,叫它女神峰,是有道理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的见过这座女神峰的脸,我一直在听人们传说,却一直无缘相见,见是一种缘分,我深信。在一个牵着牦牛天天往山上运送物资的本地人的耐心指引下,我站到了绒布寺后面的经幡林,生生在那儿站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了他描述的那张女神的脸,真的是轮廓秀丽,尤其鼻子和睫毛,我摘下了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女神磕了三个头。
后来,每次再到绒布寺,我都会去到寺庙后的经幡林望着珠峰女神发呆。有一次,我在那里的石头上坐着,接着发呆。一对老年夫妇慢慢爬上来,他们站在了我的身侧,我扭过头,他们满头的银发在大风中飞舞,他们来自德国,年过70,我问他们害不害怕这样的高度,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珠峰脚下的大风里,对我说:“如果,我们可以一起死在路上,那才是最大的幸福。”这话听上去很有气势,所以,我特别羡慕。
我连比带画地把珠峰女神指给他们看,他们看到了,他们在那儿乱叫:“哇,哇,上帝,真美,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