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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南边境

同样是鸟,勒布沟的春天,却有忧伤的白鸟回绕。

藏南,错那县,海拔近4400米,错那,藏语意思是:湖的前面。抵达错那县城前面确实有一个湖,叫拿日雍错。我有一年住在山南泽当,有一天吃过晚饭后突发奇想,一个人开着车就往拿日雍错去,我只是想在湖西侧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找个位置,拍摄月光下的姑布拉山和拿日雍错。拍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我听见了狼嗥,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七八对冒着绿光的眼睛在向我靠拢,那时是深夜1点,偌大的湖边,就我一人一车。

湖南侧的山上有一个垭口,从那里过去有一条沟,那条沟里长着西藏最高大的沙棘,是树,不是灌木,那儿还有一个温泉叫曲卓木。错那在喜马拉雅北坡,出县城不远,往南,公路盘旋着一直上升,会抵达垭口。过山口的时候,有一个小湖,过了这个小湖公路会突然开始下降,山这一边的沟底就叫勒布,勒布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南坡,山脉在这里开了一条口子,那条口子就是刚才经过的垭口。

我第一次去勒布,是春天。过北坡时,大雪纷至飘洒,在山顶的湖畔,我见到了大面积的杜鹃林掩隐于雪雾之中。从南坡往下,暖湿气流自沟底向上,雾气开始升腾,能见度变得极低,慢行至半山,春雨淅淅沥沥。下车,空气清新,四下野花遍布。

这儿有西藏最主要的几个门巴乡,门巴人聚集于此。我在半山腰因为路窄而驻车靠边与一辆皮卡会车,皮卡嘶吼着上行,会车的瞬间,我看见开来的皮卡车门上用蓝色的油漆喷了几个大字:错那县基巴乡。

同车的人笑疯了。

据说地名是民政部门管,藏区地名多为直接音译,为什么你们不把这个音译的名字好好想想,换一下好不好,比如用吉祥的吉不是很好吗?起码不引发歧义。同车的人说,重要的不是吉字,是巴字。我想了想,也是,于是闭嘴,这确实让人不好多说什么。

勒布沟,有茶树。

曾经在勒布沟见过一个瀑布,很惊艳。这个瀑布在阳光下与彩虹共舞的景象让我一直很想试着去完成一组在月光下的彩虹瀑布延时,我终于找到机会带队回到了这个瀑布。我经常试图用各种方式去完成心里的某个画面,我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这么多年的野外生活中,露营情况最糟糕的一次。

这次来,瀑布已经开发了,修了栈道,路变得好走了,有了石梯,虽然很陡。

我们努力把所有的重装备全部运到瀑布边,在瀑布前我能找得到机位拍摄,却找不到适合各自帐篷的位置,只能在瀑布前支起帐篷。风一吹,瀑布旁边的帐篷随时都在遭遇着中到大雨。

帐篷也就只能搭在雨中了。

从瀑布下山,在半山上我看见右侧的山脚处居然有一个茶园,我知道勒布沟种植茶叶,这一看就是人工种植的茶园,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营地旁边。春天,这些茶树刚好冒出芽尖,我好茶,看到这样原生态的茶园我肯定忍不住,我拉了浩哥一起,以集体偷不是偷的心理溜进了茶园,我狠狠地掐了一大把芽尖回到营地,迫不及待地用我携带的瓦斯炉和户外锅对付着开始自己制作,算手工炒制了茶,茶一炒好,马上跑去瀑布边接了泉水,立即煮上了新茶,煮出来的茶略微有一些涩,但是真的清香扑鼻,但凭这山野之中的瀑布泉水和这天然雨雾下生长的茶叶,这茶必须好喝。

茶喝饱了,到晚一些时候,山谷中开始下雨,我们只能窝回各自的帐篷中,手机没信号,我翻了本书,戴上头灯,听雨读书,渐渐睡去。我们的营地,因为实在找不到平整的空地,只好安置在了公路边水泥地面上,这条路,来往车辆很少,夜里除了边上的河水声以及雨滴声,倒也不吵。可是水泥地面是不吸水的,急速下落的雨水,从帐篷落下,顺着地面乱流。户外帐篷的底部其实也不完全防水,于是所有人的帐篷开始慢慢泡进了积下来的水洼里,雨一直下,下了一整夜,水越积越多,下半夜开始,几乎没办法睡觉了,全体这样熬到天明。天亮了,每个人钻出帐篷,都一脸的困倦,我们的睡袋和垫子在一夜的雨中全部湿透了。

在山上瀑布边拍摄的人更惨,他们从头到脚一直就没有干爽过。

第二天,浩哥钻出帐篷吊着眼袋对我抗议说:“以后不能喝你的茶了,昨天一宿都没睡着,听了一夜的雨,新茶煮着喝,看来劲是比较大。”

我想象的场景当然根本就没出现,我看了看天,未来几天估计也绝难有晴,那就遗憾吧。

返回勒布小镇,我去门巴人的小木屋里听民歌,他们唱了萨玛酒歌后,我听到了另一首歌,这首歌很特别,歌名叫《白鸟》,音乐从来就是这样,你不必完全懂得歌词,你只需要被音乐感染。阿佳一开口,这调子就有天生的失落感,这种感觉就像人在叹气,能一直叹进听的人心里,我听过太多太多的藏族歌曲,大多为声调高亢的高歌,不管牧歌、山歌,都是往上去的歌,唯此歌,歌者低缓道来,曲调古老悠长且忧伤。后来,我知道了歌词,更是喜欢,我把这首歌用在了我的纪录片《西藏,西藏!》里。

白鸟啊

你展开的左翼

伸向那巍峨的金刚山

祝愿啊

人生命长

寿比金刚山还长

白鸟啊

你展开的右翼

伸向那茂密的檀香林

祝愿啊

子孙繁密

多比檀香林还密

白鸟啊

你华贵的头颅

高枕在耸立的雪山上

祝愿啊

人类崇高

好比雪山峰雄伟

白鸟啊

你晶石般的双眼

朝向那门巴的屋中央

祝愿啊

珍宝不尽

好比那璀璨明月

白鸟啊

你火红的双脚

屹立在肥沃的土地上

祝愿啊

庄稼丰收

仓满大地上难放

白鸟啊

你行云般的尾尖

伸向那奔腾的娘曲江

祝愿啊

门族昌盛

绵延似江河水长

我听完这首歌,推门立于木屋之外,极目远眺,远山还以我沉默如黛。

我知道,我现在站的位置就是门隅地区,这里就是第六世达赖喇嘛的故乡,他的出生地就在前面不远的纳拉山下宇松地区的乌坚林村,常人脚力可及。

现在,那儿属于藏南地区。

我想请问,难道仓央嘉措是印度人吗?

这一片丢失的国土,有9万平方千米,是中国的伤口。

有一条麦克马洪线,是英国人殖民印度时期,以喜马拉雅为分水岭强制划的一条线,这条线,至今我们都不承认,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承认。

我去到这些地域,总是试着靠近我方控制区去遥望曾经可以自由出入的那片土地。我到过墨脱的底部,也到过察隅探访我能抵达的边界,我们在米林南伊沟深处望雪山而兴叹,在山南隆子县的扎日神山尝试走到可以转山的位置,最大圈的转山道早已不能通行,再到错那下山另一侧的沟谷之中。在亚东我到过乃堆拉山口,印度军人就与我隔着铁丝网面对面,一直到岗巴的开鲁山口,这条伤口一直向西绵延了近2000千米。从亚东往岗巴沿线,有绵延不绝的雪峰,这些雪峰一直延续到定结,那是喜马拉雅。我问岗巴的驻防部队,他们说他们面前的这片高地叫开鲁山口,在南侧。从这里往东,过帕里高原海拔呈直线下降,这些区域多在山谷南侧,因此多雨,一直以来交通不便。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在这里普遍下降到了一两千米甚至几百米,从印度洋顺沟而上的暖湿气流,遇到北侧的高山阻挡后会在这里形成迎坡雨,雨水因此较多,全年降雨量多处会超过9000毫米。这片土地肥沃且植被丰富多样,甚至菠萝、香蕉、杧果都可以在这里生长,从北侧流来的河流多数流向了东南侧的印度,大多就是恒河的上游支流。这里是热带、温带、亚热带和寒带的集体缩影,抬头有雪峰林立,低头有柔媚、细雨丝丝入扣的江南风光。

我去错那的另一条沟——那儿有一个奇怪的音译过来的名字“肖站”,因为我听说那儿有一道瀑布,人们用各种语言和词语描述这道瀑布的特别与神奇,他们说瀑布的水流呈扇面,散得很开,上面的水流与石壁碰撞后,在阳光的折射下,这些水花会形成一盏盏的酥油灯,人们传说共有108盏,所以叫108颇章瀑布。人们还传说,这是莲花生大师作法留下的。我到了这里,前来朝圣的人正在河边的石头上对着瀑布五体投地。在我和瀑布之间隔了一条小河,我走到河边开始举起相机拍摄这道瀑布,我很希望阳光可以把酥油灯折射出来。在这个时间阳光没有出现,突然,从对面的密林之中,钻出来两个着制服携枪的印度大兵,与我隔小河相望。身边的人告诉我,2009年之前,对面的瀑布还可以过去,后来印度人抢先在这里修了炮楼,驻扎了军队。我听他这样说,非常愤慨,可我无可奈何。

从错那顺着山脉往西,有另一条沟,亚东沟,这些沟其实就是喜马拉雅山脉南侧的山谷,从江孜去亚东要先从帕里高地穿过,在卓木拉日峰下越过垭口。在春天,过了山口后,高山杜鹃在溪流边会开成片,下到半山,云雾之中,大叶杜鹃在雨丝中点头颤动。下到谷底,一条小河自康布麻曲穿亚东城而过,在亚东镇漫步,在住户门前会发现大团大团的绣球,这种花在这个季节花开锦簇,小镇安静而田园。在春天,亚东山顶的乃堆拉山口,盛于小溪流边的全是大叶杜鹃。而山顶,就是我们和印度对峙的铁网,山口有一个大门,时常紧闭,门的背后,是印度占领区。这里的半山上,曾经有一个中印之间的边境贸易市场,时开时闭,视中印关系而定,有一年我陪着父亲上去过,我们还在那里从印度人手里买到过他们贩卖的那种小方巾,从日用百货到普通家电,我能看出印度工业的落后。再往上,是双方可通车的山口。在这里,我曾以印度兵为背景,拍过一张照片。我采访过这一条漫长边防线上的珞巴人,少部分老人还能用珞巴语交谈,年轻一些的珞巴人,他们已经开始习惯使用藏语或者汉语去沟通。珞巴族的大多数人,其实生活在这条线的另一侧,而在这一侧的人们,因为总人口数量少,他们的民族文化,甚至语言正在因为族群的混居而快速消失。我一直盼望有生之年,能有机会亲自踏上仓央嘉措的故土,去寻觅那些遥远的曾经。 qUG6EQVgdj7PeClj47UI3YIUo3hkE3MKFIhdgPdLpP/wsMdhsRlKgWVphxPw+r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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