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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空地里的藏波罗

每年春天,在北方的空地里会冒出来一种花,它们是藏波罗。

达拉岗布寺的僧人们由里及外地绘制着底稿,一圈一圈地向外。刚开始,他们的头紧紧挨在一起,他们挤在那块木板的正中间,慢慢地,他们一边绘制一边向外退,木板的正中间开始出现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画着一圈一圈的底图。我看着木板,看着木板上的僧人们,突然觉得这非常像西藏的三维地图,中间这一块不正好是那片北方的空地吗?四周僧人们围出来的圈,真的就是昆仑、喜马拉雅、冈底斯,以及克什米尔和横断山。它们围起来包裹着的那块空地,就是羌塘。

聂尔错,就在盐湖乡,在羌塘。从这个湖往北走还有一个更大的盐湖,叫亚克错,这个名字一度让我觉得很新疆,也是,日土往北的山全部叫达坂,从前阿里地区属于新疆的行政管辖范围。聂尔错边上有一条小路可以去往日土,一般人不敢走,容易迷路。从前,羌塘里边的路很不好走,人们在大北线上的各个县之间行走,往往是向着一个方向走,从狮泉河往那曲走就从西往东,从那曲往狮泉河走就从东往西,你只要保持车前进的方向不错,脚下的路嘛,自己选择。听上去,特别随意,但是这是真的。旅途中的人们一大早从改则出发,一路向西奔行至此,往往已是天色渐暗,人困马乏,举目一望,也只能在这个盐湖旁边的小镇聂尔错投宿。早年间,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只有几间土坯房子,但小镇中有家小小的饭馆却非常有气势,大老远我就能看见店前支着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居然高挑着一面布制幡子迎风招展,幡子上绣有几个大字:“清真小苏饭馆”。这场景太江湖了。

驻马,落地,进入饭馆,饭馆居然真的经营着炕锅羊肉和西北花卷,盐湖乡是盐碱地,这种土地之上长成的羊,绝无半点膻味,肉质鲜美细嫩,用这种本地羊做出来的炕锅羊肉配上西北花卷,绝了。吃得差不多了,老板再给你端来一杯八宝盖碗茶,茶里放了很多冰糖和干桂圆,喝一口,甜进了心里,在大北线路上吃土的日子再苦也都不觉苦了。

吃饱了饭,聂尔错还有住宿,叫羌麦村招待所,也是土坯房,一字排开,占一条街,是本镇最高大的二层楼,楼后有一个大大的院子,车可以随意停放。夜里睡觉,得学会生炉子,炉子里烧的是羊粪,时不时要起来加粪掏灰,要不然半夜必然冻醒,如果炉火熄灭,人必定遭罪。不过,如果通风没处理好,人要嗝儿屁更可怕,所以,有时候选择是两难的。这里还有一绝,是厕所。这种厕所让人需要时间适应,旱厕本身并不奇怪,是本地修得奇怪。如厕时需要凭空登高一层楼上到二层,在有半人高的墙围中的隔间里蹲下来,头顶没有天花板,空空如也,隔间里有踏板,看上去挺悬的。因为离地悬空足有两三米高,上这种厕所的时候可要当心,说不定刚脱了裤子就发现有一条流浪狗守在蹲位的下面,它不会咬你,它咬不着,它静静望着你,我保证它会吓着你。一多半正常人的反应是提起裤子就跑,跑出去也就是空落落的院子,风很大。

从革吉到改则的公路,有全西藏最厉害的搓板路(搓板路这个名字很形象,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像搓衣板一样的公路)。西藏的一些土路上有着搓衣板一般整齐的沟坎,连绵不绝,自从我第一次被这种公路折磨后,我就开始去根究形成的原因,最后科学的解释终于占了上风,“高原昼夜温差巨大,冻土层不停地热胀冷缩而自然形成”。最漫长最烂的搓板路是从阿里日土县到新疆的叶城,当年我从阿里去新疆,车行于上,尘土飞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在1000多千米的路上,车速在40km/h以内,会共振,那是一种疯狂的抖动,会让你感觉这辆车正在你手中逐渐散架。使劲顶着油开,开到了60km/h以上,过了共振点,抖动开始减轻了,但这会变为一种极不安全的飘浮,车辆在过急弯的时候需要有很好的驾驶经验,这是高原独产的危险。我认识的朋友中有两个人在这样的路面状况下把车直接开翻了,好在人都没受伤。我也确实见到过多次这样看似莫名其妙的翻车事故,有些非常严重,说起来都是因为驾驶员对搓板路的不了解。我每次走在必经的搓板路上,看着脚下整齐的“搓衣板”一直延伸到天边,我就知道,要开始小心避震,要小心轮胎,要小心过弯。我当然知道随之而来无孔不入的灰尘,以及如一粒烂土豆般的颠来簸去。这样的路程会让人觉得很辛苦,车也同样辛苦。可是远方真的让人向往,总之我一直是后者战胜前者,在路上都特别苦,一路骂着往前,每次回来,洗干净灰头土脸的自己躺在沙发上就发誓赌咒再也不去,可到下一次还没出发就已经本能地兴奋,仔细一算,其实根本就没回来几天。所以,我应该是早早就忘记了这些烂路对自己身体的折磨,就这样周而复始,很多年行走在西藏的烂路上,最后也就习惯了。习惯于避震断掉,爆掉轮胎,习惯了车坏在路上当山大王这样的事,不习惯的反而是路居然变好了。

在土路上行车,到高原的正午阳光耀眼,人在车里闷热无比,开窗吃灰明显不妥,开空调吧,土、灰开始随风四处乱钻,不开吧,热得人直冒油,这比较煎熬。但凡你看到从车里下来的人好似身披一个面粉口袋,这人一定从改则那边来,从狮泉河到改则这一段距离不短,有差不多500千米,行车辛苦。或者,他根本就是从更远的新疆方向来。

有一年我从北线返回拉萨,早早便从革吉出发,临近午时,才行近聂尔错。人车俱乏,索性于湖前停车,扯了一张野餐垫子,拿出干粮,烧上茶,准备在这无人的旷野上休息并吃午餐。远远地,草地上最常见的红色身影向我行来。

两个普姆(姑娘),身后跟着两只牧羊犬,向我慢慢走来。我当然可以肯定这是两个姑娘,因为她们有着那样鲜艳的颜色,草地上的男人可没这么艳的。

每一次在羌塘腹地里碰到她们,我总能在很远的距离就感受到她们脸上的笑意。

我早已经进化到可以看懂这种笑容包含的内容。这样的笑容中有几分羞涩、有几分善意,还有几分久不见人的好奇和探究,相对她们而言,我一人一车突然在这里出现,显得有些突兀并且莫名其妙,相对她们而言很明显我是外来物种。这些稍显复杂的内容,一并写在了她们的脸上,组合成了一种比较特殊的笑。

我想,一定要看过她们的笑容,你才会懂。

我邀请她们围坐在我刚铺好的垫子上。跟来的牧羊犬会在离她们约10米的地方悄然卧下,牧羊犬和她们之间有很明显的默契,牧羊犬早已经看懂了我们之间相互的善意,所以,它们不会对我凶,但它们会保持距离以及警觉。这点,从它们支棱着的耳朵可以看出来,休想骗我。

在场的所有人带着含蓄的微笑,围坐在一起。

她们取下了蒙在嘴上的口罩,我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她们长得很像,有可能是姐妹,我一向喜欢用猜而不是用问。我们开始吃东西,她们也从自己的背囊中拿出了风干肉、糌粑和木碗,我煮好了茶,我倒茶和拿饼干给她们,她们也递给我风干牛肉。我熟练地抽刀削肉,她们看我削肉的动作,看我刀口向内,一刀一刀地削,再将肉一条条地扔进茶碗里,我看得懂她们用眼神交换着对我动作的默许,以及对我那把随身携带的小刀的锋利程度感到吃惊。我请她们喝茶,茶是普洱,这和她们的砖茶也差不多,只是我不喜欢放盐,我一向喜欢在高原上煮普洱茶喝,煮才有味,泡不行,高原上的水温不够,茶味儿泡出不来,看来她们也喜欢这样的茶。偶尔,她们会因我与她们不同的行为举止而相视一笑,比如我拿纸巾擦嘴,她们快速用草地上的语言笑着悄悄交流着她们认为的我的可笑,有时候我假装没听懂,这样更好,我们之间原本就不需要用语言,完全没有必要。人和人本来就可以相互用笑容来沟通,我没有恶意,她们更是没有。为什么不可以沟通?

什么是蛮夷?掠夺他人的资源、强行侵入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我倒是以为,这才是最大的蛮夷。我们的交往非常有分寸,这种分寸感让我们彼此都感觉踏实。当然,和年轻漂亮的女子同坐,欣赏美,原本就是一种幸福,何况手里还有肉。我一边吃东西,一边接着猜,她们又不大像是姐妹,她们看上去年龄相差了一些,会不会真的是妈妈和女儿呢,很多时候,我就是喜欢去猜。

饭毕,我们礼貌地相互告别,还是那种笑容,只是相互加上了一些送别,我知道这是一种有温度的笑容,这种温情可以伴我们一路前行,我清楚地知道,前面的路我一定还能遇到这样的笑容。她们转身,步行离开,迈向茫茫的羌塘深处,这时候我完全猜不透她们要去向何方,我来的路上方圆100千米内基本没有人烟,她们就这样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囊。我仔细观察过,那是用一条旧的蛇皮口袋和一根细绳自制的背囊,那就是她们旅程中的百宝背囊,那里边是她们旅途中的全部家当,她们就这样信步远去,步履坚定,方向明确。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开始想象她们在夜里要如何停歇,显然她们要去的地方,路途相当遥远而艰苦。没有马,没有被褥,只有一点点吃食,她们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最后留给我两个模糊的背影。她们的背影旁,还有两个小黑点,是那两条一直跟随着的牧羊犬。牧民们就这样看上去那么随兴地游荡在这片空旷的大地之上,草地上的人们,他们其实一直就在这片草地上游荡。我从未在羌塘有过真正的害怕,或者恐惧,面对自然,这儿没有让我觉得恐惧的理由,反而,我更害怕去到人多的地方,去那里生活,才真正地需要勇气,那些地方充满了危险。

羌塘唯有在短暂的夏天,草变绿的时候,这一大片土地才会像是一个草原,而在大多数的季节,这里都是一片单一的黄色。羌塘深处的春天会悄悄来临,来的时候,有一种花,会从地底下直接冒出来,它们会直接从干燥的地面冒出花朵来,是的,先冒出来的是花而不是叶,它们冒出来就已经盛开,花是大红色,外形像极了一个喇叭,这种花的色彩和很多草地上姑娘的服装一样艳丽。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一定就是一片,绝不会只冒出一朵来,这些花盛开的时候,很不真实,尤其你经历了长途跋涉,满目焦黄时看到这一场景,我相信你会和我一样吃惊。

这是一种名叫藏波罗的花,我一直觉得这种花就像是草地上的女孩子,会突然出现,而且生生绽放。

也是在聂尔错——准确地说,是刚刚过了聂尔错的山头——那一次我单车前往阿里,为了对付烂路,我的车上一共装了三个备胎,两个固定在了车顶的行李框,一个吊在车屁股。当年单车敢走这条路的,要么老马识途,要么胆子特别肥,我显然属于后者。车上到山顶,爆胎了,爆胎并不可怕,虽然这已经是爆掉的第二个轮胎,这也还不算太可怕,我不还有一个备胎嘛,可怕的是当时山顶刮来的风,风有八级以上,再大的风我也得下车,下车的时候,我撑着车身试着用身体估测了一下风的力量,我估计站在车边的人如果体重轻于一百四十斤的话得找个把手一直扶着,不用干活了,没被风带到山下体重就达标。我必须在这里换胎,我得打上千斤顶、拆轮胎,车屁股上那个备胎在300千米以外已经爆掉了,我只能把车顶上的一个备胎搬下来换上,再把换下来的轮胎扛到车顶去固定。这个山顶的海拔有5300米多一点的样子,一个人干这活,有一点点累,痛苦的是大风吹过来,我满嘴都是沙。

看似奇怪的事出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奇怪。

漫天沙尘大风之中,我身边居然走来了一个牧民,他就这样站在了大风之中,默默地站着,他静静站在我身边认真看着我换轮胎,在大风中,他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我,就看。我顶着大风一通鼓捣,换轮胎,收拾停当,上车,当我和他挥手告别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他才开始扬起手和我道别,我看到他的眼神,明显有些呆滞。

其实在草地上的牧民,天天就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放牧的人对这一大片土地上的每一块石头都了如指掌,所以,他们对所有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新鲜事物的关注度,会异常高,那种专注,会让你误以为是木讷,甚至不近情理。他不是不愿意帮你,而是根本忘记了帮你。

我了解原住民,原住民并不喜欢高速的事物,正如我们讨厌嘈杂一样。高速对他们来讲是经受不住的。他们对时间非常看重,但脑子里从没有消磨或者消费时间的打算,实际上,你给他们的时间越多,他们越高兴,他们并不会试图打发时间,而是坐下来,过日子。在文明的传递中,他们好像对火柴、步枪、自行车这三大件比较有兴趣,但如果谈起母牛,估计他们会把这些扔到一边去。我记得有一年我在盐湖边碰到三只黄鸭(赤麻鸭),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我碰到它们的时候,距离湖水有一点距离,大约有50米,三只黄鸭中,我已经看到了有一只是还不能飞的小黄鸭,它们是一家人。它们正准备远离我,远离的方式就是跳进湖水里,可是当时它们离湖太远了,这是一段看上去对小家伙很远的距离,小黄鸭跑不快的。这个时候我才有了惊奇的发现,一只成年鸭子开始假装自己翅膀已经折断,它夸张地一拐一拐地向我走来,并且就在我面前拐着走,它在用身体语言告诉我它受伤了不能飞。狡诈的家伙,我当然知道如果我去追它,它一定可以选择在适当的时机呼地一下子就飞走,而它的老婆在那个时刻一定会带着孩子飞快逃遁至湖水之中,这就是生存法则,自然的法则。懂得这些,需要和这片土地有足够的相处时间。我在第一时间就识破了它们的阴谋,我顺利抓到了小家伙,我亲昵地捧着毛茸茸的小家伙,给它拍了一张照片后,捧着放回了水中,水里的那两个家伙,明显惊慌失措地前来迎回了它。

有些时候,我能深刻感受到当年来探知这片地域的各色探险寻觅之人的失落:原住民并不害怕他们,甚至并不惊讶于他们的到来。这些外来的人当然经历过所谓的艰难险阻,这些外来人的手上拿着的武器或者使用的交通工具更先进,看上去这些人的冒险精神远胜于他们,那些人身上的武器不管是自动还是半自动,一定强于他们手里的那些带着羚羊角叉子的火药枪,可他们对你的态度归根结底是一种怪异的戏谑。他们看上去非常腼腆,但当你与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能深深感受到彼此之间距离的遥远,那是一种互相不可以阅读的距离,上帝与恶魔是永恒同在的,不是彼此的永恒,而是同进同退的永恒,他们不会将不同的个性混淆,但也不会分割其本质。

有一点我早已经可以肯定:他们与这片风景和谐相处。还有一点更深刻:辽阔风景线上的渺小生灵,他们才能称得上真正的高原。

如果你感受过春风拂面,有可能这种风来自羌塘,来自陌生人之间的温暖。

我们对陌生的人,有着莫名的恐惧,这样的恐惧算是一种失落?在现代社会尤其让我们感受深刻,或许这就是群体感的失却。

还是在羌塘,我要从尼玛前往改则,路途遥远,天气阴晴不定,得早早出发。今天计划住在改则,去改则的路很简单,在尼玛县城唯一的加油站加上油,把车头掉往西一直开就好了。出城,地上有一条依稀可辨的车辙印,不用问,往西的就一定是去改则的路,我很自信,不过这次有意思,我根本没注意地上多出来一条车辙印。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很显然,我选择的这条车辙印带着我走错了,我直接由正西方向慢慢移向了西偏南,这个方向是去军仓乡的路,去改则,必须是正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当然,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出去好几十千米了。有时候在羌塘深处行走,不如将错就错,因为错路会绕过军仓乡再去向措勤,这条路会路过扎日南木错,如此这般游历一番再折回洞错看起来也不是太麻烦,况且,措勤还有好吃的羊肉。

羌塘深处,本就没有路,只有方向。

抵达军仓乡,我担忧地钻进了老乡的土坯房子,一番交涉后买来了几瓶用大可乐瓶子装着的汽油,拎着这几个瓶子我才有了底气继续往南。还没离开军仓乡就迷路了,是的,在羌塘迷路太正常了,不迷路才不正常。

我开始在那片草地上转圈,我想找到一条车辙印。从这里前往措勤不会有别的路,找到车辙印起码我不用自己按方向去规划路线,那样逢山过山,遇河过河,油会吃不消,我必须节约油才能到措勤。我开着车在草丛中乱钻,四处寻找突破口,有一点点不沉着。转了好几圈,没有头绪的焦躁时刻,突然车头蹿出一只狐狸,我本能地踩下油门开始追它,它在草地上蹦了几下以后,消失在草丛深处。就在此时车头的左侧出现了一条浅浅的车辙印,这条车辙印指向了一个小小的水塘,我试着蹚过这个水塘后,另一侧出现了一条往南去的小路,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这条路。后来证明这条路完全正确,因为在日落前,我就到赶到了扎日南木错,并且在天黑透之前,在油箱黄色警告灯亮了不久后顺利抵达了措勤县城。在这条路上,我还超过了一大群驾着拖拉机转场的牧民兄弟,当天夜里,我还吃上了措勤特产的羊肉汤锅。

我沿着狐狸指引的这条小路前行,翻过了好几个低矮的小山头,路的东侧有两顶白色的帐篷,我下意识地停了车。

我看到三个黑点,像箭一般飞了过来。

我发现,人在草地上待久了,视力会变好,我看得出这三个黑点是三个半大的孩子,而且两男一女,男孩子小一些,女孩子看起来是姐姐。同车的人,他们也看出来有人过来了,但他们分不清男女更不知道大小。第一次来西藏,第一次就跟我走进羌塘,难免有些紧张,先前迷路的状况就让他们神经紧绷,现在看到三个黑影冲过来,他们更紧张了,惶惶不安,我只说了一句话:“没事,别怕。”

他们冲了过来,果然是三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冲到我车前,个子高一点的男孩子直接趴在了我的车窗边,我问他:“塔马挺(抽烟吗)?”他说:“热(抽)。”我递了根烟给他,我知道牧区的孩子们早早就在抽烟了,坐在山坡上看羊吃草,抽根烟,时间会好打发一些,我给他烟,虽然不大妥,但这好像也算是萍水相逢的我们对他身高的一种尊重吧。

牧民们话多,他们会问你:

“你老家在哪里?”

“我老家是理塘的。”

“你看起来像我们藏族人。”

“我就是啊!”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拍照片的。”

“那你一年挣多少钱?”

“挣不了多少钱,全花光了。”

“你的这个机器多少钱?”

“这个机器还好吧,有一点贵。”

“你们要去哪里?”

面对这样终极的哲学问题,在西藏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你必须要向他们说清楚你是谁,定义你在宇宙中的作用和地位。这件事常常让我觉得非常困难,我经常答非所问,不是我不真诚,主要是答案太多,而且基本上都是正确答案。我当然也会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会反问他们相关的哲学问题。我知道,孩子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陌生人了,这条路十有八九一整年都没有车路过。

我下车,掀开后备厢给他们翻找零食,居然在一大堆没用的东西里找到一大罐子棉花糖,这么奇葩的零食让我大吃一惊,这一定是同车那个电业局领导的手下拍马屁给他装的,这玩意儿的包装居然还是玻璃罐的,死沉。我拿出来,递给了最小的那个孩子,他拿在手上,拧开了盖子,面对一大堆软软白白的棉花糖,他很不知所措,我伸手捏了一条白胖胖的“虫子”,仰着脖子扔进嘴里,就这样抬头看着蓝天嚼,真甜。

这几个孩子立即吃了起来。

姐姐吃着吃着,突然抡起拳头,把最小的弟弟一拳抡倒在草地上,他们开始在草地上笑,闹,打。

哦,原来姐姐这一拳的意思是想表达:“你怎么这么好运气,拿到这么好的零食。”

看,我们并不需要用语言,同样可以交流。所以,我从不害怕所谓的异族异邦偏远之地,我更怕人多之处的熙来攘往,以及那种隔着肚皮的觥筹交错。

蓝天下,白色的帐篷,三个孩子,和我们,这就是整个世界。

我突然在这一天想明白了施与受的关系,在这样的天空下会让你突然明白,这点尤其重要。

我不记得我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一小段话,是描写西部的:

“那里的握手比较有力,那里的笑容比较长久,那就是西部开始的地方。” ipux+jBX/EQcz7bJX1RHK/A+o3ID8yXM7tI4l6/o8eUVP12TVZnumRxGix9o+2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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