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其实春天不应该陷车，更应该去泡温泉，温泉也是水泡子，不同的仅仅只是水温。

青藏高原地壳活动频繁，温泉便随处都是，可以间歇性喷射几十米高的大型温泉有好几处，小一些的也会一直翻滚不息。藏民族热爱温泉，我也钟爱，我更喜欢的还是自然形成的野温泉，最好是没有屋顶，可以夜里泡在温泉池子里看天上的星星。这种温泉，在我心目之中必定是上等好泉。

数过来，阿里最棒的温泉在玛旁雍错湖边的一条小小的溪流边，在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对面的冈仁波齐。温泉很大，差不多一个标准游泳池大小，池里水深浅不一，最深处可以没过一个身高一米八的人的头顶。泉眼远在水池南侧高处，那里的水很热，可以煮熟鸡蛋。流下来的温泉水混合了溪流的冷水最后聚成了一个大大的水池，水池当然大到可以随便游泳，游累了，大可以躺在水中间的沙梁上，掏一把池底的淤泥抹到脸上。是不是传说中的火山泥，有没有美容效果，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用这个防晒是有效的，我带很多人来过这里，因为我喜欢。

昌都的好温泉，有一处在芒康，其实就在318国道金沙江边朱巴龙往芒康前的山谷之中。依着雪曲河边，从前有一个重庆人在那里开了一个小小的旅馆，有一座小小的桥跨过雪曲河，那时的温泉没有屋顶，水池也大，是可以在夜里望星泡澡的好去处。我原来从成都出发回拉萨，不堵车的情况下都会在一天内赶到这里，夜里钻去投宿，就为了泡温泉。近几年这里开发了，沿江修出来很多房子以后，温泉加了盖子，没了野温泉的味道。类乌齐也有一个，叫伊日温泉，这个泉更野，温泉四周山色尤其宜人，是出了名的药泉。山南的好温泉在洛扎，藏在与不丹交界的地方，叫拉普温泉，传说药效全藏区第二，常常有人在那里泡澡治疗。

日喀则在老定日往聂拉木不远的路左侧山坡上有一处温泉，早些年去樟木或者吉隆路况不好的时候，我经常会在那里泡澡停歇过夜，在那儿泡澡的时候夜里常会有一群牛仔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他们会呼啸着跳入水池，在水池里抽烟喝酒打闹，呼啸着泡完后骑上摩托车再呼啸而去。萨迦县有一个更有名的温泉，叫卡吾法王温泉，那是一条温泉山谷，溯流而上，到处热气腾腾，泉眼密布，在最上游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村庄，人们在各个泉眼盖上了石头房子，专门用于洗浴停歇。

那曲在羌塘深处的荣玛野温泉最有意思，我在那里挖过一个小坑，把左侧的凉水引过来，然后把右侧的热水也挖个槽，人工推土控制冷热水交替流入，以调控水温。林芝在雅鲁藏布江边的巴嘎温泉，在直白村往上走的山上，水温宜人，当地人认为尤其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来这里洗浴会防百病。拉萨周边最出名的是德仲温泉，那儿有一种小蛇生活在温泉里，是白色的，传说被这种蛇咬一口，身上的病痛就会消失，我亲眼见过这种小蛇，它从温泉池边的洞穴里钻出，滑进温水中开始游荡，人人敬畏地看着它自由穿行，这种敬畏表现在它游动的时候，泡在水里的人的眼睛都在跟着它动，看来即便传说如此，人们仍然不希望被泡在水里的蛇咬上一口。德仲温泉早年间男女池之间的隔墙很矮，泡澡起身的时候，隔壁女池常常会被无意识地一览无遗，后来去的人多了，有意识的人多了，墙慢慢就垒起来了。这种没温度的隔阂让这里的温泉失去了自然状态，在今天，那些看上去高高的墙总让人心里有那么一些别扭。

西藏的温泉太多了，我不可能每一个都去，但我仍然去过很多，因为实在太喜欢经历漫长的旅程后泡进温泉的感觉。我还去过拉孜的芒普、昌都的日吾如、那曲的甲嘎、山南的曲卓木、拉萨的松多，太多了，真是数不过来。而我最早接触到的温泉，却是日喀则亚东县的康布温泉，我开始真正懂得西藏的温泉，就在康布。

亚东有一条去往岗巴的小路——这条小路还是本地人告诉我的，要从亚东县城顺着河先往东，过河之后折往西，过了木材检查站后一直往高处走，大约有50千米的地方，会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叫康布。从帕里有一条小路会直接从山北侧切过来，康布就坐落在峡谷之中。这条山谷正中有一条小小的溪流，溪流的两侧建起了一些低矮的石头房子，我第一次来这里，本是计划走小道前往岗巴县，我路过这个村庄的时候看到了路边有一个大大的木牌子，上面书了三个大字：有温泉。

这一路风尘仆仆，亚东那时候还没有一家像样的宾馆，洗澡是相对奢侈的，因为我想洗澡，所以我看见牌子就从大路拐了下去。那是4月的下旬，河谷里已经有大叶杜鹃含苞待放。我停了车，看到很多人从一个房子里进出，出来的人，个个头上冒着水汽，脸色红润，我想那一定是可以洗澡的地方，转身拿了洗漱工具就往里进。

撩开门帘，一股水汽夹裹着热浪扑面而来，我站在热气腾腾的门口，我愣住了，我就没见过这种场面，壮观。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的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方形水池，水池并不深，大约有三四十厘米，我正前方是一面石壁，那上面有两股往下喷涌的水流，水流很急，房子里因此热气腾腾，看上去水流的温度非常合适。我面前有很多人，这些男女老少正挤在水池里淋浴，我没经历过这种阵势，明显进退两难。我很尴尬，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应该往哪里看，太多人了，眼前全是，我试着紧盯自己的脚面，但这无济于事，这么多人全部光着身子且不分男女，他们正在自然地洗澡，这场景确实让我手足无措。确实，这场面我应付不来。我试着努力调整自己去正视当前的环境，试图让我的眼神不再闪躲，人们一边搓洗着自己，一边抬头看着我，我感觉射过来的目光中都带着钩子，有一万多个问号在他们的眼睛里跳动，我知道，作为一个不速之客，要么我立即滚出去，要么我也脱了跳下去。

我脱了，但留了一条内裤。

我下到池边，身旁有一个阿佳，我瞟了她一眼，太丰满了，仅仅一眼我就能感觉到她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会又高又壮。她看着我用食指在自己的脸上刮，一下下地刮，她在羞我，因为我害羞，因为我不敢脱裤子。我假装没看见，我把呆滞而空洞的目光聚焦在了半空悬挂的电灯上。

这一次洗澡可真是史无前例地尴尬呀，又不敢去人堆里挤，所以我一直轮不上站在喷涌的水流之下。我脸上自始至终一直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头上顶着泡沫，我的一举一动如同傻瓜，我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冲淋动作，我用最快的速度冲洗后胡乱穿衣逃离，我相信，这速度比我当年的紧急集合还快。我掀开门帘冲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人们的哄笑，出了门，我才发现忘记脱掉湿透的内裤，直接穿上了长裤，真是狼狈。

后来我才知道，康布有14个泉眼，人们一般会在冬春季远道而来。康布在藏语中就是药王谷，传说在整个藏区，康布温泉的治疗效果最负盛名，这里的每一个泉眼都可以治疗不同的病症，可治疗骨科病、妇科病、皮肤病、高血压、痛风等等。人们来这里，并不仅是为了洗浴，他们来治病。人们在抵达这里后会先去请住在温泉的一位藏医诊治，这位藏医的老家，就在不远的帕里。他会像中医一样给人们号脉，然后依据病情给你开出处方，这个处方不是药方，而是在这里泡温泉池的顺序，这个顺序包括了第一次泡哪个泉眼，一次泡多长时间，上岸裹上被子休息多久，再接着泡多长时间，等等。然后还会有去下一个温泉池的顺序以及时间和次数，依此药方周而复始，以七天为一个疗程。疗程的最后，是去到最下面的西天瑶池调理泡制后，再去请藏医号脉，藏医会根据你的脉象再改变泡治的流程，这一完整的治疗过程起码需要二十一天。最重要的一点，前来药浴的人们，在第一次泡温泉前，为了干净卫生，都要先去淋浴，我误入的，就是准备泡温泉首先要去沐浴的地方。

其实，当然是我习惯了穿着衣服，习惯了用最后一层遮羞布掩盖自己，我们都害怕面对自己或者他人的身体，而他们，在这件事上非常坦然。人们在温泉中洗浴，就是单纯地为了治疗或者就是来洗澡，没有人会为这样一直以来的传统好奇，更不会有人因为对面的人没穿衣服而心生杂念。是我们自己给了自己太多的禁锢，我们把自己藏在了衣服的下面，我们做不到心无旁骛，所以，我们很难做到真正的坦然。

从那之后，我学会了如何在这里泡澡治疗。在康布，人人每天扛着被褥，在各个泉眼之间上上下下，三天以后，大家见到你都会招呼，都会问你的病是不是已经好一些了。这是一个有爱的村子，我渐渐学会了对腿脚不便的人，在他要离开池子去到岸上的时候搭一把手，扶一下，或者拉一把。人们在池子里泡着，坐着，面对面地拉着家常，这就是温泉里的生活，这才是后来人们说的康养。

亲自见证温泉的神奇疗效是我陪着嫂子来这里试着治疗高血压，那一年正好有一段时间手上没事，我们开始计划在这里驻扎一个疗程，用时二十一天。嫂子从泡温泉的第一天起，就听从了藏医号脉后开出的治疗方案，她没再吃过一粒降压药，我们在这里严格按照医嘱完整泡到第十四天的时候，她的血压神奇般地恢复了正常，这让我这个理科生很是吃惊。

在山谷中与自然相处，是一段让人回味的日子，我们来到这个山谷，也就和前来治疗的人们一样，租了一间小石屋，小屋条件简陋，我们需要几个人合住，我们在屋子里铺上了各自的床，在房间的一侧架上带来的煤气灶，在房子中间，居然还可以放一桌麻将，这太好了，这将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每一周，我都会开车去一次亚东县城购买柴米油盐，那是亚东出蘑菇的季节，所以，我每次去亚东的菜市场都会有惊喜，时而有鲜竹笋，时而有鲜蘑菇，这些食材新鲜且美味。康布山谷的尽头，是一个垭口，那是我们泡得无所事事时的游历所在地。在那些雪线下的石头缝里，在春末夏初会长出很多雪莲花，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一直怀疑是不是雪莲，后来查证出的确是，只是不同于长刺的那种，这是另外一种雪莲，类似于天山雪莲。在每一年的6月，在这些乱石下面的山坡上，在草地中，会在第一场夜雨后的清晨突然从地底下冒出一片白色的蘑菇。这种蘑菇味道极其鲜美，所以，每次夜里一下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会快速跑到山坡上去捡，每次都收获颇丰。这种蘑菇和红烧猪肉罐头是绝配。日子在山谷中开始不经意地慢了下来，山谷中正在建一个电信的信号基站，几天以后，康布可以通电话了，不过，因为基站电源使用的是太阳能，天气好的时候，有阳光才有信号；下雨，蓄电池充不上电，于是全天没信号。这样的日子，我们当然是日出而泡，日落而息。我开始学习暂时不去关心那个所谓的世界，我慢慢懂得了那个世界里其实完全可以没有我，我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偏安一隅”，当然只是与自己有关。

想一想我们的身体患上某一种疾病，一定是经年累月，慢慢由表及里，才伤了自己。人体的精密以及自我修复能力，也许正好能被温泉激发，换种说法，被自然所激发。这并非不可能，可是我们更需要的是调养生息的时间，而不是像今天一样，那么急不可耐，一生病就去医院，一去就开始挂水，就上抗生素，再不行，我们就手术，割掉这里，拿掉那里，用这样那样的仪器在这里那里探来照去。太多的时候，我们已经忽略了身体本身发出的信号，太多的时候，我们总寄希望于灵丹妙药，总希望今天生病明天就好。泡温泉治病，从大自然中汲取能量，这需要时间，这个过程很慢，我们要慢慢来，要慢下来，藏民族泡温泉治病的过程教会了我，慢，也许才是生活的真谛。

还有一个朋友，也见证了温泉的奇迹。

从青海调来西藏工作的老杨，他的膝关节髌骨在楼梯上不小心摔骨折了，裂成了好几块，手术补好以后出院，医生告诉他，你的膝盖要早日弯曲到90度，否则以后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他听我讲述过温泉的神奇，出院后就央求我赶紧带他来这里，我们来了，他按藏医的要求进了老鹰池，传说是一只鹰弄伤了翅膀，掉进这个温泉泡了几天后又健康飞走的泉眼。在开始泡的第三天的早晨，我在院子里的小卖部买烟，转头的时候，我吃惊地看着他扔掉了拐杖向我走来，是的，虽然一瘸一拐，但是千真万确，真的是他自己在走路。现在去老鹰池，在泉眼的正后方，有一座被扔掉的拐杖堆积起来的小山，那也许就是温泉疗效的明证。

西藏的温泉是真的多，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县都会有这样那样大大小小的温泉，人们在这片大地中早已经找到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式，温泉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

后来我再去到这些温泉，人们已经开始穿上短袖和短裤泡澡了，康布已经经历了大肆翻修，所有的建筑都变了样，有时候，本地的人们就把这样的修建称为开发。前阵子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再去认真泡一段时间的温泉，也许我可以花一些时间去修复一下我的膝盖，治一下痛风。 u8neDzBTSWD8WYdIk+LFu7erzH5wYUysf3l4vpz/AXrS3MTd44ksf9SV1xF1i52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