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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地图1维京人的世界

*本书地图均为原书地图。

随后,如狼的维京人,心怀杀意,向西穿过潘塔河。水手高举着盾牌,渡过水波闪烁的河面。贝莱特诺特同他的勇士们等待着,准备战斗;他令部下结成盾墙,坚守阵地,抵御冲来的敌军。战斗的时刻、荣耀的时刻,即将开始。注定要战死的人,大限已到。

混战开始了。天空中,渡鸦盘旋,飞鹰游弋,嘴里叼着新鲜的死肉;战场上,杀声震天动地。他们投出坚实如锉刀的标枪,从手中掷出尖锐的飞镖。弓弦声不绝于耳,盾牌格开锋刃。战斗相当艰苦。双方的勇者纷纷战死,年轻人在尘埃中窒息……勇敢者如磐石般岿然不动。他们竭尽所能,拿着自己的长枪奋勇争先,用武器杀死一个时运不济的勇士,死者仆倒在地。但其他人依然坚持着,贝莱特诺特催促他们每个人,去与丹麦人凶猛地厮杀,来赢得荣耀与声名……另一个水手冲向伯爵,想要杀死他,抢走他的财宝——盔甲、指环,还有华美的宝剑。

贝莱特诺特拔剑出鞘,阔剑寒光一闪,向水手的铠甲劈去。但他的敌人挡住了这一击,反而重伤了贝莱特诺特的手臂。金柄剑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无力拾起宝剑,也无法挥动任何武器。这位年迈的勇士用言语激励部下,呼吁战友们再度作战……而后异教徒将他砍倒,他的两个护卫,艾尔夫诺特和伍尔夫梅尔,为保卫自己的领主而战死……埃塞尔雷德的伯爵、他们的君主就此阵亡;他的战友们、所有得到领主恩惠的人、高傲的爵士们,竭尽勇气再度投入混战。他们所有人都决意,若不能为领主复仇便不复苟活于世,无一例外。

《马尔顿之战》,11世纪 [1]

991年,又一批“如狼的维京人”进攻了埃塞克斯的马尔顿(Maldon),这是他们这一系列攻击活动的最后一次。这些斯堪的纳维亚的悍勇海盗令欧洲各地恐慌不已,而且那些在爱尔兰、不列颠、法兰西敢于阻挡他们的不幸国家,几乎都被他们推翻。第一次出现是在近200年前,当时他们掠夺了英格兰的林迪斯法恩(Lindisfarne)修道院,这些北欧海盗让当时的编年史作者心怀恐惧,而自那时起,历史学家便对他们十分感兴趣。他们的攻击使得“维京人”(以及它的各种同义词)成为残酷、暴力和无法无天的代名词。他们的多神教信仰则让受害者相信这些攻击者是执行上帝审判的代理人。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十分害怕他们的修道院会是北欧人的掠夺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他们只好为得到拯救而祈祷:“主啊,从北欧人的狂暴中拯救我们吧!” (A furore Normannorum nos libera,Domine.)

本书将讲述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故事,这些人最开始于793年洗劫了林迪斯法恩修道院,在之后的200年间,利用他们对海洋的娴熟知识统治了欧洲的大片土地,并且向更遥远的地方殖民。不过,维京人并不只是单纯的战士,更不只是嗜血的破坏者。他们拥有的文化体系,其复杂与丰富程度令人难以置信;他们还留下了精彩的艺术,他们的文学拥有丰富的史诗(即“萨迦”)和诗歌;他们的社会中诞生了法典,以及全欧洲最早的议会。他们的进攻,给受到他们掠夺或殖民的地区的政治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而他们的DNA足迹则显示全世界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拥有维京血统。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这片处于欧洲边缘的土地上突然诞生了一场猛烈的人口迁徙,它差点摧毁了9世纪时欧洲最先进的两个文明,即法兰克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建立的诸王国,这场人口迁徙是怎样诞生的?维京人是怎样成功地先他人一步,在惊人的辽阔地区内建立起定居点和殖民地?为什么这些掠夺者在11世纪渐渐消失?而维京人又将什么遗产留给了那些他们恐吓过或定居过的地方?这些问题正是本书的核心,而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要详细研究维京人的起源,以及他们的母国丹麦、挪威和瑞典的发展情况,之后再去讲述他们的社会、他们的文化,以及他们的掠夺和征服活动,还有维京人殖民地的历史。

对不幸成为目标的人而言,维京人毫无预兆地从海上出现。他们掠夺的地域范围十分惊人。这些掠夺者从位于现在丹麦、挪威和瑞典的家乡出发,移动速度比他们在地上跑的敌人快得多,他们甚至沿着能通航的河流深入,以便借机对伦敦和巴黎等大城市发动偷袭。他们的航海能力不仅于此,维京人向东航行到波罗的海的南岸,然后沿着河流系统抵达俄罗斯中部、乌克兰,甚至能够抵达拜占庭帝国金碧辉煌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在西方,他们抵达了加拿大的东海岸,这比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美洲要早近5个世纪。

维京时代的早期历史大多依然模糊不清,书面资料的匮乏限制了我们的认识。甚至“维京人”一词的起源也难以确定。事实上,当时的人并不怎么使用这个词(至少在那些记载最初的掠夺行为的编年史中是这样)。英格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倾向于叫他们“丹人”(Dani,丹麦人),法兰克人叫他们“诺曼人”(北方的人),爱尔兰则是“高尔人”(Gall,外国人),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则选择“罗斯人”的各种变体。此外,在欧洲的编年史中,尖锐的宗教冲突则常常通过“帕加尼”(pagani,异教徒)的称呼表现出来。“维京人”这个词一般和古北欧语“vig”(意为“战斗”)或“vik”(意为“海湾”或“入口”)联系到一起,而且这个词也和“维肯”(Viken)有关,这是挪威奥斯陆峡湾(Oslofjord)中的一个广阔海湾,许多针对英格兰的掠夺行动在此出发。可信性相对较低的推测还包括“vikja”(意为“移动”),这个说法大概来自维京人四处漫游的习性。还有观点认为这是对拉丁语词汇“vices”(指代军事堡垒外的定居点)的误用,这和那些“营地人”有联系。事实上当时“Viking”一词只出现在少量9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中,它拼作“wicingas”,指代小规模的掠夺部队。 [2]

尽管在某种意义上,用“维京人”一词指代那些8—9世纪的掠夺者与时代并不相符。10世纪晚期,“维京人”这个词已经颇为常用,它可以用来指代海盗,或者在海上以掠夺为生的人。至少这个方便的简称可以用来泛指从8世纪末到11世纪初的时间里离开大斯堪的纳维亚的各群体。这些人离开的目的最初是掠夺财物,不久之后则转向搜寻宜居的土地。“北欧人”(Norse/Norsemen)和“斯堪的纳维亚人”这两个词容易互相混淆,严格来说,前者指代那些使用古北欧语的群体,不过这个词和它的派生词“诺曼人”(Normanni),也常常被编年史作者用来称呼掠夺者,这也说得通。与此同时,不仅“斯堪的纳维亚”现在严格意义上指代丹麦、挪威和瑞典这三个现代国家,而且整个维京人世界的文化也是“斯堪的纳维亚”的。因此,为了避免重复使用,我选择将“北欧人”“维京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这三个词大体视作是可互相替换的同义词。

在英语世界,维京时代的起点一般被设定在793年,即林迪斯法恩修道院被攻击的那一年,这些新的掠夺者就此大张旗鼓地引起了外部世界的注意。自那时起,维京人的掠夺在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几乎从未间断。到1000年左右,维京世界的许多部分已经渐渐基督教化、定居程度变得更高;此前被视作他们民族特点的、对近邻发起猛烈攻击的记载也越来越少(乃至完全消失)。那么,维京时代在什么时候结束呢?这个问题并没有单一的答案,我则会挑选他们活跃在各个地区的不同日期来结束我记述的维京人故事。在英格兰,维京时代终结于11世纪末、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最后一次征服行动(以彻底失败)告终之时。北欧人的存在在苏格兰更为深远,特别是在奥克尼群岛和设得兰群岛,以至于13世纪60年代的挪威国王,依然试图宣称自己对这两地的统治权。在冰岛,一般认为当第一批维京人定居者的后代们放弃他们珍视的独立并且在1262年臣服于挪威国王哈康四世时,维京时代就结束了。在格陵兰,我选择将维京人定居点的历史一直延续到他们在15世纪中期神秘消失的某个节点。相比之下,在斯堪的纳维亚,那里的君主专制在12世纪初期不断加强,随着基督教的普及和王权的强化,大规模的掠夺行动被终止。在那之后,丹麦、瑞典和挪威更多被视作主流的欧洲王国,而非独特的维京人政权。最终,在俄罗斯,到11世纪时维京人在那里建立起的大小公国已经逐步发展为王国,不过,它们更多是斯拉夫化的而非斯堪的纳维亚式的。因此,这个明显的关键点,也标志着这一地区“维京”历史的结束。

可以用来了解维京人的资料繁多且复杂,一般而言,我选择在最相关的章节中进行具体讨论。其中最重要但最有争议,也能最直观地引发现代读者的联想和共鸣的,就是维京时代的“萨迦”。这些维京时代的故事,几乎都是在12—13世纪于冰岛整理完成的。不过,这些资料往往反映了比具体记述事件更早的传统。“萨迦”一词的来源是古北欧语的“segja”,意为“讲话”“说话”,这清楚地表明了这些故事最初的口述形式。大多数“萨迦”都是散文风格,其中插入了一定数量的更古老的“吟唱”诗歌,而且其中的故事看似十分简单直白;不过,它们往往不能被轻易地用来作为构建历史叙事的基础资料。一组“萨迦”选集被称为“国王萨迦”(konugasøgur),这一系列作品大约是在1180—1280年之间以书面形式记载下来的,它告诉了我们许多关于在挪威、丹麦和瑞典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不过“家族萨迦”的大选集(《冰岛人萨迦》,“ Íslendinas ö gur ”)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关注特定的家族与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充满了谋杀、复仇和(更为罕见)和解之类扣人心弦且极富戏剧性的内容。虽然拥有一个定义清晰的历史背景,但是也不能把它们视作是对维京时代的冰岛的、确凿无疑且足够详细的记载,更不用说对苏格兰或挪威等其他维京地区的描述了。另一组“萨迦”选集中包含了神话故事和英雄史诗(《古代萨迦》,“ Fornalders ö gur ”),以及主教和圣人的圣徒传记(《圣徒萨迦》,“ Heilagra manna s ö gur ”),前者来自民间传说,而后者大多以其他地方的圣人生平作为模板,因此在用作历史资料时更难辨析其史料学价值。

虽然我们对早期维京人掠夺的了解,主要依靠受害者的编年史和历史记录(其中必然普遍存在对迫害者的厌恶情绪),但是《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法兰克王室纪年》和罗斯的《往年纪事》等资料,的确提供了不少对维京时代早期的有价值的记述。其他的资料则主要来自教会,如不来梅的亚当,他于12世纪成书、记述历代汉堡-不来梅大主教的历史里,也提供了关于维京人的大量重要信息(不过这也不是以维京人自己的视角记载的)。最终,维京世界产生了自己的历史记述习惯,这一习惯源自冰岛,塞蒙德·西格夫松(SaemundSigfússon)在12世纪早期写作了关于挪威诸王的历史,而“博学者”阿里(Ari)在1122—1133年间整理并编纂了《冰岛人之书》( Íslendingabok )。在其他维京人的国家有自己的历史学家之前,最为重要的两份文献是丹麦牧师萨克索·格拉玛提库斯(Saxo Grammaticus)在1220年左右编纂的《丹麦诸王纪》( Gesta Danorum )和冰岛人斯诺里·斯图尔鲁松(SnorriSturluson,同时也是数篇萨迦的作者)在1241年之前写作的《挪威列王传》( Heimskringla )。有了这些资料,我们才得以从真正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视角下审视维京历史,然而这些资料都是后世写作的,在它们成书的年代,维京时代即使没有被遗忘,至少也早已过去了。另一份相对简洁,但是弥足珍贵(因为是同时代的资料)的维京时代的文字材料以“如尼石”的方式留存,这些石质的纪念碑上有用斯堪的纳维亚字母刻下的铭文,其内容通常是逝者的生平。铭文中提到那些在远方战斗而且大多阵亡的维京人(例如,一组如尼石上有对于1040年左右在“远游者”英格瓦尔对里海地区的远征行动中战死的勇士的纪念文字),因此这些资料有其他许多资料缺少的直观感受。

维京时代的文学创作主要以诗歌的形式呈现。这些诗歌分为两大类。第一大类诗歌是《埃达》( Edda ),其中包括了有关众神和英雄的故事,它也是我们对斯堪的纳维亚的多神教信仰系统的最初了解的主要材料。其中的一些诗的年代或许十分久远,例如描述多神教北欧人视角下的创世的《瓦洛斯帕》( Volusp á);不过也有相反的观点认为这一系列整齐划一的故事源自10世纪,是为了应对基督教的扩张而创作的。 [3] 而北欧宫廷诗(Skaldicpoem,存世作品大概有5000首)记述的往往是历史事件,而且时常留下这些诗歌的作者——那些宫廷诗人(skald) [4] 的名字,他们往往是国王或者大首领的随从。北欧宫廷诗大多数采用头韵法写作,对现代人而言难以直译,其中存在大量的文字游戏与隐喻,即所谓“比喻复合辞”(kenning)。这种佶屈聱牙的表述,往往使用几重的象征手法隐藏其真实表达的意义。另一些表述则相对直白,比如,“大海之马”可能指代的是船,而“剑之汗滴”可能指代的是血。不过理解其他词汇则需要现代读者可能缺乏的维京神话知识,比如“矮人的重负”指的是“天空”,因为据说众神将巨人伊米尔(Ymir)的头颅化作天空,将四个矮人放置在四方来支撑它。

维京社会十分重视机敏和干练。《高人的箴言》( Hávamál )是一本格言集,其中的内容即使放在21世纪初也可谓时髦,其中有一些精练的格言:“让开门的人警惕他身旁的敌人”“处于人群中的愚人最好保持沉默,若他讲得太多,就有人知道他一无所知”“不要让坏人知道你的不幸”。这个格言集中最著名的一句是关于追寻荣耀与名望的,回响在整个维京世界:“牲畜会死去,亲人也一样,我们自己也终将故去,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例外——每个人死去时的名誉永不会消亡。” [5]

维京人想要让后世记住他们的英勇事迹,而他们也成功了。除了维京人在几个世纪之中赢得了名望,真实的情况也许更为复杂多变。但勇士们或许是最欣慰的,比如进攻林迪斯法恩的海盗团的佚名首领、发现冰岛的红色埃里克,以及1066年在斯坦福桥战斗到最后一人的挪威人哈拉尔德·哈尔德拉达,毕竟历史如他们所愿,只记录了他们的英勇、豪迈与临危不惧,而不是他们真正的模样。

[1] ‘The Battle of Maldon Poem’, translated by Kevin Crossley-Holland in The Battle of Maldon and Other Old English Poems (London 1965) .

[2] “wicingas”源自 Widsith ,后者是一篇7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诗作,比维京时代早了一个多世纪。有关“维京”一词起源的讨论,见 ‘Who Were the Vikings?’ in Stefan Brink (ed.), The Viking World (London 2008), pp. 4–7.

[3] 《诗文埃达》(老埃达)的主要手稿是《王室诗集》,可追溯至1270年的冰岛手稿。有关埃达诗歌的起源,见 ‘Eddic Poetry’ by Terry Gunnell in A Companion to Old Norse-Icelandic Literature and Culture (edited by Rory McTurk, Oxford 2005), pp. 82–100.

[4] 我们知道约250位吟游诗人的名字,其中有些名字相当生动形象,比如“抄袭者艾文德”(Eyvind skáldaspillir),以及“树桩诗人索尔欧德”(ørodd dráput-stúfr)——因为他热衷写极短的作品。

[5] Hávamál , verse 77. lGd3F2YolBN36yBCMqTWueV9rQmvnfSEF0N2MmxjdPX7y7+JcXh5v72h8RUEWb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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