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在等着他露面。他从正午开始就坐在那间看得见山景的巴伐利亚小酒馆里喝啤酒。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两点半,按说该是酒足饭饱的时候了,他却依然兴致勃勃、有说有笑。他又拿起一大杯啤酒,啤酒泡沫在春天的微风里洋溢。而他身边的两个人看起来就明显不胜酒力了,只是尽量应酬着。
偶尔一阵风飘过,夹杂着他们的只言片语,在酒馆外停车场里等待的人们纷纷侧耳去听。他刚才说了什么?现在又在说什么呢?
“他刚才说快要杀了。”
“杀啥?在哪儿?!”
“别瞎想,是杀青,电影拍摄得很顺利。”
“那坐在他旁边的是导演喽?”
“对。另外那个垂头丧气的是制片人。”
“他看起来可不像个制片人。”
“可不是嘛!他才整过鼻子。”
“可是你看那个演员,打扮得逼真极了,不是吗?”
“从头发到牙齿都一模一样。”
每个人都好奇地向那三个人张望:一个看起来不符合身份的制片人;一个不时扫视一眼人群,又闭上眼睛垂下头打瞌睡的导演;然后是坐在他俩中间的那个人,他身着制服,袖子上别着卐字徽章,精致的军帽摆在桌上。帽子旁边放着的午餐都没怎么动,想必是因为他一直口若悬河讲个不停,不,准确地说是“演说”个不停。
“哎哟喂,那可不是元首嘛!”
“上帝啊,真是仿佛昨日重现。简直不敢相信现在已经1973年了,分明还像1934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你在哪儿见过他?”
“纽伦堡党代会,在会场里。我记得当时是秋天,我才十三岁,是希特勒青年团的一员。那天傍晚,我就和十万名团员一起在那个大会场里守候着,等待火炬点燃仪式。有那么多军乐队,那么多旌旗,那么多心跳声,是的,我跟你说,每颗心脏怦怦的搏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他从云端走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痴狂。他是上帝派来的,我们知道不用再等待了,是时候行动了,有他的扶持,没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
“我想知道里边那个扮演他的演员有什么想法。”
“嘘,他会听见的。看,他在招手。快给个反应啊。”
“快住嘴,”边上有人说,“他们又开始说话了,让我听听——”
人群安静了下来。男男女女个个伸直了脖子,等着轻柔的春风卷携着声音从酒馆那边吹过来。
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正在为他们倒啤酒。她双颊绯红,一双眼睛明亮似火。
“再来一杯!”那演员留着一撮方形短髭,头发整齐地梳向额头左侧。
“不了,谢谢。”导演婉拒道。
“不,我也不喝了。”制片人接口说。
“再来一杯吧!多美好的一天,”阿道夫说,“为电影干一杯,也为我们,为我,干杯!”
那两个人只好又抓起啤酒杯。
“为这部电影干杯。”制片人说道。
“为可爱的阿道夫干杯。”导演语气很平淡。
穿制服的那人一下子僵住了。
“我可不觉得我自己——”他犹豫了一下,“不觉得他可爱。”
“他很可爱的好吧,你也一样。”导演大口喝起了酒,“倘若我大醉而归,没人介意吧?”
“你不许喝醉。”元首说道。
“剧本上哪儿写了这条?”
制片人在桌下踢了导演一脚。“你觉得我们还有几周能完工?”制片人刻意礼貌地问道。
导演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电影大概要拍到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兴登堡之死,或者是新泽西的兴登堡号飞艇空难。反正哪个先发生就拍到哪儿。”
阿道夫·希特勒弯下身子,一口接着一口,默不作声地只顾嚼肉排和土豆。
制片人长叹了一口气。导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缓解尴尬的气氛。“再过三周这部巨作就能完成了。到时我们就会乘着泰坦尼克号回家,撞上犹太人抗议的冰山,然后我们就英勇地高唱《德意志高于一切》逐渐沉没。”
说着三个人突然都狼吞虎咽起来,大口消灭盘里的食物。春日清风依旧徐徐吹过。人群还在酒馆外等待着。
终于,元首停下了,又嘬了一小口啤酒,靠着椅背,用手指摸胡子。
“这样的一天让我再兴奋不过了。昨晚的样片实在太精彩了。演员阵容也更是没的说!我觉得戈林塑造得简直棒极了。戈培尔更是堪称完美!”阳光照耀在元首脸上。“于是我昨晚在想,作为一个纯雅利安人,我此刻在巴伐利亚——”
另外两个人不禁打了个寒战,等着他后面的话。
“在这儿拍电影,”希特勒接着说,暗自发笑,“而且是和来自纽约和好莱坞的两个犹太人合作。真有意思。”
“我可不觉得有意思。”导演面无表情地回答。
制片人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电影还没拍完呢,你说话注意点儿。
“我有个好主意,一定很有趣……”元首顿了一下,喝下一大口啤酒,“重演一次纽伦堡党代会怎么样?”
“你意思是,在电影里重现对吧?”
导演目不转睛地盯着希特勒,后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杯里的啤酒泡沫。
“我的老天,”制片人说,“你知道重拍纽伦堡党代会得花多少钱吗?马克,希特勒当时花了多少钱?”
他冲导演挤挤眼。导演立刻表示:“很多。当然了,他还有许多免费的群众演员呢。”
“没错!军队和希特勒青年团。”
“是的,是的,”希特勒说,“但想想看,这一定会轰动全球的。我们去纽伦堡吧,怎么样?去拍我的飞机,你说呢,去拍我从云端走下来吧?我刚才听见外面的人说起了纽伦堡、飞机和火炬。他们还记得,我也还记得。我在会场里高举着火炬。上帝啊,那感觉实在太棒了。而现在,现在我正值希特勒最辉煌时的年纪。”
“他从来没辉煌过,”导演说,“除非你指的是屠夫一般杀人如麻。”
希特勒放下酒杯,他的脸有些充血,但还是硬挤出一个笑容,咧咧嘴强行抑制了这股亢奋劲儿。“当然,这不过是个玩笑。”
“不过是个玩笑。”制片人用腹语假装模仿起来。
“我在想……”希特勒接着说道,视线又落在天边的云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象。“如果我们下个月就拍,如果天公作美的话,想想看该有多少游客来观摩我们拍摄!”
“是啊。马丁·鲍曼说不定都能从阿根廷赶过来。”
制片人又瞪了导演一眼。
希特勒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把话憋出来:“至于开销问题,如果你提前一周左右在纽伦堡的报纸上发布一条小小的广告,就这么大一块版面!就会有一大帮群众演员来,而且一天只要付五毛钱,不,两毛五,不不,根本一分钱也不用出!”
元首喝完了杯里的酒,又要了一杯。女服务生麻利地倒酒。希特勒打量起他的两个伙伴。
“你知道吗,”导演说着咬牙切齿地坐直了身子并往前倾,眼睛里燃着怒火,“你可真是愚蠢得令人无奈又狡黠得让人害怕,真是无可救药了。老兄,你总是会冒出一副贪婪的嘴脸,拖着哈喇子到处晃悠,阳光一照黏糊糊的臭死了。阿切,你听听。元首刚才放了个响屁。”
导演跳起身来开始踱步。
“就靠这么一个小小的广告,纽伦堡可就要炸开锅啦!积了灰的制服都会被拿出来,看看养出了啤酒肚的老兵们穿还合不合身!破旧的袖标也给拿来绑在发福的手臂上!还有老款的军帽也是,一顶顶都绣着纳粹鹰,胖头胖脑的家伙们撑破了也要戴!”
“我受不了了——”希特勒喊道。
他准备站起身来,可是制片人按住了他的手臂,而导演拿起一把餐刀死死顶着他的心脏。
“你给我坐下。”
导演的脸凑上来,离元首的鼻子不到两英寸。他只得慢慢地坐回去,面红耳赤,直冒虚汗。
“哦,我的老天,你真是个天才,”导演说,“你的人肯定会来。可不是那些年轻的,不,是那些老鬼子。曾经的希特勒青年团现在得和你一般大了,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会扬起手臂喊‘胜利万岁’,相互敬礼,然后傍晚举着火炬在会场里迈军步,感动到几乎把自己哭瞎。”
导演转向了制片人。
“我和你说,阿切,咱们这个希特勒平时满嘴胡话,不过这次他可说对了!如果这次我们不拍纽伦堡党代会,我就不干了。说真的。我会就这么一走了之,让阿道夫掌管一切,然后让他自己拍那该死的电影!话我就撂在这儿了。”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
制片人和元首都震惊了。
导演灌下杯里的啤酒。“再他妈给我拿一杯来。”
希特勒喘着粗气,将刀叉一把甩开,用力蹬开自己的椅子。
“我没法和你这种人坐在一起吃饭!”
“是吗,你这杂种,”导演骂道,“那就由我拿酒杯喂你,你负责舔就好了。”导演抓起啤酒推到元首嘴边。酒馆外汹涌的人群都倒吸一口凉气。导演攥着希特勒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喘不过气的元首直翻白眼。
“你倒是喝啊,浑蛋,这不是你们德国人的玉露琼汁吗!”
“伙计们,伙计们……”制片人劝道。
“你闪开!这个纳粹酒鬼坐在这喝着你的啤酒,你知道他心里却在想些什么?今天歼灭欧洲,明天踏平世界!”
“不,不,马克!”
“不,快住手!”希特勒喊道,眼珠紧紧盯着攥住他制服的那只拳头。“扣子,扣子——”
“好吧,你这可怜虫,我饶了你。阿切,你看看他!看看他头上滚下的汗珠,再看看他腋下那汗渍。他这么汗如雨下就是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明天就当踏平全世界!’去把布景搭好,让他主演。一个月后,就让他从云端走下,进入会场。军乐队、火炬,要啥有啥。去请那个拍《意志的胜利》的莱妮·里芬施塔尔来,让她教教我们当初她是怎么拍纽伦堡党代会的。对,就是希特勒的那个朋友,那个女导演。当年她用了五十部摄像机,整整五十部,就为了收买人心,让所有德国人替纳粹卖命。给希特勒穿上那旧皮衣,戈林要大腹便便,戈培尔得像受伤的猴子那样走路。然后,在黄昏的会场里,让这三个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混账家伙登场,情景再现,让这个浑蛋站到最前面去。你看这个家伙一双死鱼眼,你知道他那个垃圾场一样的脑袋里现在盘算着什么吗?”
“马克,马克,”制片人克制地闭上眼睛,颤抖着,咬着牙轻声说,“快坐下。外边人都在看着呢。”
“让他们看!你!醒醒!你别闭着眼睛对着我!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久了。现在你可给我注意了!”
导演泼了希特勒一脸啤酒,后者不由睁大眼睛又翻起了白眼,气得满脸通红。
窗外的人群不禁嘶嘶地倒吸凉气。
导演听到这声音,斜睨着人群冷笑。“真好笑。他们不知道是进来好还是站着不动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是假,老实说就连我也不知道。该死的浑蛋,明天就圆了你的元首梦。”
接着他又往那男人脸上泼了好几次啤酒。
制片人坐在椅子上扭开了头,假装在掸领带上并不存在的面包屑。“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我是认真的,阿切博尔德。这个家伙穿上一件值几毛钱的军装,再谈个好价钱演上四个星期希特勒,就妄想在我们把会场布置好的时候,他能把时间转啊转啊转回去,再做一回纳粹,成为犹太人的噩梦。你能想象吗,阿切?这只臭虫会走上前去,冲着麦克风大喊,然后台下会群情激昂地回应,接着他就真的准备接手历史了!就好像这时罗斯福还活着,丘吉尔尚在人间,就好像他还有机会翻盘——不过他多半会成功,因为这次他可不会止步于英吉利海峡了。管他会死多少德国子弟,他定要踏平英格兰,扫荡全美国。嗯?阿道夫,这不正是你那雅利安脑瓜里所想的吗?不是吗?”
希特勒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吐着舌头发出不满的嘘声。不过,最终他还是爆发了:“对!没错,小子!看我不煮了你!你胆敢对元首动粗!党代会!是的!电影里必须有党代会!我们必须重现这一盛举!飞机!降落!雄壮的大游行!金发的女孩们!莱妮·里芬施塔尔!然后黄昏中的每一辆卡车里、每一个阁楼上都舞动着黑色的袖标,他们将冲上阵去战斗,击碎敌人,带回胜利。是的,没错,我就是元首,我将在党代会上号令一切!我——我——”
这时他已站了起来。停车场上的人群嘶吼着。希特勒转过身去,抬起右手向他们行礼。导演看准了那德国佬的鼻子,一拳挥了过去。接着人群冲了上来,尖叫着,推搡着。
导演和制片人第二天下午四点驱车去了医院。
老制片人丧气地叹了口气,双手捂着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得去医院?去看那个疯子?”
导演点点头。
老人叹息道:“疯了,都疯了。我从没见过人们如此激动地踢打甚至撕咬。那些暴民差点儿杀了你。”
导演舔了舔肿起的嘴唇,又用一根手指试探地摸了摸被打青的左眼。“我还好。重要的是我揍了阿道夫,而现在——”他坚定沉着地看着前方,“我想是时候去医院了结这一切了。”
“了……了结?”老制片人瞪着他。
“对,了结。”导演缓缓把车转过一个街角。“记得二十年代吗,阿切?希特勒在街上遭了冷枪却没被击中,他也在路上被人揍过却没让人打死,他还曾在炸弹爆炸十分钟前离开了啤酒馆,甚至连1944年官邸中那个公文包里的炸弹都没结果了他。他一辈子运气都那么好,每次都能从石头缝底下溜走。现在,阿切,运气到头了,他再也别想逃了。我要到医院去,叫那些德国佬看到那贱人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只能叫唤的残废了。别想阻止我,阿切。”
“谁要阻止你了?也替我给他一拳。”他们在医院门前停下车,正赶上一位制片助理跑下台阶,他的头发散乱,正瞪着眼睛叫喊。
“老天爷啊,”导演说道,“赌五毛钱,我们的好运气又到头了。我打赌现在朝我们跑来的那个家伙会说——”
“绑架!不见啦!”制片助理喊道,“阿道夫被人带走了!”
“妈的。”
三人围着医院的空床找了个遍,甚至用手摸了摸床单来确认。
一个护士在角落里拧着双手。制片助理含糊不清地说:“三、三个人,有三个人,是三个男人。”
“闭嘴。”导演盯着白色的床单,像雪盲一样眩晕起来,“他是被他们架走的,还是平静地跟他们走的?”
“我不知道,说不准,不过,他被带走的时候……正在演讲。”
“演说?”老制片人叫道,狠狠拍了一下自己光光的脑袋。“老天啊,那酒馆已经要控告我们打坏桌子了,现在希特勒可能又会告我们——”
“等等。”导演走上前定睛看着助理,“你说,有三个人?”
“三个人,对,三个男人。”
导演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像是亮起了一盏四十瓦的小灯泡。“啊,是不是有一个国字脸的,下颌突出,眉毛很浓?”
“你怎么知道的……是啊!”
“然后还有一个矮个儿的瘦猴子?”
“对!”
“最后一个是——我想想,是个胖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制片人眨巴着眼看着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衣冠禽兽毕竟要和下三烂搞到一起。跟我来,阿切!”
“去哪儿?”老制片人盯着那空空的床,好像阿道夫随时都会现身一样。
“车的后备厢,快!”
导演站在街上,从后备厢里取出一本德国电影界索引。他扫视着特型演员表。“这儿。”
老制片人看了一眼,脑子里也亮起了一盏四十瓦的小灯泡。
导演又急急翻过几页。“然后是这儿,还有这儿。”
他们站在医院外的寒风里,任凭风吹打着书页,只顾读照片下的注释。
“戈培尔。”老人喃喃道。
“是一个名叫鲁迪·施泰尔的演员演的。”
“戈林。”
“某个叫格洛夫的蹩脚货。”
“鲁道夫·赫斯。”
“弗里茨·丁格尔。”
话音未落,老人合上册子怒气冲冲地开骂。“他妈的!”
“再响点儿,阿切,再骂响点儿,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笑的?”
“你是说现在,在这座城市里的某处,有三个失业的笨蛋演员正窝藏着阿道夫,还可能觊觎赎金?那我们给不给钱?”
“我们还想拍完这部电影吗,阿切?”
“老天啊,我真不知道,已经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时间,然而——”老人瑟瑟发抖,无奈地翻着眼睛。“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们并不想要赎金呢?”
导演点点头冷笑着。“你的意思是,他们难不成是要开创第四帝国?”
“德国那些剩下的纳粹渣渣会挤破头的,如果他们知道——”
“假如施泰尔、格洛夫和丁格尔,也就是说,戈培尔、戈林和赫斯,都跟着阿道夫那个蠢货重新披挂上阵?”
“疯了,这可糟透了!这绝不可能发生吧!”
“从前没人预料到苏伊士运河会堵塞,也没人打算登上月球。没人能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可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马克,快想想!”
“我正在想。”
“想到了吗——”
这回一盏一百瓦的小灯泡在导演眼前亮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笑不已。
“让我来帮他们组织,好让他们起势,阿切!我真是个天才。快来握个手!”
他欢快地叫喊着,抓起老人的手兴奋地晃动,激动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你,马克,要站到他们那边,帮他们建立第四帝国?”
老人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可别打我,请帮助我。想想看,阿切,想想。我们可爱的阿道夫在午餐时说了什么,那些该死的要花钱的事!是什么,什么?”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狠狠地呼了出来,脸上只有最后一丝血色。
“纽伦堡?”他问。
“纽伦堡!现在是几月来着,阿切?”
“十月! ”
“十月!十月,四十年前的十月召开了那场无比盛大的纽伦堡党代会。而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五,阿切,我们就来个大会四十周年庆。我们得在《综艺》杂志上刊登一则广告:党代会将在纽伦堡召开,会场将有火炬、乐队和旗帜。天啊,他一定会来的。就算得开枪打死那些绑架犯,他也会跑来参演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角色!”
“马克,可我们付不起——”
“付不起五百四十八块?我们难道没钱登一则广告,再雇上一支军乐队录制一张留声机唱片?才不会,阿切,把电话给我。”
老人从轿车前座底下掏出一部电话。
“该死。”他小声骂道。
“没错,”导演一边打电话一边抱怨,“真该死。”
夕阳正沿着纽伦堡会场的边缘落下,西面整片天空都被染得血红。再过半小时天就要完全黑了,会场当中的小舞台和临时布置起来的那些贯穿会场的黑色卐字旗也都将淡出视野。空气中好似传来人群集会的声音,但会场里空空如也。隐约有鼓乐奏响,却并不见乐团的踪影。
导演坐在会场东面的前排等着,手上握着音响设备的遥控器。他已经在这儿等了两小时,渐渐倦怠起来,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傻。他听到老制片人说:“我们回家吧。这太愚蠢了,他才不会来呢。”
“他会的。他一定会来。”导演回应道,即便自己心里对此也有些怀疑。
他腿上放着那几张唱片,不时在留声机上轻轻地试音。嘈杂的人声从会场两侧花瓣形的大喇叭里传出来,此时乐队演奏的声音还并不响,高潮得到晚些时候。他继续等待着。
夕阳又沉下了不少,云彩被染得赤红。导演装作对此视而不见,心里却着实不喜欢自然界这种尖刻的讽刺。
老制片人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东张西望。
“就是这儿啊。1934年,这儿可发生了大事。”
“就是这儿,没错。”
“我还记得那些影片。对,没错。希特勒——应该就站在那儿吧?”
“没错。”
“然后那些个大人啊,男孩啊,女孩啊就在那儿,还有那五十部摄像机。”
“五十部,数数看,五十部啊。老天,我多希望我当时也在这里,看着那些火炬、旌旗、人群和摄像机。”
“马克,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啦,阿切!那样的话我就能跑上前去,像我对付那个猪头演员一样对付我们真正的亲爱的阿道夫了。先照着他的鼻子来一拳,然后打掉他的牙,接着给他肚子来一下子!准备好了吗,莱妮?开始!砰!摄影机注意!啪!这一拳是替伊奇打的。这一拳是艾克的。摄影机在拍吗,莱妮?很好。卡!”
他们站起来,往会场中间看去,风像鬼魂一样在空旷的地上翻弄几张报纸。忽然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会场远处最上面一排,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了。导演激动得要站起来,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坐回原处低下了头。
在当日的最后一丝亮光下,他们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影跛着脚,身子倾向一边,伸出一侧手臂保持平衡,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人影踌躇了一下,站在原地。
“快过来啊。”导演轻声说道。
这时人影转过身去,像是要逃走。
“不,阿道夫,回来!”导演不满地喊道。
他下意识地一手按下了音效开关,一手按下了音乐的播放键。军乐队开始轻轻地演奏。看不见的人群熙熙攘攘,有些按捺不住。
远处的阿道夫呆住了。
音乐渐渐强烈起来。导演转动遥控器上的旋钮。人群开始沸腾。
阿道夫转回身来,审视半明半暗的会场。这时他看到了那些旗帜,看到了几把火炬。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等待着他的舞台和麦克风,足有二十四架!虽然其中只有一架是真的。
乐团开始尽情地奏起铜管乐。
阿道夫向前迈了一步。
人群欢呼起来。
天啊,导演暗自惊叹,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攥成拳头,手指不时自发地摆弄遥控器。老天啊,他一会儿要是真的跑下来了,我该拿他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紧接着又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袭来:这不是废话吗,你是导演,那是最生动的演员,而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纽伦堡。
那么……
阿道夫又迈下一级阶梯。慢慢地,他的右手笔直地向前伸起。
人群已经疯狂了。
阿道夫的步伐不再迟疑。虽然有些跛脚,但他努力地保持庄严。尽管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一瘸一拐地蹦下了几百级台阶来到会场中央的。接着,他扶了扶军帽,掸了掸外套,对着这群情激昂的空场又敬了一个礼,随后蹒跚地在空荡的会场上走过二百多码,来到主席台。
人群依旧慷慨激昂,乐队则用振奋人心的军鼓和铜管乐回应着。
阿道夫经过了导演所坐的前排看台。摆弄音响设备的导演急忙蹲下躲藏,这显然是多余的。元首正陶醉在“胜利万岁”的呐喊中,享受万人敬仰和鼓乐齐鸣,对命运即将降临的时刻心驰神往。虽然他的军服皱成一团,卐字章已经扭曲,连胡子和头发也杂乱不堪,但此时的他却站得更加挺拔,全如当年,一副领导人的气质。
老制片人直起身来注视着,不时自言自语,指指点点。
远处又有三个身影进入了会场。
老天啊,导演心想,整个团队都来了。就是这些人带走了阿道夫。
一个浓眉大眼的、一个胖子,还有一个像受了伤的猴子。
上帝啊。导演眨了眨眼睛。戈培尔、戈林、赫斯。三个没活儿干的演员,三个绑架犯正看着……
阿道夫·希特勒站上放置着假麦克风的主席台。唯一那架真的麦克风藏在寒秋十月里熊熊燃烧的火炬下面。烈焰之花在四面布置的留声机喇叭下怒放。
阿道夫昂起头,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会场陷入疯狂。当然,这时导演捕捉到了他内心的渴望,手动调大了音量,才让会场一次又一次地响起“胜利万岁”的欢呼。
会场边缘的后排,盯着这一切的三道人影举起了手臂,向元首致敬。
元首正色而视,人群安静了下来,只有火焰噼啪作响。阿道夫开始了他的演讲。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在渐渐跌下地平线的夕阳里,在会场边缘三人的注视下,在导演和制片人的目光中,他伴着凯歌撕裂肺腑般地叫嚣,拳头时而砸着演讲台,时而在空中挥舞。他喊着关于世界、关于德国、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指责看不惯的一切,又赞许了一些言行。最后他开始循环往复地说那些词句,就好像一张唱片在固定的指针下不停地旋转,过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终于,会场里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不久又被抽泣声所替代。他伫立着,耷拉着脑袋。所有人的视线都刻意回避元首,只盯着自己的鞋或是望着空气中流动的风。旗帜在飘扬,烈焰在火炬上旋转跳跃,呼呼作响。
最后,阿道夫昂首挺胸,发表演讲的最终部分。
“现在,我必须说说他们。”他冲着会场上层的三人点点头。
“他们都是傻瓜,我也是傻瓜,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傻瓜。我告诉他们:疯了,你们都疯了。而现在,我曾经的疯狂已经耗尽了。我累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我把世界还给你们。在今天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享有了它。但是现在,你们必须接管它,并且要掌管得比我更好。我把世界托付给你们每一个人,但是你们必须承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去对待它。现在,拿去吧。”
他对着空旷的会场像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手势,好像世界曾在他的股掌之间,而现在他终于肯让出来了。
人群在窃窃私语,略略骚动,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那些旗帜在空气中轻轻飘荡。火焰依旧舞动着,散着浓烟。
阿道夫把手指按在眼睛上,好像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疼。他没看向导演或制片人,只是静静地问:“可以结束了吗?”
导演点点头。
阿道夫一瘸一拐地走下主席台,来到老制片人和年轻导演所坐的看台前。
“来吧,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再揍我一顿。”
导演坐着,看着他,最后摇了摇头。
“我们还把电影拍完吗?”阿道夫问道。
导演望着制片人。老人家耸耸肩,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吧,”演员说,“至少,我疯过了,我的狂热也减退了。我已经在纽伦堡完成了我的演说。上帝啊,看看上面那几个白痴。白痴!”他突然冲着看台呼喊,接着转回头面对导演。“你能想象吗?他们竟然想抓住我来换赎金。我已经告诉他们这有多愚蠢了,现在我要去对他们再说一次。我必须从他们手里逃出来。我受不了他们愚蠢的对话。我必须来这里,用我的方式最后为自己傻一次。就这样吧……”
他跛着脚走过了空旷的会场,回头轻轻地说道:“我在你的车里等你。我会帮你拍完最后几幕,如果你还拍摄的话。如果你不需要了,那这就是我的最后一幕。”
导演和制片人在原地等阿道夫爬上会场顶层。他们能听见他的声音飘下来。他扬着手,咒骂那三人,那个浓眉毛、那个胖子还有那个丑陋的猴子。三人被他逼退,终于逃走,再也不见了。
阿道夫独自站在十月的寒风中。
导演给了他最后一声音效。人群整齐划一地喊道:“胜利万岁!”
阿道夫抬起了手,却没有敬礼,而是简单敷衍地挥了挥手。接着,他也走了。
最后一缕阳光和他一起消逝。天际不再是血红色。风把尘土和印着广告的报纸吹遍了整个会场。
“真是见鬼。”老制片人喃喃自语。
“我们走吧。”
他们关上了音响,只留下燃烧的火炬和飘扬的旗帜。
“我真希望我带了一张《扬基之歌》的唱片来给我们的退场做伴奏。”导演说道。
“用不着唱片,我们自己吹口哨呗。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导演搀着老人的胳膊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了一半的时候他们才有心情吹起口哨。可是,突然他们觉得如此滑稽,根本没法好好吹完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