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这只是另一首新诗。后来,戴维开始浑身冒汗,在屋子里踱步,自言自语。这些年来他的薪酬一向微薄,可他从未如今天这般专注。戴维聚精会神地构想诗句,这让丽萨感觉自己被丈夫遗忘,冷落,晾在了一旁,唯有等到他创作完成,才会重新注意到自己。
终于——新诗写完了。
旧信封背后的墨水还没干,他用颤抖的手指将这诗稿递给她。他的眼眶发红,眼里闪着灼热而激动的光。她接过草稿读了起来。
“戴维——”她轻声唤着,不禁拉住他的手,开始颤抖。
“这首诗很棒,对吧?”他高声说道,“棒极了!”
木屋绕着丽萨旋转起来,仿佛一股木质洪流。她凝视稿纸,感觉到诗句正在消融,汇聚成活物。这张纸犹如一方透进阳光的明亮窗扉,探出窗外就可以进入一个更明亮的、琥珀般的新天地!她的心犹如悬挂的钟摆,摇晃不定。她恐慌地大叫,紧紧抓住这奇妙窗口的边缘,以免自己一头栽进三维的幻境中。
“戴维,这诗真是新奇美妙,又——骇人。”
她手里仿佛捧着一道光,穿过这道光,她就能闯进一片歌唱、色彩与新感官的广阔天地。神奇的是,戴维竟将这一切网罗搜集,编织成束,再融入现实、物质、原子,最后用墨水将它们轻易聚拢,封印在纸上!
他描绘了一片雾气迷蒙、葱郁碧绿的林间山谷。鸟儿在桉树高高的树冠间流水般飞翔。花朵像杯子一般,承托起扇动翅膀的嗡鸣的蜜蜂。
“戴维,这首诗真棒。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诗!”一个冲动的念头让她感觉心跳加速。她觉得自己一定得亲自到那林谷去,去看看那里宁静的一切是不是如诗里那样优美。她牵起戴维的胳膊。“亲爱的,我们一起上路吧——就现在。”
戴维兴高采烈地同意了,他们一同出发,离开群山间孤零零的那栋小房子。走到半路,她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但她甩了甩那张如浮雕般清秀的脸,把这念头丢到一旁。面前那条路的尽头似乎有些暗,按说这时候的天色不该如此阴沉。她说着些轻巧的话,掩饰自己的忧惧。
“你努力了这么久,写出这样完美的诗。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我觉得就是这首诗了。”
“多亏我有位体贴的太太。”他说。
他们绕过一块巨石,暮色突然降临,好像谁扯下了一层紫色的面纱。
“戴维!”在这出乎意料的昏暗中,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不就是那片林谷吗?”
“是啊,当然就是这里!”
“但是,这里也太暗了吧!”
“好吧,没错……的确有点儿——”他似乎有些沮丧。
“花儿都不见了!”
“我今天早晨还看见那些花的,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你还在诗里写了呢。还有,那些葡萄藤又在哪里?”
“一定还在这儿。我离开这里也就几个小时而已。这里太暗了,咱们回去吧。”他向那片深浅不一的暗处望去,好像也有些害怕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戴维。草地不见了,树林、灌木丛,还有那些葡萄藤,都消失了。”喊出这番话后,她沉默了片刻,寂静就此降临。这是一阵不自然的沉寂,他们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也感受不到一丝风。这真空般的窒息感让他们无比恐慌。
他轻声咒骂,周围没有回音。“现在天黑,什么都看不见。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但是,如果永远也恢复不了了呢?”她开始颤抖。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她拿出那首诗。纸上的字句泛着平稳而纯粹的黄色光芒,像一个小壁龛,里头搁着一支安静燃烧的蜡烛。
“你写了一首完美的诗。太过完美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木然地听着自己的话语,仿佛那声音来自远方。
她又把这首诗读了一遍,一阵寒意席卷而来。
“这片长满树木的山谷就在这首诗里。阅读这首诗就像打开了一扇门,我们行走在及膝的青草小径上,闻着紫葡萄的香味,听着金黄的蜜蜂在空中飞行的嗡嗡声,感受那阵清风,看着鸟儿们乘风而来。这张纸化作太阳,化作清水,化作色彩和生命,化作万物。这首诗不再是文字符号或一篇读物,它活了!”
“不,”他说,“你错了,这太疯狂了。”
二人沿着小径一起跑出了林谷。刚摆脱身后幽暗的真空,一阵清风便迎面而来。
在那栋窄小简陋的屋舍里,他们坐在窗边,盯着山下的林谷。林谷安静地躺在山岩的怀抱中,周遭仍是下午两三点的阳光,丝毫没有阴暗弥漫、死寂无声的迹象。
“这不是真的,诗歌没有这样的效力。”他说道。
“文字是象征符号,它们能对意识施加影响。”
“我做了什么能对现实施加影响的事吗?”他反问,“你倒说说看,我是怎么把那些风景变没的?”他把纸页捏得哗哗作响,眉头紧皱盯着每一行诗句。“难道我创造的不仅是这些符号,还有某种形式的物质和能量?难道我能够将生命提炼、脱水、浓缩?难道进入我脑中的事物,就像穿过放大镜的光,聚焦成一个亮点,达到燃点?难道我能用这火焰将生命铭刻在纸页上?老天在上,这想法快把我逼疯了!”
房子外风声环绕。
“如果咱们两个都没疯,”丽萨在这呼啸的风中坚定地说道,“有一个办法能证明我们的猜测。”
“什么办法?”
“把这阵风关起来。”
“把风关起来?困住它?用笔墨将这风包围起来?”
她点点头。
“不,我才不做这自欺欺人的事情。”他摇摇头,呆坐着直舔嘴唇。随后,他咒骂自己的好奇心,走到桌前,取出钢笔和墨水。
他看看妻子,再看着窗外起风的光景。蘸了蘸墨水,他便像往常一样,用钢笔在纸上书写那些黑色的奇迹。
转瞬之间,风停了。
“这阵风,”他说,“被我关起来了。这墨迹也已经干了。”
她依偎在他的肩头读诗,沉浸在这凉爽醉人的风中。风带来遥远的海的咸味和远方麦田青青禾黍的气息,还夹杂着远处城市里砖瓦水泥的独特味道。
戴维急急站起身来,椅子像瘦小老妇般向后摔倒。他如盲人一样踉踉跄跄跑下山去,奔向林谷。即便丽萨心急如焚地呼唤,他也不回头。
从林谷回来后,他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安静得出奇,瘫倒在座椅里。当晚,他闭着眼睛抽烟斗,以无比冷静的语调说个没完。
“我现在拥有凡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知道这能力的外延、边界和限制。或许到了某处,这魔力就会失去效用。哦,天哪,丽萨,你该去看看我把林谷毁成什么模样了。不见了,都不见了,诗里写过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整片林谷成了它最原始的模样,只剩一具空骨架。然而这些美景尽收于此处!”他睁开眼,盯着那首诗,眼前看到的仿佛是圣杯,“只要几行‘午夜’牌墨水,我就可以永远拥有它们!我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戴维,我有些怕。把这些诗稿撕了,我们跑得远远的吧!”
“搬走?现在?”
“这太危险了。万一这力量能延伸到山谷外,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眼睛里闪着狂野的光。“那我可以一瞬间毁灭这个宇宙,同时让它不朽。这只消一首十四行诗的力量,如果我决定动笔写的话。”
“但是,你不会让宇宙毁灭的,戴维,答应我好吗?”
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他仿佛正倾听宇宙的乐声,听一种如鸟振翼般轻灵的声响。他似乎正在思索,这块土地在此守候了多久。也许数个世纪以来,这座圣杯都在等待一位诗人,将它的力量一饮而尽。此刻,这山谷似乎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这会是一首非同凡响的诗。”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旷古烁今的伟大诗作,会令济慈、雪莱、勃朗宁,令所有诗人汗颜。这是关于宇宙的绝唱。但我不会写的,”他伤心地摇摇头,“我想我永远不会把它写下来。”
丽萨屏住呼吸,在沉默中等了许久。另一阵风从远方吹来,取代了刚被封印的那阵。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刚才一直担心你超越界限,将地球上所有的风都关了起来。现在看来没事了。”
“没事才怪,”他开心地喊着,“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他搂着妻子,一遍遍地亲吻她。
五十天里写出了五十首诗。这些诗篇描绘了一块山岩、一段草茎、一朵鲜花、一枚鹅卵石、一根落羽、一滴雨、一场泥石流、一颗风干的头骨、一把遗失的钥匙、一片手指甲,还有一只打碎的灯泡。
赞誉如阵雨般袭来,这些诗歌被出售到了各地,被全世界吟诵。评论家们称这些杰作“如一块块包裹着生活碎片的琥珀”“每首诗都是一扇发现这世界的窗户”。
他一夜成名,但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一切。当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印在书上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读到专栏评论的时候,他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再后来,他的心中像是燃着了一团火,这火焰越烧越旺,蔓延到他的身躯、四肢和面庞,吞噬着他。
荣耀和掌声之中,她把脸颊贴向丈夫的侧脸,悄悄说道:“这是你的巅峰时刻了。以后还会有比这更辉煌的时刻吗?不会有了。”
他把刚收到的信件展示给她看。
“看到了吗?这封信是从纽约来的。”他飞快地眨眼,几乎坐不住了,“他们希望我写更多的诗,成千上万的诗。看看这封信,给你。”他把信递给她。“编辑们都说,如果关于一块鹅卵石和一滴雨水,我都能写出如此优美而伟大的诗篇,不妨设想,如果我——稍微尝试一下鲜活的生命,能写出多么出色的诗。鲜活的生命。不用大个儿的,也许写一只阿米巴变形虫就好。或者……对了,今天早上我看见一只鸟——”
“一只鸟?”她一下子僵住了,等着他的回应。
“是的,一只蜂鸟,一会儿悬停,一会儿落下,又飞起——”
“你不会已经……”
“为什么不可以呢?只是一只小鸟而已。十亿鸟儿中的一只,”他有些不自然地说,“一只小鸟,一首小诗。你不能连这点儿自由都不给我。”
“一只变形虫,”她冷淡地说,“接下来就会是一条狗、一个人、一座城、一块大陆、整个宇宙了!”
“瞎说。”他的脸抽搐了。他在屋子里踱步,手指不断把额前的黑发往后捋。“你不要这么戏剧化。何况,少了一条狗算什么?甚至,少了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吧?”
她叹了口气。“当时你谈起此事还满心恐惧呢!我们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力量的时候,就谈到了这种危险。戴维,你要记住,这并不是你自己的能力,这只是发生在这栋山间木屋里的巧合——”
他轻声咒骂:“谁在乎这是巧合还是命运?重要的是,我就活在此时此地,而他们——他们——”他停下来,脸涨得通红。
“他们怎么了?”她催促道。
“他们要称我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
“这会毁了你的。”
“那就让这赞誉毁了我吧!现在,我们都安静一会儿。”
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不安分地坐着,打量窗外那条泥巴路。正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看见一条棕色的小狗在道上小跑,身后扬起一团灰尘。
“而我,是个很棒的诗人。”他带着怒气自言自语,拿出钢笔和纸张,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四行诗句。
那条狗围着一棵树打转,在绿色灌木丛间蹿来蹿去,叫得正欢。出乎意料的是,就在狗儿当空跃过一根树藤的时候,叫声停了。狗竟在半空中支离破碎,一英寸一英寸地消失了。
他把自己锁在小屋里,奋笔疾书。几句轻描淡写,将花园里的颗颗鹅卵石化作满天繁星。寥寥数笔便让天上的云朵、黄蜂蜜蜂、雷霆闪电成了不朽之物。
无法避免的是,他这些更隐秘的诗篇终将被妻子发现。
一次漫长的午后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诗作散落在她的膝头。
“戴维,”她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一阵胆寒,打着哆嗦,“你这首诗,最开始写了一条狗,然后是一只猫、一些绵羊,最后——竟然写了一个人!”
他从她手里夺过诗稿。“那又怎么样!”他把诗稿塞进抽屉,重重地合上,“他只是个糟老头子罢了,那些羊也都很老了,而且那条小猎犬已经染了病!没了他们,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
“但是这里,这首诗也不对啊。”她将那张稿纸举到身前,惊恐地张大眼睛,“一个妇人和三个来自夏洛茨维尔的孩子!”
“好吧,你不喜欢这首诗!”他狂怒地说,“可一个艺术家必须实验,要尝试一切事物——我不能老是站在这儿,一遍遍写那些老玩意!我已经有了一个超乎你想象的计划。没错,非常棒、非常宏伟的计划。我决定写一首关于万物的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天空撕裂,我可以把太阳当成玩物,我甚至能毁灭这个世界。只要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戴维。”她惊愕万分。
“不错,我会这么做的!我会的!”
“戴维,我早就应该明白,你幼稚得像孩子一样。如果你再继续下去,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你必须留下来。”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并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他先是无助地环顾左右,然后开口说道:“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试图离开,我只要坐在自己的桌前,用钢笔描述你的形象……”
“你……”她头晕目眩。
她哭了。一片静寂中,她默默地跌坐在椅子上,双肩不住抽动。
“对不起,”他不敢看哭泣的妻子,怯懦地说,“我并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原谅我,丽萨。”他走上前,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身躯上。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终于说道。
之后,她闭上双眼,开始思索。
当天晚些时候,她从镇里买东西回来,手上提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杂货袋,还有一大瓶香槟酒。
戴维看着那瓶酒,开怀大笑。“我们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对,”她将酒瓶和开瓶器递给他,“庆祝你成为世上最棒的诗人。”
“我嗅到了挖苦的味道,丽萨,”他边倒酒边说,“让我们为——这宇宙而干杯。”他一饮而尽,“好酒。”他指指她那杯,“喝吧。你怎么不喝呢?”
她的眼睛湿润了,好像为什么事情感到悲伤。她又满上了他的酒杯,将自己那杯也举得高高的。“祝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
屋子似乎有些倾斜。“这酒有点儿上头,”他认真地说道,坐下来以免自己摔倒,“我空腹喝酒了。哦,老天……”
他坐了十分钟,其间她又给他加满了酒。丽萨似乎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心起来。他愁眉苦脸地坐着,思考着,望着钢笔、墨水和稿纸,想做一个决定。“丽萨?”
“怎么了?”她正唱着歌准备晚餐。
“我感觉自己状态来了。整个下午我都在搜肠刮肚地思考,然后——”
“然后什么,亲爱的?”
“我要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篇了——现在就写!”
她感觉自己的心房震颤了一下。“是关于这座山谷的吗?”
他得意地笑了。“不,不是!比山谷大,大多了!”
“我并不擅长猜谜游戏。”她坦白。
“很简单,”他说着,又喝下一大口香槟酒。太太贴心地买了酒,这酒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捏着钢笔,吸了点墨水,“我要写一首关于宇宙的诗篇!让我想想怎么下笔……”
“戴维!”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哦,没事。我是说,要不要再来点香槟,亲爱的?”
“嗯?”他糊涂地眨眨眼睛,“我再来点儿你不介意吧。再给我倒点儿吧。”
她坐在他身旁,尽量显得神情自若。“再跟我说说,你要写的是什么样的诗?”
“关于宇宙、星辰,关于彗星呆滞拖沓的脚步,关于流星如盲人般的黑夜求索。巨型双子星火热地拥抱缠绵,远端行星冰冷而优雅地远足,类星体像巨型显微镜下的草履虫,骤然收缩身体。我要写这世上的一切,脑中任何想到的东西都要加进去!地球,太阳,群星!”他大喊。
“不!”她说道,随即克制自己,“我的意思是,亲爱的,别一次把所有东西都写出来。一样一样来——”
“一样一样来。”他扮了个鬼脸,“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可我都快受不了那些蒲公英和雏菊了。”
他用钢笔在纸上写起来。
“你在干什么呢?”她质问道,抓着他的胳膊肘。
“放开我!”他甩开她。
她看见几个黑色的词语拼成句子。“无尽的宇宙,繁星几许,行星恒星穿行其间——”她尖叫出声。
“不!戴维,快划掉,趁还来得及。快别写了!”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透过一根黑暗的管道,看着远在另一端的她。“划掉它?”他说,“为什么,这是一首好诗!我一行都不会删。我要当个好诗人!”
她扑到他身上,抓起钢笔,用一道利索的斜杠划掉了那些词句。
“趁墨水还没晾干!”
“蠢货!”他大喊,“你滚开。”
她跑到窗前,傍晚的第一群星星还在天幕上,新月也挂在那儿。她呜咽着,长舒一口气,转身向丈夫走去。“我想帮你……写诗——”
“我不需要你来插手!”
“你疯了吗?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笔下的力量吗?”
为了让他分心,她倒了更多的香槟,他又来者不拒地喝了下去。“啊……”他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晕头转向了。”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写诗,他在一张空白稿纸上动笔了。“宇宙——无垠的宇宙——亿万星辰的浩瀚——”
她匆忙拼凑了一些零碎的话,想拖住他。“这句写得真差劲。”她说道。
“‘差劲’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问,笔却没有停。
“你得从头开始,写一切的开端和发展,”她颇有逻辑地解释,“就像一圈圈地给钟表上发条,宇宙也应当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构建,发育成恒星,终于演化成一个车轮星系。”
笔速慢了下来,他开始皱眉思考。
见丈夫有所动摇,她接着劝道:“亲爱的,你看,你现在是意气用事了。你不能一开始就写这么宏大的事物。应该把它们放在诗篇的终章,营造一个大高潮!”
墨水快干了。她盯着稿纸,看墨迹一点点干涸。也许再过六十秒——
他停下了。“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他把笔暂时从手中放下。
“我就知道我是对的,”她说道,装作满不在乎地轻笑,“来,把笔给我——好嘞——”
她本以为丈夫会阻止自己,但他只是扶着苍白的额头,似乎因为饮酒过度而双眼疼痛。
她在诗句上画了一道粗杠,终于放宽了心。
“现在,”她关切地说,“拿好笔,我会帮你的。先写些小玩意儿,然后逐渐积累,像画家那样勾勒全景。”
他的眼睛仿佛覆上了一层灰色的薄膜。“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也许吧。”
窗外夜风怒号。
“抓住那阵风!”她喊道,像是吹起小号鼓舞他的斗志,“抓住那阵风!”
他挥动钢笔。“逮着它了!”他醉醺醺地挥舞手臂,大吼,“捉住那阵风了!我用墨水盖了一座监牢。”
“抓住那些花朵!”她激动地要求,“山谷中的每一朵花!还有那片草场。”
“到手了!那些花也关起来了!”
“接下来是那座小山丘!”她说。
“山丘搞定!”
“这片山谷!”
“山谷完成!”
“阳光、香气、树荫,这栋屋子和花园,还有屋子里所有的东西。”
“好,好,好!”他高叫着,不停地写啊,写啊,写啊。
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她说:“我爱你,戴维。原谅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亲爱的——”
“什么?”他没听到她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说,我们从来不知道满足,总是要超越合理的限度。你一直想这么做,戴维,这是错的。”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点点头。她吻了吻他的脸颊,他也伸出手拍拍她的下巴。“你知道吗,姑娘?”
“什么?”
“我觉得我喜欢你,没错,我喜欢你。”
她摇摇他。“别睡着了,戴维,醒醒。”
“我想睡了,我想睡了。”
“亲爱的,待会儿再睡。等写完这首诗,写完你最后的杰作,然后再睡吧。戴维,听我说——”
他摆弄着钢笔。“我还应该写些什么呢?”
她理了理他的头发,用指尖抚摸他的脸,颤抖着吻他。然后,她闭上眼,开始口述。
“从前有一个叫戴维的好男人,他的妻子名叫丽萨——”钢笔缓缓挪动,痛苦地写出一个个词语。
“然后呢?”他催促道。
“——他们住在伊甸园的一栋小屋里——”他又疲惫地动起笔来。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抬起眼睛。“然后呢?接下来写什么?”
她环顾屋内,看向窗外的黑夜,听到又一阵风在耳畔回响。她握着他的手,亲吻他困倦的双唇。
“写完了,”她说,“墨就要干了。”
数月之后,几位出版商从纽约来山谷探访。这阴冷斑驳的山谷里空空荡荡的,他们在环绕山谷的风中捡到三张散落的稿纸,打算带回纽约。
出版商们面面相觑,茫然若失。“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说,“只有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他家凭空消失了!那道路,还有一切,都消失了!他失踪了!他的妻子也不见了!音信全无。就好像有山洪冲过,把整个山村都冲走了!没了!荡然无存!只有这三首诗,把过往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再没有人知道那位诗人和他妻子的下落。农学院的专家曾不远万里前来此处,研究这片光秃秃的山谷。可他们最后还是摆摆手,一脸失望地打道回府。
但是,这些消失的东西其实很好找。你只要打开他最后一本薄薄的诗集,读最后三首诗。
她就在那里,苍白、美丽、不朽。你可以嗅到她香甜温热的肉体,她永远年轻,金发在风中飞扬。
紧挨着她,在书的对页,瘦削的他立在一旁,微笑、坚定。头发是渡鸦一样的黑色。他两手叉腰,抬起面孔环视左右。
他们的周围,蓝宝石色的天空下,是一片不朽的绿色风景。肥硕的酿酒葡萄飘散香气,及膝的青草被探索的脚步压弯了腰,数条小径正恭候着读者。沿路而行,你会找到一座山谷、一栋屋舍,你会感受到和暖的阳光、温柔的月华、遥远的星辉。你还能在这里找到他们俩,他和她,一起散步,一起欢笑,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