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老人拿着手电筒从房子里走了出来,问那群小男孩在玩什么。孩子们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在树叶堆里打滚。
老人转身走回房间,心神不宁地坐下。现在是凌晨三点。他感觉自己苍白瘦弱的双手在膝盖上战栗不止。他瘦得皮包骨头,壁炉架上映照出他的面容,苍白得像是往镜子上呵出了一团气。
孩子们在屋外的树叶堆里轻快地笑着。
他默默关掉手电,独自坐在黑暗里。他也不知道外头那些嬉笑打闹的孩子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但此时毕竟已经是凌晨三点,他们怎么还在外边疯玩不回家?他觉得冷极了。
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老人站起身,不明白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来造访。前门打开,一对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进门。他们温柔而充满爱意地凝视彼此,老人瞪着他们大叫:“你们来我家想要干什么?”
那对年轻人回答:“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男人接着说:“现在,请你离开。”他抓住老人的胳膊肘把他往门外推,并把他全身上下都仔细搜了个遍,以防他偷走什么东西,然后将门关上,还上了锁。
“这是我家!你们不能把我锁在门外!”老人使劲砸门。他站在凌晨黑漆漆的户外,抬头看见楼上窗户里射出温暖的灯光,还有人影在走动,接着灯熄灭了。
老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又折回来。那群小男孩还在凌晨冰冷的树叶堆里滚来滚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站在房门前,看着屋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重复了不下一千次。他在心里轻轻地计着数。
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小男孩从门前跑过,怀里抱着个足球。他连钥匙都没用就一把将门拉开,走了进去。门在男孩身后关上了。
半小时后,晨风骤起,老人看见门口停了一辆车,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女人领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娃下了车。他们走过挂满露水的草坪,走进房子前还看了老人一眼,并问他:“是你吗,特里先生?”
“是我。”老人下意识地回答,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吓到那女人。可这是个谎话。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特里先生,特里先生住在街道的另一头。
屋里的灯又开关了一千多次。树叶堆被孩子们踩出轻柔的沙沙声。
一个十七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从街对面跑过来,脸颊上还有淡淡的唇膏香气。他几乎把老人撞倒在地,大叫一声“对不起”,然后跳上台阶,往锁眼里插了把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老人站在原地,整个小镇在他周围沉睡。窗户黑漆漆的,房间似在呼吸。繁星透过树冠播洒光亮,无拘无束地挂在深冬的树枝上。枝头的积雪在冷风中闪烁。
“那是我的家,怎么进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老人冲着那些扭缠在一起的孩子嚷嚷。
寒风骤起,只有光秃秃的大树在摇晃。
1923年的一个冬夜,屋里漆黑一片。一辆车停在门前,母亲领着她三岁的儿子威廉从车里走出来。威廉看着被晨雾笼罩的世界,看见了他家的房子,在被妈妈牵着手走到门前时,他听见妈妈说:“是你吗,特里先生?”那棵伫立在寒风中的橡树底下,站着一位老人,他回答道:“是我。”门关上了。
1934年的一个夏夜,威廉抱着足球顺着人行道跑回家,漆黑的街道从他的脚下溜走。他闻见——而不是看见——一位老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接着,他走进了家门。
1937年的一个夜晚,威廉穿着羚羊皮的绑腿跑过街道,脸上散发着唇膏的香味,那是青春活力的味道,真是个浓情蜜意的深夜。他险些把路边的陌生人给撞倒,急忙大声道歉“对不起”,然后用钥匙打开了房子的前门。
1947年的一个夜晚,一辆车在门前停下,威廉悠闲地坐在车里,新婚妻子在他身旁。他穿着一套精美的花呢套装,此时天色已晚,他已疲惫不堪,两人身上都沾着整晚推杯换盏留下的酒香。他们坐在车里听了一会儿风吹树叶的声响,然后走下车,用钥匙开门进屋。客厅里出现了一位老人的身影,并对他们大叫:“你们来我家想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威廉说,“现在,请你离开。”然而威廉却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老人看上去一无所有,可他还是搜了老人的身,将他推了出去,并将大门锁上。老人在屋外大喊大叫:“这是我家!你们不能把我锁在门外!”
他们无动于衷地上床休息,把灯熄灭。
1928年的一个夜晚,威廉和其他几个小男孩在草坪上打滚嬉戏,等待马戏团沿着蓝色的金属铁轨拉着汽笛开进晨光中的火车站,那时他们就能动身去观看演出了。他们躺在一堆树叶上,大笑着,踢打着,玩耍着。一位老人拿着手电筒走到草坪上,问:“你们大半夜不睡觉,在我家草坪上玩什么呢?”
“你是谁?”威廉趁着戏耍的间隙抬头问他。
老人俯身盯着那些打滚的孩子看了很久,然后将手电筒扔到一边。“噢,亲爱的孩子,我现在明白了,我知道了!”他弯腰抚摸小男孩,“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爱你,亲爱的孩子,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让我给你讲讲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吧!你要知道,我就是你,你将来也会变成我!我的名字叫威廉,你也是!所有走到房子里去的这些人都是威廉,他们都是你,他们也都是我!”老人有些颤抖。“噢,真是岁月悠悠,又如同白驹过隙!”“快走开,”小男孩说,“你这个疯子。”
“可是——”老人说。
“你疯了。我要叫我爸爸过来。”
老人转身离开了。
屋里的灯频频亮起又熄灭。孩子们在沙沙作响的树叶堆里轻巧地戏耍成一团。老人站在黑暗的草坪上。
1947年的那个夜晚,威廉·莱廷躺在床上无法入眠。他坐起身来点起一支烟,看着窗外。妻子听到动静醒了过来,问他:“怎么了?”
“那个老人。”威廉·莱廷说,“我觉得他还在外头,就在橡树底下。”
“唉,不可能。”妻子说。
“我看不清,可我觉得他就在那儿。我不该那样把他推出去,外面那么黑。”
“他一会儿就走了。”妻子说。
威廉·莱廷默不作声地吸了口烟,然后点点头。“那群是谁家的孩子?”
“什么孩子?”妻子躺在床上问。
“就是在草坪上玩耍的那群小孩,大半夜在树叶堆里折腾什么呢。”
“也许是莫兰家的小孩。”
“看上去不太像。”
他站在窗边问:“你听见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婴儿的啼哭声,在很远的地方。”
“我什么也没听见。”她说。
她躺着仔细聆听。然后他们都听见似乎有人在街道上奔跑,还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威廉·莱廷来到走廊的楼梯边往下看,什么动静也没有。
在1937年的一个夜晚,威廉看见楼梯顶上有个身着便袍的男人,手里夹着根烟,正在往下看。“是你吗,爸爸?”没有回答。那男人叹了口气,又走进了房间。威廉则走进厨房,到冰箱里找吃的。
孩子们仍在凌晨漆黑柔软的树叶堆里打闹。
威廉·莱廷说:“快听。”
夫妻俩一起聚精会神地听。
“是那个老人,”威廉说,“他在哭。”
“他为什么要哭?”
“我不知道。人会因为什么哭泣?也许他不幸福。”
“要是天亮他还在那儿的话,就报警吧。”妻子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回响。
威廉·莱廷从窗边走开,掐灭手里的烟,又躺回床上,闭上眼平静地回答:“不,我不会叫警察来抓他。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我不愿那么做。绝不。”
夫妻俩躺在床上,听见外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还有寒风的呼啸。威廉·莱廷知道,如果他想看见那群小男孩在凌晨冰冷的树叶堆里嬉戏的身影,只需伸出手,把窗外的遮阳布拉开,然后向外望就行了。他们就在窗户底下,玩耍着,打闹着,直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