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康奈尔大学的时候,还跟我在新墨西哥州认识的一个女孩儿通信,当时我在为原子弹工作嘛。每当她提起她认识的一个伙计的时候,我就想,不行,在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得过去看看,免得事儿黄了。但是,等我去了的时候,我发现黄花菜都凉了,最后我待在阿尔伯克基的一家汽车旅馆里,盛暑炎炎,百无聊赖。
我住的这地方,叫“广厦汽车旅馆”(Casa Grande Motel),在66号公路边儿上,这是一条横贯这镇子的干线公路。沿着这路往下走过三个地方,有个小夜总会,有娱乐活动。因为我百无聊赖嘛,也因为我喜欢在酒吧里看人、认识人,我就经常到这个小夜总会。
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和在酒吧里的一个家伙聊上了,我们瞄上了一张桌子,满桌子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士——环球航空公司(TWA)的空姐吧,我心里琢磨——在搞什么生日晚会呢。那家伙说:“来吧,咱俩硬着头皮,请她们跳舞。”
于是我们就请她们中的两个人来跳舞,跳完了,她俩邀请我俩跟一桌的别的女孩儿坐坐。几杯之后,服务员过来了:“有没有人要点儿什么?”
我喜欢装醉,尽管我完全清醒,转朝跟我跳舞的那女孩儿,短着舌头说:“你要什么?”
“我可以点什么呀?”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都行——随便!”
“那好啦!俺要香槟!”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那嗓门儿,酒吧里人人都听得见,我说:“成!香……香……香槟,人啊人人有份儿!”
然后呢,我听到我那朋友对我那女孩儿说,“他醉了,就敲他银子”,这招数真不体面。我这才想到,我或许犯了个错误。
这下可好,服务员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低声说道:“先生,十六块钱一瓶,可以吗?”
我决定不要人人都来香槟啦,所以呢,我嗓门比上次还响,“别问这个!”
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带着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回到这桌子——胳膊上搭着白毛巾,一满托盘杯子,一满桶冰块儿,还有一瓶香槟。他以为我的意思是“别问价钱”,而我的意思是“别问香槟”!
服务员为每个人倒酒,我花了十六块,我朋友跟我那个女孩儿都急眼了,因为他以为她是打算什么账都由我来付。在我看来,事儿就到这儿了——尽管后来才知道,这仅仅是一次新的冒险的开始。
我去那个夜总会去得很频繁,过了几个星期,娱乐节目变了。表演的人是巡回演出的,路经阿玛里洛(Amarillo) ,跑过得克萨斯州的许多地方,老天爷知道她们还到过哪儿。夜总会里还有一个常驻歌手,叫塔玛拉。每有一拨到夜总会来表演的,塔玛拉就把我引荐给那群女孩儿当中的一个。那女孩儿就过来挨着我坐在桌边儿,我给她买杯酒,跟她聊聊天儿。当然,我想跟她不仅仅是聊天儿,但每到最后一刻,总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儿了。因此呢,我从来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塔玛拉总是费事把我介绍给那些漂亮女孩儿,而且,接下来,尽管事情开始得蛮顺利,我却总是落得个买酒、一晚上空聊,如此而已。我朋友,得不到塔玛拉的照顾,也是无功而返——我们俩都是冤大头啊。
不同的表演,不同的女孩儿,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么搞了几个星期之后,又有新表演团来了。跟往常一样,塔玛拉把我介绍给这团里的一个女孩儿,我们还是那一套——我给她买酒,我们聊天儿,她还挺漂亮。她先过去表演,演完了就回来跟我坐一块儿,我感觉良好。大家都脑袋朝我这边儿乱转,心里想:“他有什么法术,能把这女孩儿弄到他那儿?”
但是,然后呢,到了本晚的活动将近收场的时候,她说了一个意思,到那时为止,这意思我在以前听到过好几遍了:“我好想让你今儿晚上到我房间来,可我们有个聚会,或许明儿晚上……”——我明白了这种“或许明儿晚上”是个什么意思:别想入非非的了。
呵,整个晚上,我注意到这女孩儿——她名叫格洛瑞娅——和节目主持人说话颇多,表演的时候说,去化妆室的路上说,回来的时候还说。因此,有那么一次,她在化妆室里的时候,节目主持人碰巧从我这桌子旁边走过,我禁不住想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对他说:“你妻子,人不错啊。”
他说:“是啊,谢谢。”我们开始聊了几句。他琢磨着,是她这么告诉我的。格洛瑞娅回来的时候,她琢磨着,是他这么告诉我的。所以他们俩都跟我聊,还邀请我在酒吧关门的时候,当天晚上就访问他们的住处。
下半夜两点,我跟他们一起到了他们的汽车旅馆。当然没什么聚会,我们聊天儿聊了好一阵子。他们给我看一个相册,是格洛瑞娅的照片,其时她丈夫在爱荷华州第一次遇到了她,一个啃玉米棒子长大的、有点儿稍胖的女人而已;然后,她的另一些照片,瘦了,到眼下,她模样实在是靓丽!他什么都教给她,但他目不识丁,不会写字。特别有趣的是,因为他干节目主持人这行当,是需要把业余选手进行比赛的剧目和演员名字读出来的,可我甚至没注意到他不会读他正在“读”的东西!(第二天晚上,我看清楚了他们是怎么弄的。在她把一个人领到台上或者领到台下的时候,她瞥一眼他手里的节目单,再悄悄告诉他下一个演员的名字和剧目,飘然而去,若无其事。)
这两口子,很风趣,很友好,我们谈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儿。我想起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就问他们,为什么塔玛拉总是把新来的女孩儿介绍给我。
格洛瑞娅回答:“在塔玛拉打算把我介绍给你的时候,她说,‘现在我要把这一带一位真正的阔佬介绍给你!’”
我不得不想了一阵子,这才意识到,一声气壮声宏却被人误会了的“别问这个”,让我花了十六块钱买的那瓶香槟,结果成了一笔很合算的投资。我显然赢得了某种名士风度的美名,穿戴随意,不修边幅,可为女孩儿们花起钱来,那是一掷千金啊。
最后,我告诉他们,有个事儿,挺让我吃惊:“我算是个挺聪明的人,”我说,“但多半只在物理方面。可在那个酒吧里,聪明的主儿多的是——采油的、开矿的、做大买卖的,诸如此类——他们总为女孩儿们买喝的,可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那时,我还是推断人人都是白买酒。)“这怎么可能呢,”我问,“一个‘聪明的’主儿,一进酒吧,怎么可能沦落成这么一个倒霉的傻瓜呢?”
主持人说:“这个嘛,我全明白。这事儿怎么操作,我最清楚不过。我给你上堂课,好让你以后在酒吧里从小妞儿那儿占点儿便宜。但在开课之前,我得向你展示展示,对我说的这档子事儿,我还真明白。为了做个示范,格洛瑞娅会让一个男人给你买杯香槟鸡尾酒。”
我说:“敢情好。”但我心里想,“他们怎么弄成这事儿啊?”
主持人接茬儿说:“现在,你必须亦步亦趋,照我说的办。明儿晚上,在酒吧里,你坐得应该离格洛瑞娅远一点儿,等她给你发个暗号儿,你做的仅仅是从她旁边儿走过去。”
“没错儿,”格洛瑞娅说,“小菜一碟。”
第二天晚上,我到了酒吧,坐在个角落里,在那儿我可以远远地看着格洛瑞娅。过了一阵子,果不其然,一个家伙和她坐一块儿了,又稍微过了一阵子,那主儿乐不可支了,格洛瑞娅朝我眨了眨眼。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信步荡过去。就在我经过的时候,格洛瑞娅转过身来,亲切的口气,跟银铃儿似的:“嚯,哎哟喂,迪克!什么风儿把你吹回城里的?最近死哪儿去了呀?”
此时此刻,那主儿乱转脑袋,想看看这位“迪克”是何许人也;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某种我完全理解的东西,因为我自己就常常身陷此种境地。
第一眼:“噢喔,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给她买了酒,他却要把她弄走!会出什么事儿?”
第二眼:“不妨事儿,仅仅是个一般的朋友。他们好像以前彼此认识。”这些,我都看得明白。我从他脸上读得出来。我很明白他脑子里转什么念头。
格洛瑞娅朝他说:“吉姆,我想让你会会我的一个老朋友,迪克·费曼。”
第三眼:“我知道怎么对付:对这家伙,我客气着点儿,那样她会对我更好。”
吉姆朝我说:“嗨,迪克。来一杯如何?”
“好极了!”我说。
“喝点啥?”
“就她喝的那玩意儿。”
“招待,请再来杯香槟鸡尾。”
果然容易,简直不算回事儿。那天晚上,酒吧关门之后,我又去了主持人和格洛瑞娅的汽车旅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高兴事儿弄成了。“好了,”我说,“我彻底服了,你们俩都真明白你们讲的那一套。现在,上课怎么样?”
“好吧,”他说,“总的原则是这样:那主儿,想当绅士。他不希望别人把他看成个不懂礼数的粗汉子,特别不希望人家觉得他小气。只要这妞儿明白这主儿转着什么花花肠子,那么牵着他的鼻子,想往哪儿牵,就往哪儿牵,就是小菜一碟儿了。”
“因此,”他接茬儿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假充绅士!你千万不要把那些妞儿当盘菜。另外,首要的规则是,不要给妞儿买任何东西——连包烟都不给她买——这事儿,等到你问她是不是愿意跟你睡觉的时候,再说不迟;等到你确信她愿意,才知道她没撒谎。”
“呃……你的意思是……你不……呃……你就这样问她们?”
“好了,”他说,“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一堂课,这么直奔主题,你或许觉得难。那么你倒也可以给她买个什么玩意儿——就是小恩小惠什么的——然后再开口问。可话说回来,这只能把事情搞得更不顺手。”
妥了,人家只需要给我个原则,我就能把事儿领会透。第二天一整天,我进行了完全不同的心理建设。我采取了这么一种态度:酒吧里的妞儿,全是婊子,她们一分钱不值;她们在那儿,全是为了让你给她们买杯喝的,然后呢,她们半点儿好处不让你占;在这些一分钱不值的婊子面前,我才不当绅士呢,等等。我学而习之,习而成自然。
然后呢,那天晚上我做好了准备,想以身试法。我跟平常那样进了酒吧,我的那位朋友立刻说:“嗨,迪克!等下让你见识见识我今儿晚上泡上的妞儿!她换衣服去了,马上就来。”
“行了,行了。”我说,一副不把这当回事儿的神态;然后,我坐在另一张桌子那儿,看表演。就在表演开始的时候,我朋友的妞儿来了,我心里想:“她就是天仙,我也一个大子儿不出;她能办的,是让他给她买喝的去,她呢,会让他空忙一场!”
第一场演完了,我朋友说:“嗨,迪克!我想让你见见安。安,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迪克·费曼。”
我说“嗨”,继续看表演。
过了一会儿,安对我说:“干吗不过来跟我们坐一块儿啊?”
我心里想:“典型的婊子;给她买酒的,是他;可她接着就邀请别人往这桌上凑合。”我说:“我在这儿,看得清楚。”
过了一阵子,从附近军事基地来了一个中尉,军装笔挺。转眼之间,在酒吧的另一边儿,安就和那个中尉坐一块儿了!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还坐在酒吧里。安在和中尉跳舞。在中尉背对着我,而她面对着我的时候,她就相当愉快地朝我微笑。我又想了:“婊子!现在,她甚至对中尉又玩起了这套把戏!”
接下来,我有了个好主意:我等到中尉也能看到我的时候,才看她,接着报以微笑,这样,中尉就明白了这闹着什么妖蛾子。因此,她的把戏玩不长了。
几分钟之后,她不再和中尉在一块儿了,却要酒吧招待把她的大衣和手提包拿给她,明显地提高嗓门儿说:“我想去散散步。有人愿意陪我去散步吗?”
我心里想:“你可以一个劲说不,让他们这么走掉,但你不能永远说不,否则你就不会有所进展。现在,时候到了,你得将就着了。”于是,我就镇定自若地说:“我来陪你。”我们就这样出去了。我们在街上走过了几个街区,看到了个咖啡馆儿,她说:“我有个主意——咱买点儿咖啡和三明治,到我那儿去吃。”
主意不错,我们就进了咖啡馆儿。她要了三杯咖啡,外加三个三明治,我付账。
在我们从咖啡馆儿往外走的时候,我心里想:“事儿搞错了:三明治太多了!”
往她的汽车旅馆走的时候,她说:“你知道,我没时间吃这些三明治了,因为一位中尉要过来……”
我心里想:“瞧,没及格不是。主持人给我上了课,告诉我怎么做,而我没及格。我给她买了价值1.1元的三明治,却没向她提任何要求,现在我明白了,又要鸡飞蛋打!我得缓过神儿来,好歹要为我老师挽回面子。”
我当即站住,对她说:“你……还不如个婊子!”
“什么意思啊,你?”
“是你让我买这些三明治,我得到了什么?啥也没有!”
“哼,小气鬼!”她说,“要是你那么想,我就把三明治的钱还你就是!”
她这是虚张声势,我说:“那就还钱。”
她被将了一军。她伸手去摸钱包儿,掏出了她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钱,交给我。我拿了三明治、咖啡,走人。
我吃完了,就回酒吧,向主持人汇报。我一五一十把事情讲了一遍,告诉他,很对不起,没及格,但我要努力东山再起。
他心平气和地说:“没事儿,迪克;挺好嘛。因为你到最后也没给她买东西,今儿晚上,她一准跟你睡觉。”
“什么啊?”
“挺好,”他胸有成竹地说,“她一准跟你睡觉,我有数儿。”
“可她人都不在这儿!她在她的住处,和那个中……”
“没事儿。”
大约两点,酒吧关门了,安还是没出现。我问主持人和他妻子,我是不是该到她那儿去一趟。他们说,可以去。
我们正从酒吧往外走,安来了,穿过66号公路朝我跑过来。她一下子投在我怀里,说:“快,到我那儿。”
主持人说得不差啊。可见他课上得棒!
等我到秋天返回康奈尔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毕业生的妹妹跳舞,她是从弗吉尼亚州来看她哥的。她很漂亮,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儿。“找个酒吧,我们去喝一杯。”我说。
在去酒吧的路上,我硬着头皮想在一个正常女孩儿身上试试主持人的课程。毕竟,酒吧里的妞儿,一个心眼儿想让你为她买喝的,你不把她当盘菜,并不内疚——但是,一个漂亮的、正常的、南方的女孩儿呢?
我们进了酒吧,我还没坐下,就说:“听着,在我给你买喝的之前,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儿:今儿晚上,愿意跟我睡觉吗?”
“愿意。”
因此,他的课程对正常女孩儿也灵!但是,无论这课程多么灵验,我在那之后真的不曾再用过。像那么个搞法,我不喜欢。但是,知道事情的运作方式,和我小时候得到的那一套教育,大大地不同,这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