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只对科学感兴趣;别的事情,我全不擅长。但学院有个规矩:你必须得修一些人文课程,以便得到更多的“教养”。除了英语课之外,还有两门选修课,于是我就浏览选课表,立刻发现了天文学——这竟然是人文课啊!因此,那年我选了天文学,算是逃过一难。第二年,我再往那张选课表下边瞧,在法国文学这样的课的后边,我发现了哲学。那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科学的课。
在我告诉哲学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让我告诉你一些英语课上的事儿。我们不得不写好几篇作文。比方说,穆勒写过关于自由的什么玩意儿,我们呢,必须批评他。但我不是像穆勒 那样论述政治自由,我却写在社交场合中的自由——为了显得礼貌不得不装模作样和撒谎这个问题,以及在社交场合总是做这种装模作样的游戏,将导致“社会道德意志力的崩溃”这问题。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但这不是布置给我们的题目。
另一篇我们必须批评的文章,是赫胥黎 的《论一截粉笔》,他在这篇文章中,讲的是他拿着的那截粉笔,是动物骨头的遗留物,地球内部的力量把它往上推,所以它才成了白崖的一部分,然后呢,它被采挖出来,如今被用来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传达思想观念。
还是那样,我不按照教授布置的那样去批评这篇文章,却写了一篇滑稽的模仿之作《论一粒尘土》,说的是一粒尘土是怎么弄成了多彩的落日,怎么有助于雨滴的凝结,诸如此类。我总是造假货,总是想逃避。
但是,到了我们不得不写一篇关于歌德的《浮士德》的作文的时候,我就无计可施了!这作品太长了,模仿不得,没办法挂羊头卖狗肉了。我在兄弟会里反复吼叫:“我做不了。我不想写了。俺不弄了!”
我兄弟会里的一哥们儿说:“行了,费曼,那你别做得了。可教授会以为你不写,是因为你懒得做这作业。你怎么着也得写个什么玩意儿——还不能少于规定的字数——交上去的时候,夹张纸条儿,说你就是理解不了《浮士德》,你对它还不开窍,要写点儿评论它的东西,不大可能。”
我就这么办了。我写了一篇很长的作文,《论理性的限度》。我一直都在思考解决问题的科学技术,怎么会有某种限度:道德价值问题,不能由科学方法来决定,呜啦哇啦、呜啦哇啦,一通胡诌。
然后,兄弟会的另一哥们儿,又出了个主意。“费曼,”他说,“交上一篇作文,却跟《浮士德》风马牛不相及,交不了差的呀。你必得做的事情,是把你写的那什么玩意儿,搞进《浮士德》里去。”
“滑稽!”我说。
但兄弟会的其他家伙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好吧,好吧!”我硬着头皮说,“我试试还不成吗?”
于是,我在我已经写了的那些东西上,又加了半页,说是墨菲斯托菲里斯 代表理性,浮士德代表精神,歌德试图表明理性的限度。我一阵折腾,把折腾出来的玩意儿,都勉强塞进了作文里。
教授让我们一个一个单独进去和他讨论作文。我进去了,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他说:“导言部分的材料,不错;但《浮士德》的材料,有点儿过于简单了。否则,还是很好的——B+。”又逃过一难!
现在说哲学课。这课是一个老胡子教授讲的,名叫鲁宾逊,他老是嘟嘟囔囔地说话。我去听课,他也那么嘟嘟囔囔,而我什么也听不明白。班里别的人似乎更明白一点儿,可他们似乎精神不集中。我碰巧有一把小锥子,大约1.5毫米的那种,就拿它来在课堂上打发时间,在两个手指头之间,在鞋底上钻窟窿,一星期一星期这么混。
最后,有一天,接近下课的时候,鲁宾逊教授“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大家都兴奋起来!他们都互相交谈、讨论,因此我猜他说出了什么有趣儿的话,谢天谢地!可他说了什么啊?
我问了一个人,他们说:“我们得写一篇文章,四个星期后交差。”
“写什么?”
“写一年来他讲过的那些东西。”
我傻了眼。整个学期,我记得,我听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有那么一次,教授一下子来了兴致,“咿哩哇啦咿哩哇啦意识流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哇啦”,哎哟喂!——然后又是乱七八糟的。
这个“意识流”,让我记起了若干年前我爸爸交给我的一个问题。他说,“假定一些火星人将要光临地球,而火星人从来不睡觉,他们一刻不停地动弹。假定他们没有我们这种名为睡觉的怪异现象,于是他们就问你这个问题:‘入睡是什么感觉?当你入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的思想是突然停止了呢,还是 逐渐逐渐逐渐不啊不不啊不那么迅迅迅迅速? 这个心灵到底是怎么关了开关的?”
我觉得有意思哦。现在,我必须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当你入睡的时候,意识流是怎么停止的?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四个星期的每个下午,我都得写我的作文。我把我屋子里的遮阳帘拉下来,把灯也关了,睡觉。我倒要看看,当我入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在晚上,又睡,因此每天我有两次观察的机会——很不错!
起初,我注意到了许多和入睡无关的鸡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说,有一次,通过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话,我思考了不少。我还能想象我看到了许多东西。
然后呢,我逐渐累了,我注意到我能同时想两个事儿。我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这个的:我在内心里对自己谈论着什么事儿,而我同时也在做那件事儿,我漫不经心地想象到了两根绳子,分别系在我的床头和床尾上,绳子卷在一个转动的辘轳上,慢慢地把我的床往上升。直到我担心一根绳子别和另一根绞在一块儿,那样就卷不利索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两根绳子原来是我想象的。但是,我说,在内心里,“哦,绳子上的张力自然不会让它们绞在一块儿的”,可这干扰了我正在进行的第一个思想,并使我意识到,我正在同时想着两个事儿。
我还注意到,当你入睡的时候,思想观念还在继续,但它们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不讲逻辑。你没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不讲逻辑,直到你问你自己:“我怎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个啊?”然后,你试图回头考察一番,可你常常记不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使你想到那个!
就这样,你得到了逻辑关系的每一种幻觉,但真正的事实是:那些思想变得越来越醉眼蒙眬,到最后它们完全分崩离析,再往后,你已然沉沉睡去。
一直睡了四个星期的觉之后,我开始写我的作文,解释我得到的观察结果。在文章的结尾部分,我指出,所有这些观察,都是正在观察我自己入睡的时候得到的,我并不真的知道入睡究竟是怎样的,我睡了的时候,我没在观察我自己啊。我以我自己拼凑的一首小诗来表达这篇文章的结论,它指出内省有多么难:
我纳闷为什么。我纳闷为什么。
我纳闷我为什么纳闷。
我纳闷为什么我纳闷为什么
我纳闷为什么我纳闷!
大家都交了作业,下次大家上课又都凑一块儿了,教授读了其中的一篇:“嗯啊哇啦嗯啊哇啦……”我说不上来这家伙写的什么。
他又读了另外一篇:“咿哩哇啦嗯啊哇啦哇啦……”我也不知道这家伙写的什么,可到末了,他念道:
啊哇啦哇。啊哇啦哇。
啊哇啦哇啦哇啦。
我哇啦乌啊哇啦哇
啊哇啦哇啦哇啦。
“啊哈!”我说,“那是我的作文啊!”实话实说,到最后,我才听出那是我的。
文章我是写完了,可我的好奇心还在继续,在我去睡觉的时候,还是坚持观察我自己这种搞法。一天晚上,我正在做梦,我意识到我在梦中正在观察自己呢。我把一切都一股脑儿地弄进了睡眠本身当中!
在这梦的头一部分,我在一列火车顶上,火车正冲向一个隧道——呜的一声!我对自己说:“这么着,你可以体会到害怕的感觉;火车进了隧道,你还能听出声音的变化。”
我还注意到,我能看到颜色。有人说,梦是黑白的,但不是的,我的梦是彩色的。
现在,我在一个车厢里,我感觉到,火车摇摇晃晃。我对自己说:“你在梦里可以有肌肉运动知觉。”我费了点事儿,走到了车厢一头,我看到了一扇大窗户,跟商店橱窗似的。窗户后面——不是塑料假人,而是三个活生生的女孩,穿着游泳衣,而且长得都很漂亮!
我继续走到下一个车厢,一边走一边拉着头顶上的吊环,那时我对自己说,“嗨!搞得兴奋起来——性兴奋——会很好玩儿——所以我想,还是回到刚才那个车厢吧。我发现我能转弯儿,沿着火车往回走——我能控制我的梦的方向。我回到了那个窗户特别的车厢,看到三个老家伙在拉小提琴——但他们又变成三个女孩!所以,我能修改我梦的方向,但修改得不完美。
那个,我开始兴奋起来,在性方面,也在智力方面,我说:“哇噻!它管用哦!”我就醒了。
我在做梦的时候,还得到了另外一些观察结果。除了老是问我自己:“我真的梦到彩色了吗?”我还纳闷:“你看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看得准不准?”
下一次,我梦见了一个女孩儿,躺在草丛里,她的头发是红色的。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看清楚每根头发。你知道,当有阳光照着的时候,只有一小块儿是有颜色的——所谓衍射效应,我能看到那个!我能随便把每根头发看得真真切切:完美的视觉!
另有一次,我梦见一枚图钉按在门框上。我看到了这枚图钉,我的手指头沿着门框往下滑,接着就触摸到了那图钉。这么说,大脑的“视觉部”和“触摸部”似乎是连在一块儿的。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两个部不连在一块儿,是可能的吗?我又看那门框,图钉没了,我的手指头沿着门框往下滑,而我摸到了图钉!
还有一次,我在做梦的时候,听见“砰砰,砰砰”。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儿,和这敲门声合拍了——但合得不怎么完美——那声音好像是从外面来的。我想:“我敢绝对保证,这敲门声是从我的梦外边来的,而我设计了梦的这一部分与之相合。我一定得起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醒了——死寂一片。什么事儿也没有啊。这么说,这敲门声跟外界没关系啊。
别人告诉过我,他们曾经把外边的声音结合到了梦里,但是,当我有了这样的经历的时候,仔细地“从下面观察”,拿得准那声音是从梦外面来的,然而却不是。
在梦中做观察的那段时间里,醒来的过程挺可怕的。正当你开始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你觉得身体僵硬,跟绑在床上似的,也好像被压在好几层棉絮下面。这很难解释,但有那么一刻,你有一种憋在里边的感觉;你不敢肯定你能不能醒来。你总是能够醒来。在告诉了我自己好多遍之后,我变得越来越不害怕了,而且实际上我发现醒来的过程很是令人振奋——有点儿像坐过山车:过上一些日子,你不那么害怕了,你有点儿喜欢它了。
或许你想知道,这种观察我自己的梦的过程,是怎么停下来的(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大多数时间是在观察;这种事情只发生过几次而已)。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做梦,我看到在我面前的墙上,有一面细长的三角形的航海信号旗。我回答25遍了:“是的,我梦见了颜色。”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睡的时候,后脑勺硌在黄铜杆儿上。我把手垫在脑袋下,我感觉到我的后脑勺是软的。我想:“啊哈!那就是我一直能在梦中进行观察的原因啊:那个黄铜杆儿,干扰了我的视觉脑皮层。我要做的,仅仅是枕着黄铜杆儿睡觉即可,那样我就能在任何我想观察的时候做这些观察。”于是,我想,我要停止对这件事的观察,然后进入比较深度的睡眠。
过一阵子,我醒了,没什么黄铜杆儿,我的后脑勺也不是软的。我不知怎么已经厌烦了做这样的观察,而我的大脑,也就发明了一些虚假的理由,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应该再观察了。
作为这些观察的结果,我开始弄了一个小小的理论。我喜欢看自己的梦,原因之一是我好奇,好奇的是,当你闭着眼、什么也没进来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到一个形象的,比方说,一个人的形象。你说,那或许是随机的,是无规则的神经放电;但是,你没办法在你睡觉的时候,让你的神经以你醒着看东西时的同一个细腻的模式来放电。那么,我在睡觉的时候,我怎么可能“看到”颜色,而且看得更细致?
我料定,必定有一个“翻译部”。当你真的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看一个人,一盏灯,或者一面墙——你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些色块儿。有个什么东西告诉你那是什么玩意儿;那玩意儿必得经过翻译。在你做梦的时候,这个翻译部仍然在运作呢,但它变得稀里咣当。它告诉你,你正在看一根人类的头发,看得再细致不过,可那时你什么也没看。它把那些进入大脑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下脚料,翻译成了一个清晰的形象。
关于梦,还有一件事儿要说。我有个叫达伊弛(Deutsch)的朋友,他媳妇出身于维也纳的一个精神分析世家。有天晚上,讨论梦讨论了好长时间,他说梦是有意义的:梦里有象征,象征可以用精神分析方法得到解释。这些说法,大部分我都不相信,但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有趣的梦:我们在台球桌上用三个球玩游戏——一个白的,一个绿的,一个灰的——这种游戏的名字叫“奶头儿”。怎么把球弄到袋子里去,是有门道的。白球和绿球,很容易弄到袋子里去,但灰球,我就是弄不进去。
我醒了,这梦很容易解释:当然,这游戏的名字泄露了一些秘密:三个球代表三个女孩儿!那个白球,很容易猜出是什么,因为我偷偷地和一个有夫之妇出去,她当时在一家餐厅当出纳,穿一身白色的工作服。那个绿球,也很容易,因为我曾经有两个晚上和一个女孩到汽车电影场去看电影,她穿一身绿裙子。但那个灰球——那个灰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知道,它一定代表某人:我感觉得到。那就像你努力要记起一个名字,这名字就在你舌头尖儿上,可你就是想不起来。
我费了半天工夫,才想起我曾经对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女孩说拜拜了,她在两三个月之前去了意大利。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拿定主意,等她从意大利回来,我还去看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穿一套灰套装,但我一想到她,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她就是那个灰的球。
我回到我朋友达伊弛那儿,我告诉他,他的看法一定是对的——分析梦,还是有道理可说的。但是,在他听完我这个有趣的梦的时候,他说:“不是这样,这个梦太完美了——太整齐,太一般了。通常你需要进行更深入一些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