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跑,一直跑,跑个不停。我已经跑了几个小时。我想回家,却不知道家在哪,尽管已经在附近住了20年。我只能一直跑下去。
在弗吉尼亚郊区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我穿着一身常穿的衣服——背心和运动短裤快速跑动着。我加快步伐,开始出汗了;我越跑越快,心脏怦怦跳动,呼吸却平稳如常。我经过一幢幢大房子,这些房子配有双车车库,自行车停在车道上。
这是2015年春日将尽的时候,也是一个特别炎热潮湿的夏天即将开始的时候。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绿草如茵。粉色、白色的牡丹争奇斗艳,在我身旁,杜鹃花色彩绚丽,竞相开放。
过去20年里,我在这条路上慢跑过几百次。街角的每一株枫树、每一片山茶花丛、年轻司机急转弯时造成的每一处路边凹坑,对我来说应该都不陌生。它们应该像我生活中熟悉的东西一样,成为跑步时的路标。但今天,我似乎从未见过它们。
25年前,丈夫和我把家搬到了这里,那时我们离开波兰仅仅两年。对于我们来说,住在这片普通的美国郊区像是美梦成真:它包含了太多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搬进新家后,我们很快适应了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经常吃中餐外卖和桶装冰激凌,这是东欧所没有的奢侈享受。
一天,我看到照片中的自己:手臂圆滚滚的、大腿瘫在椅子上。我感到震惊,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需要多锻炼,于是开始跑步。这在我的生活中是一次不小的转变,我决定尽快参加一场比赛。
刚开始时,我连一个街区都跑不完。一年内,我已经能跑3英里 了。两年后,我第一次报名参加了比赛,那是一项6英里的比赛,最终我在同年龄组名列前茅。自那以后,我们全家都成了出色的业余运动员。跑步、骑自行车、游泳,为了参加一项又一项比赛,我们始终坚持训练。
就这样,每天早晨我都会跑步。
我是个规律性很强的人,每天总是先从浴室架子上取下德国造的义乳。2009年,在与乳腺癌进行抗争后,我接受了乳房切除手术,从那以后就戴上了义乳。它采用高科技塑料制成,是肉色的,摸起来就像真的乳房,与我右边的乳房一样大,上面甚至还有一个小乳头。
这款义乳专为运动员打造,质地轻盈,底端有特殊黏着剂,便于固定在身体上。每天晨跑前,我都会把它拍到左胸光滑平坦的皮肤上,然后穿上衣服和运动鞋出发。但今天早上,就在今天早上,事情开始有所不同了。
我像往常一样倒了一杯水,然后走进浴室,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
我的发根太显眼了,我想,我需要染发。
现在就染!
我把染发剂在一个小塑料杯中混合均匀。这种海娜花染发剂是在全食超市(Whole Foods) 购买的,可以让我的头发呈现一种我喜欢的有趣紫色。我把染发剂挤到头皮上,再涂抹到整个头部,然后用一个塑料袋罩住脑袋,在一侧打一个结,把它固定住。
我必须快点,现在必须赶快去外面,开始跑步!
我抓起衬衫和短裤,返回浴室。
我看着架子上的义乳。
不,太麻烦了。它会把我压垮的,我才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蠢东西上。
我快速地把紧身衬衫从头上的塑料袋上套过去。没有义乳,我的身体明显不平衡了,但我毫不介意。
我现在就要出发!
当我冲出家门,走到街上时,紫红色的染发剂渗到了我的脸和脖子上。
现在,当我在早晨的热浪中奔跑时,染发剂洒满了衬衫,把不对称的前胸也染得色彩斑斓。
街道空旷,周围的人们依然沉浸在睡意里,和我擦肩而过的那几个人对我奇怪的样子感到吃惊,但是我没有注意到。我继续跑着,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一小时后,我开始有点累了,因此准备回家;但附近的环境看起来变得很奇怪。我突然不认识这些街道,也不认识这些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继续跑下去。
我竟然在这么熟悉的地方迷路了,真是荒谬,可我自己却没意识到。我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只能一直跑下去。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仍然在跑着,身上凌乱不堪、沾满染发剂。我脑中一片空白,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只是不停地跑着,思绪飘向辽阔的天空。
不管怎样,我最后还是回到了两层楼的家。我打开门,站在冰冷、黑暗的过道里。我疲惫不堪、汗流浃背,脱掉了被汗水浸透的运动鞋和袜子。
上楼时,我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浸在汗水和染发剂的混合物中,套在头上的塑料袋像一个奇怪的泳帽。一缕缕顺着脖子和上臂流下来的紫色染料早已变干发黑,沾满了整件衬衫,使我左侧胸部的凹陷更为明显。我的脸因过度运动变成深红色。
我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从镜子旁走过继续上楼。
我的丈夫米雷克(Mirek)正坐在家庭办公室的电脑前,背对着门。他听到我进屋了,就说:“你出去好久了,跑得开心吗?”
然后,他微笑着转过身,但笑容立刻就凝固了。
“发生了什么?”他惊叫道。
“你说什么?”我说,“我是跑了很久。”
“有人看到你这副样子吗?”他似乎在颤抖。
“我为什么要在乎有没有人看到我?你在说什么呀?”
“快把它洗掉,”他说,“求你了。”
“冷静下来,米雷克!你在大惊小怪什么?”但我还是走进浴室按他说的做了。
他怎么了?为什么他的举动这么奇怪?
淋浴后,我浑身干净、一身放松。但是有些事让我不得安宁。
我的爱人一副惊慌的样子,为什么呢?
米雷克的表现应该是个警示信号,说明出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但过了一会,这种不安的想法就顺着我凌乱的思绪飞散,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