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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霸的论述

重耳是申生同父异母的弟弟,他采用了另一种方式面对恶毒的诡计、矛盾的征兆、无常的未来。重耳和他的随从有能力重新定义事物所对应的意义,这一点最后成就了晋国的霸业。这在重耳流亡时尤其明显。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左传》僖公23. 6,页406)

子犯建议重耳接受土块,让他把这件事看作征服五鹿的预兆。十二年后,晋国攻打卫国,最终真的吞并了五鹿(《左传》僖公28. 1,页451—452)。 由此看来,这个羞辱的象征变成了预示权势和统治地位的标志。

重耳流亡期间,曾在楚国逗留一段时期。重耳与楚王交谈时,他曾重新定义“报”这个字的意义。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 (《左传》僖公23. 6,页408—409)

这里的“报”字没有感恩之义,并非指回报别人对自己的帮助。“报”字显示得到帮助的人最终会身居高位,可以把恩德赏赐给自己的恩人。楚王巧妙地索取好处,却被重耳断然拒绝。报恩的假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侵略。

人有能力把难以预料的言语、毫无关联的行为变成预兆,就能成就霸业。他们必须有灵活的思维、高超的语言技巧,有时他们还需要熟知礼制、传统,以及流传的典籍——这类知识全都属于“文”的范围。重耳流亡期间,秦穆公宴请重耳,狐偃认为赵衰比自己更适合出席这次宴会:“吾不如衰之文也。”各人在宴会上赋诗言志,重耳赋《河水》,秦穆公则赋《六月》。

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传》僖公23. 6,页410—411)

《六月》描写一位诸侯帮助周天子整顿政治秩序。赵衰和重耳趁机把这次交流变成重耳称霸的预兆,又认为穆公将会协助重耳实践上述的预言。重耳在流亡期间,就展示了他称霸的抱负。 他即位为晋文公以后,便逐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一个理想的霸主必须做到尊王攘夷,维系列国的秩序,成为诸侯的盟主。 不少人都以较工整的篇章总结晋文公的功绩,称许他完成称霸的理念。其中,当晋国准备攻打楚国时,我们可以留意到这种说法:

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按:即孤偃]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资者,不求丰焉,明征其辞。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搜以示之礼,作执秩 以正其官。民听不惑,而后用之。出谷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之教也。(《左传》僖公27. 4,页447)

狐偃的建议、文公的举动、国人的反应之间,形成了紧凑简练的因果关系。上文三次用“于是乎”来标明这一点。诚如艾朗诺(Ronald Egan)所言,上述文字把晋文公的形象描绘得特别理想,加上其公式化的叙述、重复的结构,使得这段文字在编年的叙事中格外突出。 在这则记录里,国君树立典范,感化人民,朝政因而变得平顺。德行与权力的论述轻易地变得翕合无间。“义”、“信”、“礼”等品德全都发挥效用——人民知道这些品德,就能安于生计,交易时不会谋取暴利,不会惑于是非,最终为晋国称霸服务。这段自足的叙述总结了先前三段往事,预示了晋国的文教将会带来胜利。或许,这也语带双关,隐然指涉晋文公的谥号“文”。

这段工整的文字呈现了“文之教”的效用,表明称霸不过是义、信、礼等品德的实践。但是,《左传》这个段落还叙述了其他事件,所反映出来的却是文公持续关注自身的权力,他操控德行的辞藻,并以表里不一的姿态获利。晋文公称霸的第一步便是“勤王”。当时,周襄王被其同父异母的弟弟王子带赶出周室的领地,于是晋文公出兵协助襄王。我们可以从上述颂扬文公之德的篇章里看到狐偃建议文公须使人民“知义”,因此文公才会“出定襄王”。然而,《左传》在此前的记录中,强调的却是文公如何通过表面的礼仪来满足自己的野心,使自己的称霸显得更加合理。

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狐偃言于晋侯曰:“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继文之业, 而信宣于诸侯,今为可矣。”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睽, 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战克而王飨,吉孰大焉?且是卦也,天为泽以当日,天子降心以逆公,不亦可乎?大有去睽而复,亦其所也。”(《左传》僖公25. 2,页431—432)

襄王的弟弟王子带联合周大夫颓叔、桃子,带领狄人发动叛乱,把周天子赶出洛邑。周襄王向鲁、秦、晋三国求援,秦穆公也已准备发兵帮助襄王。由此可见,事情的关键其实是晋文公与他昔日的恩人秦穆公二人在暗中较量。两国出兵勤王,并非基于道德责任,而是希望藉此巩固自己的权势。《国语》在相关记叙里就把这一点表现得更加清楚:“若不纳,秦将纳之,则失周矣。”——出兵的目的是要“启土安疆”(《国语·晋语》4. 15,页373)。至于《左传》,文公在占卦的过程中泄露了自己复杂的动机。自古对谁与黄帝战于阪泉,众说纷纭;有文献说是蚩尤,也有材料认为是炎帝(有时也称为赤帝)。 黄帝在这场神话般的战争中得胜,而晋文公则谦虚地否认了自己能与黄帝相提并论。这表明了文公当时把这个预言套用到自己身上,甚至暗示了黄帝应当与文公等量齐观。可以说,晋文公在保护周室免遭篡夺的同时,不经意地流露出取代周天子的野心,至少我们可以从象征层面上看到晋文公的企图。卜偃纠正了他的误读:因为“周礼未改”,古代神话中的帝王应该指周襄王,其对手应该与王子带相应。

《国语》把卜偃称为郭偃。不少先秦文献都把他视为重耳的得力助手,把他当作法家的先驱,把他看成晋国得以称霸的关键性人物。 虽然卜偃提到周室的命运未改,但这并不代表周天子与诸侯之间的等级实际上没有颠倒过来。卜偃解释《周易》的卦象时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大有卦第三爻的爻辞“公用享于天子”直接预示了文公帮助襄王复位后,自然会备受尊崇。这也表明了文公将有更大的权力。 卜偃还利用了组成大有卦和睽卦的单卦离、乾、兑来预言周天子将会主动放弃权力,屈尊于文公之下。两个卦的外卦离是“火”和“日”的象征,因此也就与诸侯有关。当大有卦变成睽卦,乾或“天”这代表周天子的内卦也就变成了象征“泽”的兑卦。这也就说明天子到达更低的位置,亦即“天为泽以当日”。换句话说,尽管卜偃提醒文公不要把黄帝的预言套用到自己身上,但他却利用占卜所得的两卦,重新拟定了未来的权力关系,其中尊崇周天子的前提是权力将会转移。回归大有暗示了周襄王将会恢复天子之位,因为卦象的字面意思也与王位相关。但大有包含了离这个诸侯的象征,而他的位置刚好就在代表天子的乾卦之上。换言之,天子复位的同时,诸侯也会拥有更大的主导权。

晋文公杀死篡位的王子带,护送周襄王返回洛邑。一如蓍占所言,他得到了周天子的宴请。晋文公试图把自己的地位提升到周天子之上,就好像要落实卜偃的预言一般。文公请求死后可以隧葬, 这再一次暴露了他的野心。周襄王回绝了文公的请求,指出这与他的地位并不相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 之所恶也。”(《左传》僖公25. 2,页433)

周襄王把阳樊、温、原、攒茅的土地赐给晋文公。 但这些地区之中却有人不愿意接受晋国的统治:

阳樊不服,围之。苍葛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谁非王之亲姻, 其俘之也?”乃出其民。(《左传》僖公25. 2,页434)

即使晋侯有所退让,晋国最终还是吞并了阳樊的土地。

上文曾引用综述文公之德的一段篇章(《左传》僖公27. 4,页447)。其中,晋文公为了教民以信,于是出兵攻打原地。《左传》在两年前即记叙了晋军包围原地的故事:

冬,晋侯围原,命三日之粮。原不降,命去之。谍出,曰:“原将降矣。”军吏曰:“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得原失信,何以庇之?所亡滋多。”退一舍而原降。(《左传》僖公25. 4,页435)

原人是否因晋文公的“信”而投降?还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晋军后退并不代表战事结束,明白自己战败无可避免,所以才选择投降?《左传》并没有清楚交代个中的原由。

综述晋文公称霸的那段叙述,还提到他“大搜以示之礼”。“搜”也就是春狩,而每季的狩猎其实也就是军事演习(《左传》隐公5. 1,页42)。文教和礼仪演变成军人的纪律,以至他们的备战状态。正是这个时候,楚国围攻宋国的都城,宋国向晋国求援。重耳的亲信晋大夫先轸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

先轸曰:“报施、 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 于是乎搜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郄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左传》僖公27. 4,页445—446)

晋国选择在这个时候举行春狩,实际上有策略上的考虑。因为这正是适当的时机,让晋军攻打楚国的盟友,藉此抑制楚国的势力。赵衰称许郄谷的德行,认为德与义是利益的基础,这都是《左传》里反复讨论的主题——德行是否带来效益?然而,晋国备战时,最关心的并非晋人是否遵守礼义,也并非礼义对于晋国整体是否有益。他们只关注如何争取最大的收益,以及如何才能有效地运用道德的修辞。如同晋文公护送襄王和围攻原地的记录一般,这段文字仔细刻画了各种背景细节,并审视了行为背后的动机、事情发生的原委和结果。因此,在这些记录里,我们更容易看到各人如何考虑自身利益,更容易看到权力和策略如何运作,也更容易看到偶然发生的事情如何影响大局。相对而言,公式化的那段叙事也就隐晦得多了。

因此,《左传》用两种并行不悖的角度去描绘晋文公:一个由霸主的理想出发,另一个则揭示出实践这个理想时会面对微妙、复杂、矛盾的现实世界。前者以综述文公称霸的公式化描写为代表,这一角度运用的是有关礼义的论述。礼义的论述之下,言行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固定不变;事物都显得非常谐调,秩序井然。后者分布在《左传》的各个地方,分别记录了那段综述所提及的各个事件。这是一种权力的论述,目的是要定义新的行为模式。权力的论述经常会利用尔虞我诈、口是心非、重新界定字词、操控征兆等手段。我们可以从文公协助周襄王复位,以及他准备称霸的过程中看到这些手段。我们也可以从城濮之战中看到这一点。在这场奠定晋国霸业的战役中,两军一方面争取胜利,同时却又关注自己是否比敌军拥有更优越的品德。至少,表面看来,军事与道德的考虑密不可分。

公元前632年,晋、楚两国战于城濮。这是春秋时期最重要的战役之一(《左传》僖公28. 3,页452—467)。最终,晋军报捷,晋文公成为诸侯的首领;楚国不敢向北或向东进军。城濮之战中,各人争论战略决策,尝试掌控事物的意义,可以说是这则叙事中最突出的一幕。两军开战之前,楚军的统帅子玉提出了一个方案,希望两国可以和解。因此,晋国的将领仔细考虑了各种应对之策。他们在这次讨论中各自阐述了自己对礼的理解。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子犯曰:“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先轸曰:“子与之!定人之谓礼,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楚有三施,我有三怨, 怨雠已多,将何以战?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左传》僖公28. 3,页457—458)

狐偃斥责子玉“无礼”,因为子玉提出了两个条件,却只答应了晋侯的一个请求。狐偃认为“礼”的意思是君臣必须按照自己的地位行事。当然,这种说法未免有点武断,毕竟恢复卫侯的君位、把土地封给曹国这两个举动,不一定比停止围攻宋国重要两倍。因此,这未必是一则不平等的交易,我们很难说子玉对晋侯不敬。狐偃这样生硬地定义“礼”,反映的其实是他急于与楚国开战。先轸对“礼”的理解并不相同。他认为“礼”是一种道德秩序,这种秩序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各国应该尊重其他国家的领土,维持其他国家的稳定。先轸一开始即敦促晋文公接受楚国的提议。他以熟悉的道德辞令来阐释自己的观点。但是,最终他为晋文公所作的一系列建议,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与他界定的“礼”完全无关。(晋文公立即采纳了先轸的建议。)晋国的目的是要使楚国的盟友疏远楚国,并激怒楚国,诱使楚军攻打自己。同时,晋国却可以维持自己恪守礼义的姿态。表面上,晋国的举动全都是为了照顾宋国的利益;如此一来,晋文公就能证明自己的信义,争取其他诸侯的支持。 晋国暗中答应恢复曹、卫二国,这样就能取代楚国在其盟友之间的地位。(后来,晋国还是废黜了卫成公;另外,晋国只是在被迫的情况下才恢复曹公的君位。) 楚国曾帮助重耳回国即位。但此时此刻,晋国装出一副想要和解的姿态,事实上却拒绝出兵救助他的盟友宋国,又拘捕楚国使臣,企图诱导楚国开战。

“礼”的各种定义,说明当人要按照情势判断道德价值时,“道德”本身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城濮之战的前夕,狐偃无视军吏的反对,命令晋军向后撤退,他所考虑的也是“道德”的问题。

子玉怒,从晋师。 晋师退。军吏曰:“以君辟臣,辱也;且楚师老矣,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背惠食言,以亢其雠,我曲楚直,其众素饱,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 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左传》僖公28. 3,页458)

“退避三舍”兑现了文公流亡楚国时他对楚王的承诺。这里狐偃履行了文公的约定,表面上好像是一种退让,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诱使楚军出击。这样一来,晋国击败楚国,也可以以仁义之师自居。狐偃仔细地分析“壮”、“老” 、“直”、“曲”的含义,藉此确立自己的看法。表面上的退让隐含侵犯的意图,这让我们想起楚王询问重耳他会如何回报楚国的恩情。狐偃再次重现了重耳的行径。他们同样扭转了“报”的意义——当晋国追逐权力和荣誉时,他们以“报”的名义背叛了自己的恩人。

晋文公和他的亲信操控词语和征兆的各种含义,藉此完成称霸的梦想。当晋人从各种预兆中判断城濮之战的战果时,这种情况最为明显。城濮之战的记录其实由两个梦架构起来。战争前夕,晋文公梦见自己与楚王搏斗,楚王伏在自己身上吮吸了他的脑浆。文公因为这个梦而感到非常惶恐,但狐偃却从中得出一个吉利的解释:“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左传》僖公28. 3,页459)不少注家引用古代的医书,证明古人认为脑藏于阴,具有柔软的特性。 因此,晋文公的脑子可以“软化”楚王刚强的牙齿。这也意味着阴谋诡计与外交手段最后会压倒刚健的力量,取得成功。兵法与道家文献就经常提到以退为进的作战方法。而且,当侵略者脸部朝下,姿势也就无异于低头伏罪;受害者脸部朝天,样子就似在仰首接受恩泽。我们可以从中国古代的墓地看到,以仰身的方式埋葬的人往往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狐偃再次展现了他能灵巧地操纵语言及其意义。事实上,当狐偃面对模棱两可的征兆时,他总是处理得游刃有余。譬如说,当重耳回到晋国即位为君时,狐偃把一块玉璧送给重耳,并请求重耳批准自己离开。他认为自己与重耳流亡诸国期间,自己曾犯下不少罪过。 重耳把玉璧投进河中,然后请求河神作证,见证他与狐偃“同心”(《左传》僖公24. 1,页412—413)。 献玉的举措本来有断绝关系的意味,最后却成就了二人的盟誓。

晋文公的梦表面看来似乎预示着灾难降临,但狐偃却把它解释成一种吉兆。 这种表里不一的情况体现了人在历史中的力量。《左传》把这个梦放到城濮之战以前,似乎意味着后来发生的事全都是命中注定的。然而,互不兼容的解释暗中为人提供了不同的选择,人仍然可以决定未来,事情的结果仍有变数。城濮之战之后,《左传》告诉我们另一个梦。这次是子玉的梦:

初,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女孟诸之麋。” 弗致也。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弗听。荣季曰:“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将何爱焉?”弗听。出,告二子曰:“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左传》僖公28. 4,页467—468)

尽管以上两个梦都发生在晋、楚交锋之前,但《左传》却把两者放在不同的叙述时间里。两者的位置决定了它们有不同的阐释。晋文公的梦是个含混不清的符号,难以捉摸的谜题游走于表象及其意义之间。因为读者还置身于战争的前夕,一切还未发生,我们不知道表面的征兆实际有何含义。这种张力暗示人仍能作出不同的选择,未来还是可以改变的。《左传》并没有清楚交代:文公的梦是否“真的”预示了晋会取胜;还是狐偃的解释激励了文公,从而影响到最后的战果。相反,《左传》把子玉的梦记录在战争结束之后,目的是要追溯往事,为城濮之战的结果提供解释。这个梦有总结的作用。

我们可以说这两个梦前后照应,结构对称,内容却恰恰相反。狐偃解释晋文公的梦,强调的是人的力量,表现了人如何操控表意的过程。至于子玉,他违抗梦中河神明确而率性的指令。这与他的梦似乎都说明了:假如鬼神心血来潮,人类只能默默等待宰割。假如子玉拒绝交出琼玉真的导致他的失败,那么我们面对的就是随意的宿命。《左传》的编纂者并不能接受这种看法,因此,荣黄才把子玉的失败归咎于他的傲慢,以及他不以国民为重。 当然,子玉的梦也有可能是晋国为了宣传自己而杜撰出来的。晋国可能刻意设计这个故事来点明楚军败阵既是命中注定,同时也是将领失德所造成的。 子玉的梦结构简单,不过是他违拒了梦中的命令。不过,这对于子玉来说,或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结局。子玉一心追逐自己的目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自由的幻觉,以为自己不受任何力量限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所有事物,最终他被批评为“刚而无礼”。子玉拒绝遵从梦里的指示;对他来说,人的意欲和他的实际行为是一致的。相反,晋文公和他的亲信总是表里不一,孔子就曾用“谲而不正”来评论晋文公。 同时,他们总是娴熟地操纵各种征兆。

晋文公和他的臣下把问题重重的征兆转化成自己的机会,利用这些征兆为自己的行为提供道德依据。因此,狐偃解释文公之梦时,他所关注的是如何定义这个情势的道德价值。《左传》尝试以文章的先后铺排来解释文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以下这个顺序说明了文公做梦前的心理状态:《左传》讲述文公的梦之前,记录了一句歌谣:“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左传》僖公28. 3,页458)文公对这首歌谣充满了疑问,书中也没有再申明这句话的含意。但我们可以猜想,这句话可能意味着晋国将要背弃旧日的恩人(如同荒芜的原野将会被舍弃),谋求新的力量。(另一种读法可以把晋国“过往”的血亲看成刚荒废的田地,晋国的“新谋”正是要重新开垦这些荒原,使它变得适合耕种。)因此,当文公提出“若楚惠何”这个问题时,晋国大夫栾枝回答说:“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左传》僖公28. 3,页459)文公的梦紧接在这些讨论之后,这场梦难免会指向当前形势下道德的暧昧之处。晋国不念旧恩,背叛楚国;晋人不得不把这个梦塑造成晋军得胜的预兆,甚至是借用这个梦为晋国争取仁义之名:晋文公仰首得天,楚侯则俯首认罪。晋人有能力掌控表意的过程,把临时发生的事件和言辞转化为预言。晋国正是依靠这种能力,才能成就霸业。人的行为本来有偶然、随意、主观的一面,但因为他们有这种精妙的诠释技巧,这些面向都变成了有条不紊的符号。这些符号支配了礼义等价值,使事情发展看似无可避免。

狐偃对文公之梦的解释展示了这些获胜的预兆并非单纯的记录。这些预兆其实是由人建构出来的,目的是要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更加合理。相对而言,子玉梦见那个任性(且贪婪?)的河神则表明了梦里的人物或鬼神并不一定可信,他们的权威非常可疑。在一个充斥鬼神的世界,我们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阶级之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遵从他们在梦中传达的指示(因此,单是子玉违逆鬼神一事,根本不足以解释他的败阵;荣黄不得不转而讨论他身为将领却有不少缺点)。本书在第三章已经提到,在《左传》的其他地方,鬼神也会有失偏颇,反复无常,甚至背弃誓言,发出不合礼义的命令,无视合情合理的请求。有时梦境会出现率意的指令,有时含糊的梦境容许各人提出完全不同的解读。这两种情况都引导我们思考《左传》中怀疑论的范围和意义。从晋文公和子玉的梦来说,《左传》对于梦境是个象征的过程并没有任何疑问;书中质疑的是:在一个价值观变动不居、权力纷争没有止息的世界,梦的解析背后隐藏的政治含义其实很成问题。

晋文公觐见周襄王,确立了晋国击败楚军的意义。晋文公把楚国的俘虏和战车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则把“策命”授予文公,承认文公是诸侯之首,同时又把各种礼物赏赐给他。 历史的重复把其中的断裂隐藏起来——这些礼节遵循了一百多年前周平王(公元前770—前720年在位)接见晋文侯的旧例。而且,这两次仪式都由郑国国君主持。正因为周室的权力越发衰弱,“尊王”的礼节才变得越来越详细。周天子运用了简练古雅的语言来称许晋文公,文公也以同样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周室的尊奉:

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 (《左传》僖公28. 3,页465—466)

庄严肃穆的措辞强调了天子与诸侯首领之间的理想关系。晋国击败楚军,理应可以使列国更团结、更和谐。

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君子谓是盟也信,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左传》僖公28. 3,页466—467)

君子直接颂扬文公之德,似乎不认为称霸的理念与现实之间会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但事实上,晋国的胜利与道德的修辞有更大的联系,这与道德的实践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这次结盟对以后的事件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君子认为晋国之所以能战胜楚军,原因是他们“能以德攻”。换句话说,晋国因为能够在道德上感化自己的国民,所以才会取得军事上的成功。如上所述,礼义教化与军事演习重迭在一起(《左传》僖公27. 4,页447)。其实,开战之前,晋文公就曾登上古莘国的废墟检阅部队,说:“少长有礼,其可用也。”(《左传》僖公28. 3,页461)。这里“礼”指士兵的军阶和年纪长幼。文公肯定他们有礼,这也就代表晋军已经作好上阵杀敌的准备。礼义的常规经常会在实际应用时变成“律”与“刑”。(在后来的思想论著中,“礼”与“法”的界线同样模糊。尤其是《荀子》和《管子》二书,这种情况特别明显。 我们还可以从子产的言行和政策中看到相同的问题;子产是郑国的执政,他是《左传》后半部的主要人物。)《左传》在记录城濮之战时,列举了三个“正义”的举措。晋文公杀死颠颉,因为他违背军令,放火焚烧曹国大夫僖负羁的住所;因为祁瞒丢失了军旗而把他杀了;最终还因为舟之侨太早回到晋国而把他处死(《左传》僖公28. 3,页454;28. 6,页470—472)。

君子谓文公“其能刑矣,三罪而民服。《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不失赏、刑之谓也。”(《左传》僖公28. 6,页472)

如此一来,通过明确的刑罚和军纪的伸张,礼义得以实现。这些对文公的谏说,可以与城濮之战以前那段公式化的综述相提并论。两者在理解“礼”的时候,都带有法律和军事的偏见。两者在表述晋文公称霸以及晋与周室的关系时,都运用了道德和礼义的修辞。但是,即使这些篇章可以从礼义的角度去理解法律和刑罚,当文公召请周襄王到温地参加诸侯会盟时,我们已能看清现实中新的权力格局已经形成。文公这一行为极不恰当,因此他只能用“冬狩”这种委婉的说法,甚至“孔子”也探讨了这段文字的微言大义,分析了其中间接呈现出来的观点。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传》僖公28. 9,页473)

论者经常引用上述这段话,来证明《左传》的作者或编者——至少他们其中一人——相信孔子编订了《春秋》。《左传》的评论表明:孔子为了要谴责晋文公的无礼之举,为了抒发自己的不满,所以才刻意在《春秋》里标出狩猎的地点。周天子被迫离开自己的领地,但《春秋》最后却没有直接声明这一点,这种处理强调了周襄王被王子带驱逐时,晋文公曾经予以协助,出兵护送襄王回国。然而,我们也可以重新标点这段文字,孔子的话或可停在“且明德也”一句上。这种标点方式同样符合情理。如此一来,孔子或许只是在评论《春秋》中已有的句子。无论如何,《春秋》讳言晋文公违礼一事,似乎是考虑到他曾立下大功,成功恢复了周天子的君位。

重耳流亡国外,即位为君,最终称霸。这一系列的叙述都有意营造了一种平衡的感觉,使人觉得晋文公在道德上并没有犯错。这些感觉全都基于“报”这个概念。“报”可以指报答、报恩,也可以指报仇。重耳即位为晋文公,尔后又成为霸主,他已经有能力对流亡时侮辱自己的人报复,也可以报答昔日的恩人,向追随自己的忠臣报恩了。然而,晋国已经证实了我们不可能把“报”这个概念运用到各国的关系上。一方面,重耳流亡时,曹、卫、郑三国对他十分“无礼”,后来他向这三个国家报复了。但另一方面,楚、宋、秦三国对他有恩,重耳却无视这些恩人的利益。我们已经看到晋人必须运用修辞来操控“报”这个字的意义,藉此使自己侵袭楚国的行为显得更为合理。当宋国被楚国围攻,晋国试图摆出一副支持宋国的姿态,但他们真实的目的并非救援宋国,而是要在齐、秦两国的默许下与楚国交锋。因此,晋国才会一方面把曹、卫(皆为楚国盟友)两国的土地赐给宋国,另一方面又要求宋国向齐、秦两国送上财物,请他们劝说楚王退兵(《左传》僖公28. 3,页455)。

从个人层面上看,“报”的原则更难以实践。重耳意欲复仇,却不得不抑制自己——当重耳逃出晋国时,寺人披急于追捕他,用刀砍去了重耳的衣袖(《左传》僖公5. 2,页305)。后来惠公又命令寺人披搜索重耳,要求寺人披把他杀死,披丝毫没有怠慢(《左传》僖公24. 1,页414)。但当重耳返国之后,他不得不接受披的论点:忠诚与个人的恩怨无关,忠诚代表的是臣子有义务遵从拥有君主之位的人所下达的所有命令(《左传》僖公24. 1,页414—415)。晋军入侵曹国时,重耳煞费苦心地保护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家族。因为重耳流亡之时,僖负羁曾慷慨地招待他。但这种“报施”的行为最后却引起重耳部下魏犫和颠颉的不满。他们认为自己的忠诚没有得到充分的回报,因此放火烧毁了僖负羁的居所。由于他们违抗军令,最后颠颉被文公处死,魏犫也失去了戎右之职(《左传》僖公 28. 3,页454—455)。僖负羁、魏犫和颠颉三人都曾帮助重耳,重耳理应报答他们。但因为他们对报答的方式有不同的理解,最终反而深受其害。回报并非理所当然——如上所述,狐偃对自己曾冒犯重耳耿耿于怀,于是他以一种断绝关系的姿势,换来重耳发誓与自己“同心”。当文公把禄位赏赐给追随自己逃亡的人时,介子推却自成一格,拒绝了这些赏赐,原因是要避免“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左传》僖公24. 1,页418)。事实上,假如有人认同个人的进步是命中注定,或是授命于天,那么人力也就无关紧要了。因此,重耳的故事根本与赏罚分明、矫正过失无关,这个故事其实更着重于如何产生新的秩序,如何为这种新的秩序辩护。在这个新的秩序下,人们只需要表面上遵守“报”的原则。

《韩非子》曾引述一句谚语:“筑社者,撅而置之,端冕而祀之。” 羞辱、妥协、欺诈构成了新的秩序,但当人们要从礼义的角度歌颂这种新秩序时,他们必须把这些手段遮盖起来。城濮之战的叙述充斥着对重耳德行的赞许。这些赞誉重申了道德的效用,也表现出他能够称霸乃是上行下效的必然结果。晋人以“仁义之师”之名出兵,号称自己崇奉周室,这构成了他们的一种道德宣言。而称霸的概念正好反映了权力算计与道德宣言两者之间的张力。礼义讲求内心与外表的对应,而霸道则会从礼义的根本破坏这种关系,另外产生出道德宣言与礼义表征之间的对应。但是,即便晋人强调军队纪律,晋国实际操控周室,也不一定会揭穿晋文公虚伪的本质。《左传》这里只是肯定了表里不一和含糊其辞对于成就霸业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已经看到晋人并非单纯地接受胜利的征兆,他们通过创造这些预兆来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合理。这样一来,称霸的记录引导我们叩问世界的秩序和随意的宿命之间的联系,也帮助我们探究天命与人事之间的分野。

齐桓公是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关于齐桓公的记录虽然显示了称霸背后所隐含的两种观点,但呈现的方式却有所不同。这些记录并没有自觉地利用礼义与现实之间的裂缝,这些缝隙似乎只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尽管《论语》和《孟子》都称许齐桓公是位杰出的霸主,但文献对他的记载其实比晋文公更少。 假如我们比较齐桓公与晋文公的叙述,就会发现桓公的记录较少称许表里不一的行为,也较少运用修辞去获取政治利益。同时,当文章先以高雅的修辞叙事,转而批评不加掩饰的野心或倡言霸权的重要时,我们会看到这些转折显得更加突兀。齐桓公的宰相管仲与追随晋文公的人并不相同,他并不讨论策略和权力政治。相反,他在《左传》中不断倡言道德与有效的管理。当狄人攻打邢国时,管仲就曾要求齐桓公出兵救邢。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宴安酖毒,不可怀也。《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齐人救邢。(《左传》闵公1. 2,页256)

这可说是《左传》为霸权辩护最清晰的一段文字:霸主必须维系列国的稳定。中原诸侯往往与周初的政治秩序有关(他们往往也有血缘关系),霸主有责任保护他们,防范贪得无厌的化外之民(戎、狄、蛮、夷)。 霸主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就必须努力不懈,不能骄傲自满。管仲称引了《诗经·出车》里的句子,描写一位将士不知倦怠,勤于“王事”:这人为了“简书”而克服休息和归家的渴望。王国维认为《出车》这首诗描述了宣王在位期间南仲出征猃狁之事。他进一步推测,猃狁与春秋时期的戎有关联。 “简书”可能载有天子的命令,要求将士参加征战;也有可能是周天子与诸侯之间有关抵御猃狁的盟书。 如此一来,管仲巧妙地把霸主领导之下列国间的秩序联系到周初的政局之上。管仲同时美化了这两种政治秩序。后来邢国迁移至夷仪,《左传》里就曾两次记录这件事:第一次是要称颂诸侯救援邢国,赞许他们为夷仪修筑城墙(《左传》僖公1. 2—3,页278);另一次则是要概述齐桓公的霸业,肯定他的成就——“僖之元年,齐桓公迁刑于夷仪。二年,封卫于楚丘。刑迁如归,卫国忘亡。”(《左传》闵公2. 9,页273)卫、邢两国都因狄人的侵犯而溃散。我们曾在第二章讨论过卫国的情况:卫懿公对鹤的迷恋最终带来灾难。卫国和邢国的国君都与周室有血缘关系,因此都是姬姓。这里把两国相提并论,目的是要强调齐桓公保卫中原、抵抗外族的功绩。 (这个联盟并不持久。桓公死后,邢国立即勾结狄人,攻打卫国[《左传》僖公18. 4,页378;《春秋》僖公19. 5,页380]。后来,齐国也曾与邢、狄连手,合力对付卫国[《左传》僖公19. 4,页383]。最终,卫国以诡计毁灭了邢国的宗室[《左传》僖公24. 7,页428;25. 1,页430]。)

齐人声称维护周初的政治秩序,有时只是为了侵略他人和自我吹捧。管仲在齐国攻打楚国前,就曾利用先君的传统来为齐国出兵寻找理由:

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 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 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 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 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师进,次于陉。(《左传》僖公4. 1,页288—291)

管仲用典雅庄严的语句断言齐国称霸的时间和空间。召康公授命齐国先君太公可协助周室,奠定了周室与齐国的历史渊源。管仲把两国的关系理解成齐国可以向四方征战。回想一下《诗经》里曾描述周天子有绝对的统治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昭王于公元前11世纪南征楚国,也就是说,这比管仲要早四个多世纪。他因那次南征,一去不返。这里管仲把齐国攻打楚国,描述成自己要延续和完成昭王的做法。楚国的使臣反应敏捷,他深知没能按时进贡只是小事,因此他承认楚国在这一方面犯错。对于昭王南征不返一事,他否认楚国要负任何责任。不过,即使进贡的问题不太重要,但文章也可能刻意提到这种失职,让齐国得到象征性的胜利:楚国承认他们在处理自己与周室的关系上犯错,这也就使齐国“服楚”的说法显得更合情合理。不论这场战争有什么结果,齐国也有了出兵的理由。

齐桓公统领诸侯的军队到达召陵。当楚军与他们相遇时,桓公的言辞先表明自己对礼义的关注(齐国效忠周室,自己会承袭周室与齐国在历史上的关系,而且他也关心其他诸侯是否认可周室的权威)。接着,他巧妙地把话题转到僭越和赤裸裸的侵略上。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师退,次于召陵。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谷是为?先君之好是继, 与不谷同好如何?”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屈完及诸侯盟。(《左传》僖公4. 1,页291—293)

“不谷”本来是楚王和“天子”的自贬之称;齐国完全把自己认同为周室,因此桓公也就称呼自己为“不谷”。 理论上,桓公代表周天子攻打楚国,所以这种称呼并不违礼。但是,我们也能从中看出齐桓公正暗示自己拥有极大的权力。这里更多是修辞上的唇枪舌剑,而非军事上的针锋相对。屈完勇敢地反驳桓公,他的说法强而有力。随后,他又与诸侯订立了和解的盟约。管仲和桓公的问题本来彰显了齐国出师有名,但屈完透过界定什么是符合道德的权威,成功地把齐、楚两国的道德地位逆转过来。召陵之盟似乎是要确认齐、楚两国各自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不是要肯定齐国的霸主地位。楚国在召陵之盟后,击败(有时甚至是吞并)了不少小国,其中包括弦(《左传》僖公5. 7,页306—307)、黄(僖公11. 4,页339;僖公12. 2,页340—341)、徐(僖公15. 1、15. 3,页351;僖公15. 6,页356)。屈完巧妙地反驳了管仲和桓公,令人怀疑召陵之盟这段记录可能来自楚国的史料;这段文字把一场没有结论的冲突描绘成楚国在外交辞令上的胜利。

《左传》里有数处把管仲倡言道德和桓公追逐权力并置在一起。齐国与诸侯于宁母会盟,本来目的旨在控制郑国,但管仲却用同样高雅的言辞劝导齐桓公——“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 于是齐桓公依礼接待诸侯,诸侯的官员也接受了齐国的土特产。(《左传》僖公7. 3,页317)在这次会盟中,郑国太子华答应会当齐国的臣属,希望藉此换取齐国的帮助,以铲除郑国的三大家族。管仲劝阻桓公,他的论述由内心的道德出发,逐渐转到公众的观感上去。齐桓公依靠礼、信这两种德行来建立威信,召集诸侯;但子华却违反了这两种价值,因为他辜负了出使的使命,僭越了父亲的位置。如果桓公参与了子华的阴谋,那么,齐国将无法把自己的意愿施加到郑国身上。

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今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对曰:“君若绥之以德,加之以训,辞,而帅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揔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何惧?且夫合诸侯,以崇德也。会而列奸,何以示后嗣?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记奸之位,君盟替矣。作而不记,非盛德也。君其勿许!郑必受盟。夫子华既为大子,而求介于大国以弱其国,亦必不免。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为政,未可间也。”齐侯辞焉。(《左传》僖公7. 3,页318—319)

管仲特别关心公众如何理解桓公的举措,他们如何记忆桓公的行为,以至历史如何记载这次会盟。霸主的道德威信建基于历史将来的评价。我们曾在第二章提到,典范的论述往往要放到实际的政治环境中才有效用。管仲先讨论德、礼、信的道德标准,最后却以实际的考虑作结——如果其他人认为桓公参与了子华的叛逆之举,这会损害齐国的领导地位;子华的阴谋很可能会失败,因为他的地位并不牢固,而且郑国大夫的势力亦非常强大。这里的建议把道德宣言和现实的政治考虑合而为一,这正是全篇的特点。

管仲的建言要求桓公考虑道德的效益,这显然只是一种辩护。宁母之会以后,郑国随即派人到齐国订立盟约,支持齐国领导诸侯(《左传》僖公7. 4,页319;僖公8. 1,页321)。如果我们仔细审视个中情形,不难发现郑国之所以摇摆不定,主要与现实的权力政治有关。其实,郑国很少会考虑齐国的道德感染力。郑国不过是一个小国,它必须周旋于众多的强国之间。它时而倾向齐国,时而倾向楚国,这与后来郑国在晋、楚之间摇摆如出一辙。齐、楚两国的对峙只是一种象征,他们的交锋也停留在修辞层面上。相对而言,齐国与郑国的关系也切实地标示了齐国试图获取霸主的地位。齐桓公与周惠王之间的紧张关系,间接造成了郑国听命于齐的局面。周惠王鼓励郑国和楚国结盟,一起对抗齐国(《左传》僖公5. 6,页306),原因是惠王与桓公对谁继承天子之位有不同看法:齐桓公支持太子登基,而周惠王却想废嫡立庶,让年幼的王子带即位为天子。周惠王恰好于宁母之会后不久便去世了,而太子则顺利即位,是为周襄王。郑国转而向齐国投诚,也就暗示了自己已接受新的秩序:齐桓公是真正的立王者。

一个人宣称自己尊崇周室,才有可能得到霸主之位。但《左传》在记叙齐桓公“尊王”的言论时,也同时揭露了众人在这个观念下互相计算,尔虞我诈。王子颓追逐天子之位,后来他出奔卫国,寻求庇护。齐国因此出兵伐卫(《左传》庄公27. 6,页237),周惠王也把天子的策命赐给桓公。第二年,齐师打败了卫国,他们试图从中谋利。于是,桓公“数之以王命,取赂而还”(《左传》庄公28. 1,页238)。但是,到了周惠王想废除太子,并把王位传给王子带时,桓公为太子召集诸侯于首止会盟(《左传》僖公5. 4,页305)。周惠王派宰孔煽动郑国,要求他反对齐国,又游说郑国转而追随楚、晋两国,寻求两国的保护(《左传》僖公5. 6,页306)。

周惠王去世时,襄王没有立即发丧,反而暗中通知齐桓公,希望先确认桓公会支持自己继位(《左传》僖公7. 5,页319;僖公8. 1,页321)。襄王继位以后,他派使臣宰孔把胙肉赐给桓公,又赐予他更高的爵位,以感谢桓公的支持。 但正当桓公准备下阶跪拜时,宰孔制止他,并传达天子的旨意:襄王顾念桓公年事已高,特别恩准桓公不用行礼。桓公认为襄王无需多虑。紧接着这礼节性的交谈之后,《左传》记录了宰孔对桓公的严厉批评:

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宰孔先归,遇晋侯,曰:“可无会也。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为此会也。东略之不知,西则否矣。 其在乱乎! 君务靖乱, 无勤于行。”晋侯乃还。(《左传》僖公9. 2—3,页326—328)

这里用了“下”、“拜”、“登”、“受”四个字简洁地描述了桓公接受天子赏赐时的举动,展示了桓公刻意营造出庄严的气氛。周天子与齐桓公暗地里互相竞争,使得整个仪式进行得更富有戏剧性。襄王把特权赐给桓公,暗示自己已接受了新的政治局面。桓公表现得特别谦卑,以此说明新的政治秩序其实也延续了旧有的制度。但是他身为“伯舅”,并没有资格分得胙肉。因此,他接受赏赐似乎暗示了这种延续不过是权宜的假象。他坚持要下阶跪拜,完成全套仪式,也就意味着他比周天子更熟知礼节。《左传》把周室的认许与癸丘之会并置在一起,表面上完全符合称霸的道德论述——周天子与诸侯盟主之间的关系合乎礼制,能够令各国和平共处。可是,宰孔已尖锐地指出,癸丘会盟不过是桓公要实现野心的一层伪装而已。 这个出使齐国赏赐胙肉的使臣还强调了桓公称霸其实非常反讽:他一方面宣称自己要恢复世界的秩序,另一方面自己的国家却又酝酿着混乱失序的政局。 宰孔宣称自己秉持修德养心的原则,认为齐桓公显然不能企及。但是,宰孔的立场既可能有道德的考虑,也可能反映了派系斗争的问题。他支持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竞逐天子之位,齐桓公则支持周襄王继位。先前,周惠王就曾为了让王子带继位,派遣宰孔挑拨郑国与齐国之间的关系(《左传》僖公5. 6,页306)。 周王室内部的权力斗争,表明众人可以公开争夺天子之位。“尊王”一词往往只是指一个人能够决定谁会当上天子。葵丘之会过了两年,王子带出奔齐国(《左传》僖公12. 3,页341),齐桓公试图为王子带求情,却并不成功(《左传》僖公13. 1,页343—344)。王子带与周襄王的权力斗争纷扰不休,最终导致襄王被逐,周室再次陷入危机。上文已经提到,周襄王重登天子之位,乃是晋文公称霸的一个关键。

孔子曾提出“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这个著名的论断(《论语·宪问》14. 15)。 假若我们比较《左传》中晋文公和齐桓公的史料,确实会留意到齐桓公的记载很少会因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或许是因为《左传》很少记载齐桓公讨论自己的策略,谋划自己的政策,所以我们才会有这种感觉。而只有这些有关谋略的细节,才可揭示礼义与德行的论述如何与利益和权势的考虑重叠在一起。齐桓公的史事反复提到称霸的理念,其中齐人往往会用这个理念来抑制个人野心。这正好体现在鲁国因君位继承权而内讧,齐桓公准备从中谋利之时。齐国使臣仲孙湫劝阻桓公,他的论述正是诉诸道德:

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君其务宁鲁难而亲之。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霸王之器也。”(《左传》闵公1. 5,页257)

仲孙湫与管仲不同,他的注意力纯粹集中在周礼的权威上。他并没有提及当前的局势。桓公听从了他的建议,帮助鲁僖公继承君位。

《左传》从道德层面讨论称霸的问题,说明了人如何熟练地运用礼义的修辞(诸如桓公接受胙肉[《左传》僖公9. 2,页326—327];周天子以上卿之礼接待管仲,管仲却谦逊地辞谢了[僖公12. 4,页341—342]),又把桓公的事迹理想化(诸如迁邢于夷仪,恢复卫国等),后文更一再以感伤的语调怀缅齐桓公的成就。 这些片段全都讲求权力与礼义的完美结合,而这种论述使齐国的贤臣(如管仲)变成了传奇。但是,这种论述并不能统摄《左传》所有有关齐桓公的记录。举例说,他消灭了小国谭 (《左传》庄公10. 4,页184—185)和遂(《左传》庄公13. 1,页194),出兵的借口往往是这些国家“不礼”或“无礼”——也就是说,这些小国没有恰当地表达自己对齐国的敬意。 还有,郑国断断续续地归附齐国,楚国的扩张并没有受到质疑,以至周天子的继承问题背后存有阴谋,这些片段也是例外,显示权力与礼义不一定能合而为一。齐桓公晚年不得好死,他死后齐国的霸业迅速瓦解,这也使称霸的道德修辞显得苍白无力。

《国语》把桓公塑造成理想的霸主,又把管仲描写成贤明的臣子。《国语》相信他们代表了权力与德行的完美结合。《左传》里的记录虽然简略,却为齐桓公勾画出更加复杂的形象。我们或可推测,《国语》的记录有单一的来源,这些故事旨在阐发管仲的贤德和远见,说明管仲对桓公有重要的影响;至于《左传》的取材范围则更加广泛。因此,《国语》认为葵丘之会非常成功(《国语·晋语》7,页245),宰孔的批评也没有出现在《齐语》之中。 齐、楚两国的交锋只出现在齐国南征获胜的一段记录里:“使贡丝于周而反。”(《国语·齐语》6,页242)《国语》甚至把桓公消灭谭、遂两国一事描写成大公无私的行为:齐国把两国的土地分封给各国诸侯,诸侯因此称许齐国的宽厚(《国语·齐语》8,页247)。我们已然看到,《左传》也尝试把管仲理想化,但书中仍有不少记录暴露了桓公追逐权力和利益的野心。那么,我们应如何理解这些分歧呢?除了可以归因于《左传》有不同的文献来源之外(例如,屈完在召陵之盟中雄辩滔滔,这一节的内容就有可能来自楚国),我们还可以推测,《左传》有意使武力显得更合理,也有意探讨诸侯如何平衡道德的修辞和国家的利益,有意使“称霸”这一概念显得更加复杂。

霸主必须平衡礼义和武力的论述。宋襄公尝试仿效以往的霸主,最终却惨淡收场,这正好印证了这种平衡的重要性。宋襄公沉溺于效法前代的典范:他身为太子,就曾恳请父亲宋桓公让自己的庶兄子鱼取代自己继承君位,因为他“长且仁”。宋襄公如此谦让,目的可能是为了追步古代圣王的典范。然而,子鱼对国君之位不感兴趣。他推辞了父亲的任命,又反驳宋襄公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顺。” (《左传》僖公8. 5,页323)到了战场上,仿效古人很可能会带来灾难: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 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 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 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 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受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 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 (《左传》僖公22. 8,页396—398)

这段战争记录的张力建基于时间标记“既”与“未”之上。这两个字标示了宋军能够取胜的两个时机(一次是楚军还没有全部渡过河来;另一次则是楚军刚刚渡河,却还没有排成战阵)。宋襄公拒绝出兵,却又语焉不详。他想效法其他战争中常见的杰出的战略家,这些战略家一般会作出令人惊讶的决定,但却不会立即解释自己的做法。例如,鲁国大夫曹刿拒绝追赶逃跑的齐军,到了后来他才说明自己的顾虑(《左传》庄公10. 1,页183)。但在这次战争中,宋襄公最后战败。他尝试在战事之后解释自己的决定,但他的说法显然是个错误,充满矛盾。他宣称自己要追随古代的圣贤,遵循战争中宽厚与克制的原则。子鱼有力地反驳宋襄公,他表明这些宣言非常虚伪,而且前后抵牾。 这与《左传》里其他劝谏的场景一样,一位聪敏的大臣或进言者分析了当前的局势,他的意见令人信服,措辞亦精湛无比。子鱼的论述似乎十分无情,但这却表明了战争的迫切性如何衍生出一套针对战事的礼义和概念。

宋襄公虽然谦称自己是“亡国之余”,但却心高气傲,认为自己不可能不追随古代的战争典范——他认为有些战争原则更加高尚,而他的先祖也坚守这些原则。大司马公孙固却以另一种方式理解商与宋之间的传承关系:上天抛弃商已经很久了,如果宋国打算恢复商朝往日的光辉,结果一定会酿成灾难。换句话说,公孙固认为,宋国自诩是商朝的后裔只会令宋国的野心显得更不合理。相反,当宋襄公在战场上表现出宽厚与克制的一面时,他似乎预见了宋国将变得更加强大。论者有时会把宋襄公的考虑视为误用仁义之心。 事实上,仁义并不是这里的关键。宋襄公攻打滕、曹两国,藉此扩张领土(《左传》僖公19. 2,页381;僖公19. 5,页383—384),又与楚开战,更怂恿邾文公牺牲鄫国国君来祭拜土地神,希望此举能迫使东夷归附自己(《左传》僖公19. 3,页381—382)。子鱼每一次都会提醒襄公,要求他控制自己的野心,不要太过放纵(《左传》僖公19. 4—5,页383—384;僖公21. 1,页389;僖公21. 3,页391)。当宋襄公尝试召集诸侯会盟时,鲁国大夫臧文仲以毋庸置疑的权威断言:“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左传》僖公20. 5,页387)宋襄公在战争、会盟,甚至用人牲来献祭,这些举动似乎都在仿效前人——有时是要模仿齐桓公称霸的典范,有时则效法古人以血祭来昭示权威。而且,宋襄公做出这些举动,全因自己有过度的欲望,难怪子鱼会提到“君欲已甚”(《左传》襄公20. 3,页391)。襄公没法分清礼义的论述与武力的论述,最终走向败亡。他之所以会追求霸主之位,可能是因为齐桓公曾委托他保护自己的继位人(《左传》僖公17. 5,页374),也可能因为他曾带领宋军平息了齐国的乱局(《左传》僖公18. 1,页377)。但是,当他盲目地仿效一系列前代的模范,企图实现自己的野心时,他并没有能力区分称霸理念所隐含的各种不同的表意层次。

霸主与天子的争持,权力与道德的对立,这些似乎都属于战国时期的思想。例如,孟子坚决反对霸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梁惠王上》1. 7);“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12. 7)。霸主并没有合理的道德权威使用兵力:“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孟子·告子下》12. 7)孟子倡导人类本性中的道德价值,称颂这些价值的实践,他认为霸主不过是假借道德的名义行事——“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孟子·尽心上》13. 30)因此,圣王和霸主有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孟子·公孙丑上》3. 3) 但是,只要我们仔细考察,还是会发现他们也相信霸者有可能实践德行。假借“道德”之名或可以弄假成真:“久假而不归,安知其非有也。”(《孟子·尽心上》13. 30)从历史退化观来看,霸主不可能弥补圣王的消失,但对于后来的诸侯和臣子而言,这些霸主已经是难以企及的典范。因此,孟子称许齐桓公是最早的霸主,并认为他在葵丘之会中订立的训诫,为家庭、国家,乃至列国关系的秩序打下了基础。

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12. 7)

相反,荀子并没有把圣王和霸主绝对地分割开来。他制订了一个道德的等级标准(或者说,他从道德价值有多淡薄立论):“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在《荀子》里,霸主尝试通过公平的赏罚建立“信”,藉此争取其他诸侯的支持,换取国民的信任(见《王霸》和《王职》)。《商君书》则强调称霸与施行刑法之间的关系:“五霸以法正诸侯。” 韩非子推崇“霸王之道”,可以说他真的抹煞了王道与霸道的区别。他认为有效的朝廷必须集中权力,因此君主和国家必须把自己的权力扩充到最大(往往会牺牲其他国家的利益),这也就没有可能倡导道德的修辞。《韩非子》里的许多篇章都与《左传》有关,可以说,《韩非子》从《左传》中抽取出其中有关霸权政治的教训。

以往有不少注家受到《孟子》对齐桓公和晋文公的批评启发,他们发现《左传》以反讽的方式记叙霸主的事迹。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即使《孟子》暗中也希望称霸的理念能够同时包容道德价值。换言之,道德并不一定总是与武力和利益相对。《荀子》也曾酌情称许霸道。我们可以把这些看法与《左传》阐释称霸的理想联系起来。另外,《左传》讨论称霸过程中各人如何考虑政治权力,算计利害关系,思考赏罚的效用。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讨论与《商君书》和《韩非子》中的观念有不少共通之处。

《左传》似乎也认同,在道德价值变动不居的岁月里,圣王难再(无论如何,《左传》对圣王是否存在其实兴趣不大),只有霸主才可以重建秩序,即使这种秩序并不持久。因此,《左传》对称霸的理念和实践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当《左传》以怀旧的语调追溯往事时,书中提到霸主曾经领导诸侯,辅佐周天子,“勤而抚之,以役王命”(《左传》成公2. 3,页798)。霸主使人反思我们应当如何解释历史:他标榜自己会在礼义的基础上建立政治秩序,但他所使用的力量却会破坏这种秩序。《左传》从各种视角审视霸道,书中掺杂着对称霸理想的称许与批评,同时也阐述了残酷的权力斗争和策略计算的各个细节。正因为霸者宣称自己的权力建基于礼仪之上,有些编撰《左传》的人一直在思考霸者如何落实这些宣言。《左传》的叙事焦点自然就集中在霸主能否实践自己的承诺。《左传》对霸主的观感有时互相矛盾,这可以说明《左传》或有不同的来源,也可能是文本累积了不同时期的文献材料。有些坚守传统的人为了捍卫周室,为了倡导以礼治国的理念,或许会批评霸主的野心和虚伪。另外,《左传》有些内容把霸业联系到礼义的论述,尝试使当前的权力斗争与理想的政治局面显得更一致,这些材料可能实际用于传授阴谋和修辞。或者说,儒家尝试挽救传统的政治权威,重新界定理想的政局,而这些材料则似乎有意反抗儒家的思想。《左传》关注前人如何强化纪律,集中权力,利用过去改变现状;这些思想可能是法家的先驱。另外,《左传》对战略非常感兴趣,试图探讨军事与朝政的关系,又考虑战争是否需要特别的礼节;这也符合兵家的论述。《左传》揭示称霸的论述如何产生,同时却又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立场,这一点非常值得关注。 RaUcuilntoKU8YJANn1ngCV9DHiMdeEEJdNHTZbex0ZcGUbEIQp8lBz7/n9mtO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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