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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无常的神灵、模棱两可的征兆

晋国可以说是《左传》中最突出的国家。这个国家以欺诈的手段,在反复无常的神灵的协助下称霸。虽然晋国在春秋时期以霸主的姿态出现,但它本来只是以曲沃伯(即后来的武公)为首的一个王室小宗。他杀害了继位为侯的晋室大宗,取而代之。后来他的儿子献公(公元前676—前651年)为了预防其他宗族分支的发展,又铲除了各系的公子以巩固君权(《左传》桓公2. 8,页95;桓公3. 1,页97—98;庄公16. 5,页203;庄公23. 2,页226—227;庄公24. 3,页230;庄公25. 4,页232)。晋国要扩张其领地,首先就是要讨伐虞国和虢国。虞国一直是虢国的盟友,但因为它收取了晋献公的贿赂,所以虞国也就转而对付虢国了。晋献公两次借用虞国的道路来攻打虢国,最终吞并了虢国。后来晋军在回国的时候,又顺道把虞国消灭了(《左传》僖公2. 2,页281—283;僖公2. 5,页283—284;僖公5. 8,页307—312)。

虞、虢两国的国君误以为神灵会庇佑自己,这促成了献公的成功。早于晋国首次进犯虢国三年之前,“神降于莘”(《左传》庄公32. 3,页253)。周史过曾向周惠公解释这件事,认为此事可以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意义:

“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王曰:“若之何?”对曰:“以其物享焉。其至之日,亦其物也。” 王从之。内史过往,闻虢请命,反曰:“虢必亡矣,虐而听于神。”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 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左传》庄公32. 3,页251—253)

由于过往的记录并没有提及如何向这未知的神灵献祭,因此史过建议周王依照他降临的那一天献上相应的祭品。他似乎提议周王不要全心侍奉此神,反而应该敬而远之。史过认为神灵是中立的观察者,而史嚚则相信神有恒常如一的特性。但是,即便史嚚相信神有聪明正直的品德,他依然提醒周王不应盲目听命于神。另外,神与人之间隐含着一种对立的状态:国君过于注重其中一方,相对地他就不能好好回应另一方。这些神灵在这则记录中反复无常,勾起了虢君的贪婪之心,又用自己的福泽来误导他。“虢公败犬戎于渭汭。舟之侨曰:‘无德而禄,殃也。殃将至矣。’遂奔晋。”(《左传》闵公2. 1,页262) 当虢国再次于桑田打败犬戎时,卜偃预见了虢国的厄运。晋卜偃曰:“虢必亡矣。亡下阳不惧, 而又有功,是天夺之监, 而益其疾也。必易晋而不抚其民矣,不可以五稔。”(《左传》僖公2. 5,页283—284)如同降于莘的神明一样,上天麻痹了虢国国君,使他盲目自矜,最终无可避免地走向败亡。

《国语》所载的相关记录对神灵流露出更复杂的情绪。周史过所描绘的神灵更积极、更活跃。施行德政的国家散发着馨香,荒废朝政则会发出腥臊之气。这些气味会引导神灵降临,并相应地赏善罚恶。《左传》中神秘而身份不明的神灵在《国语》里变成了不祥之兆,甚或有点邪恶的味道:

王曰:“今是何神也?”对曰:“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是实临照周之子孙而祸福之。夫神壹不远徙迁,若由是观之,其丹朱之神乎?”(《国语·周语》1. 12,页32)

房后有“爽德”,她因为接受了传说中的圣王尧帝之子丹朱的神魄而怀孕,这隐约有通奸的意味,因这次结合而出生的孩子就是穆王。穆王以穷奢极欲和肆意远游而闻名。因此,丹朱之神也就成了凶兆。史过在确认了神灵的身份之后,提出当由丹朱的后人狸姓来进行恰当的祭祀仪式。他也预言虢国必定会在五年之内灭亡,因为丹朱是尧帝的儿子,而尧帝每隔五年会巡视各国。尽管史过也在这里阐述了与《左传》相类的原则,认为人类自有其责任——“道而得神,是谓逢福;淫而得神,是谓贪祸”——但是身份不明的神灵变成了邪恶而不祥的力量。

《国语》的记录把虢国国君的盲目和罪责表现得更加清晰:

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公惧而走。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公拜稽首,觉,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 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公使囚之,且使国人贺梦。(《国语·晋语》2. 3,页295—296)

在《左传》的记载里,上天为虢公带来了胜利,又把一些好处赐给他,最后把他欺骗了。但在《国语》中,他一意孤行,对梦中的警示视而不见。

反复无常和尔虞我诈的主题再次在人世的层面上演。晋献公通过贿赂相邻的虞国,借路击败了虢国。他送给虞国国君的礼物是稀有的宝马和珍贵的玉石,这恰好与神灵送给虢公的土地互相对应。晋献公扮演了易变的神灵的角色,背弃了虞国国君的信任。晋国在消灭了虢国之后,吞并了虞国。如同虢君一样,虞叔对神灵的庇佑也非常自信:“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左传》僖公5. 8,页309)大夫宫之奇不同意他的看法,说道:

“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 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左传》僖公5. 8,页309—310)

宫之奇想象神灵“惟德是依”,这个描述与《左传》的其他地方非常不一样。《左传》中属于某些地域的神灵或其他特殊的神灵只能在地域与血缘的限制下行事,他们只会接纳相关人士的献祭(也就是说,他们只能接受一些在历史上和地理上跟他们有联系的人献祭)。 如果宫之奇是对的,那么神灵背弃虞叔和虢公一事,体现了神灵能施行适当的赏罚,实践天道的公义。然而,虢公的错误在于他向未知的神灵求取福惠,而虞叔的罪责纯粹是他容易受骗和判断错误。而且,晋献公亦非贤德之人。诚如宫之奇所言,他立意要翦灭虢国,而虢国与晋国的公室同为姬姓(虞国国君也是姬姓)。不仅如此,晋献公还无情地除去了晋国公室中的曲沃桓叔和庄伯一族。

假如我们把以上一节和《左传》其他反对依赖鬼神的论述相比照(如《左传》桓公6. 2,页111—112;庄公10. 1,页182—183;昭公20. 6,页1415—1419),宫之奇的言论所隐含的道德标准显得分外模糊。比如说,齐景公有疾,他的宠臣建议他诛杀祝、史,因为祝、史理应代表君主与神明沟通,他们显然没有恪尽职守。齐景公打算采纳,把想法告诉了晏婴。于是晏婴便以人神之间互惠互利的关系作答:一个贤德的君主把朝政处理得井然有序,他就能够获得神灵的庇佑。相反,一个刚愎自用的昏君挥霍无度,无视人民的要求,就会招来神灵的愤怒。这与祝、史的祭祀无关(《左传》昭公20. 6,页1415—1419)。晏婴表达出清晰的政治理念,景公也接纳了他的谏言。至于宫之奇,他的话似乎具有前瞻性,预先为晋国最终会战胜虞国提供一合理的解释(如果我们把他看作是史传作者的代言人,那么他的话或可以说是一种回顾)。因为他把得胜者视为有品德的一方,同时把战败者看成是道德有缺憾的人,即使这里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晋国的德行或虞国的亏缺。

因此,这里提及晋国的“明德”,着眼于虞叔和虢公的短视无知,这一切或许都是晋国的宣传而已。鬼神所显示出来的模棱两可的征兆把我们的焦点集中到人的责任上,然而这些征兆也掩藏了失序的乱局和虚张的正义。当然,虞叔和虢公不幸的收场成为整件事的结局。晋史偃解析神秘的童谣,预言虢国灭亡的具体时间和相关情势。这些预测准确无误,一一应验,越发使人感到此事已成定局。 这个融合无知、贪婪、盲目、误信神灵诸元素的故事就此完结。但这里的结束,同时也是个开端。《左传》并没有像《国语》的相关篇章一般把无知和国难之间的因果关系截然二分。《左传》最后一次提到虞叔,是因为当晋献公把女儿许配给秦穆公时,他担任了陪嫁的侍从。后来,我们会看到史苏以《易》卦为这次秦、晋联姻占卜,结果并不吉祥(如上文所述,晋国在韩之战中败给秦军,晋献公之子惠公即把这场败仗归咎于这次婚姻)。《左传》的叙事也就从征兆的误读,逐步走进忽略征兆的问题中。

对于得胜者来说,预兆本身模糊不清,使得自己能成功地欺诈他人。晋献公作为一开疆拓土的征服者,他呈现出狡黠、残忍的形象。但这个形象又与他宠信佞臣、轻易被爱妃骊姬所欺骗的形象并存不悖,甚至融为一体。《左传》受编年体形式的制约,读者不难发现献公在同一时间呈现出的这两种倾向:公元前661(闵公三十二年)至前655年(僖公五年),献公攻克了虞、虢两国;公元前666(庄公二十八年)至前656年(僖公四年),骊姬密谋陷害太子申生,最终导致申生自杀身亡。献公在这段时间所做的正是刻意误读征兆。然而,正如虞叔和虢公的情况一样,征兆本身非常含糊,甚至具有误导性。献公想立骊姬为夫人,用蓍草筮占的结果是吉利,而龟卜的结果却是不祥。卜人认为“筮短龟长”, 并警告献公他与骊姬的结合可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正因为两种互相矛盾的征兆同时存在,无论献公怎样做,他都可以找到一种超越人事的依据。《左传》以“初”字引入这次占卜,随即又记录了骊姬密谋对付申生和申生自杀一事(《左传》僖公4. 6,页295—299)。《左传》把献公的无知与申生悲惨的结局联系起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至于献公的愚昧是否“宿命”的一部分,《左传》并没有清晰交代。书中把将发生的灾难写成不祥之兆,又设下了误导人的吉兆。这些“吉兆”终于确保了这些灾难不得不发生。

《左传》把晋献公攻下虞、虢两国,与他迷恋骊姬的祸患两事并排在一起,表明了奸邪愚昧最终会带来恶果。即使如此,文中却没有类似的情节来说明具有品德的人可以获取相应的回报。鬼神神秘莫测,反复无常,解释了《左传》何以没有这些情节。我们几乎可以说,鬼神的世界似乎受人间感染,变得背信弃义。晋献公面对的占卜结果互相矛盾,这也促使我们思考以下几个问题:占卜的实际应用与它在叙事上的功能有何关系?占卜的不确定性有多大?假如古人对占卜结果有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意味着什么?古人对命运、人事、道德和修辞的理解,如何体现在这些解释之中? rZ+hL03+nTwmtMY97sjsSoPxXmDwNpC0jSfxe+fGic/EaOEv/urVT3CATrWaKN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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