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如何解释差异?《左传》中纪年的差异说明它取材于不同的地域。春秋战国时代有所谓“三正”说:夏历、殷历、周历分别用不同的月建作为岁首(《十三经注疏》6,1. 5b)。《左传》里,鲁国与齐国用的是周历,而晋国采用的则是夏历(《左传》,页9—11)。 地域的差异或许反映出不同的历史现实和意识形态:例如上文提到的,各国表述君臣关系的方式并不相同。
如果《左传》取材于各种“国史”,不同的“国史”就可能带来独特的叙事习惯,修辞风格亦可能呈现出不同的地域特点。(上文提到与楚国有关的谲谏例子,与源于楚地的辞赋之驰骋想象、顾盼生姿、吊诡跌宕有不谋而合之处,这也许是意料中的事。)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不同文类的差异。两国的外交文书(包括书信、声明、朝聘辞令)必须遵守一定的格式要求。如果把这些外交辞令与同一事件的记录并列,不难发现两者之间明显的分别。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吕相绝秦书。吕相在书信里黑白分明地反复申述,晋始终守礼,而秦则背恩负德,屡屡侵犯邻国。吕相在信中列举了不少例子,这些事例虽也见于《左传》的其他地方,但叙事观点与角度却大相径庭。另外,公言与私言之间,似乎也有功能和形式上的区别。其中的一个例子(将在第五章详述)是昭公三年晋景公派晏婴“请继室于晋”,晋使叔向应对。叔向与晏婴之间公开通信,谨守仪礼,表现出对礼俗、社会与政治秩序的一丝不苟。但当他们私下对谈时,却哀叹齐、晋公室日衰,整个社会与政治架构已日渐瓦解。同时,围绕谏言、预言或占卜衍生的故事,也有一定的程序。当这些故事被纳入叙事框架的时候,可能会产生不协调的感觉。举例来说,《左传》记载了齐相晏婴几则著名的谏言。这些记载最终往往以齐国国君接受晏婴建议,从而改善齐国的施政作结。不难想见,进谏的故事大多会有这种圆满的结局。但与这些晏婴进谏、齐国大治的故事并存的,却是《左传》有关齐国衰微的宏观论述。两者终究予人格格不入之感。
我将在第一章触及《左传》取材自不同典籍的问题。从基本形式和文本问题来看,《左传》经过不断累积而成书,书中各个组成部分本质上都迥然不同。更关键的是,这个讨论暗示了观念上的差异。我们经常说《左传》富于说教和道德意味。但“说教”并不代表所“说”之“教”内容单一。叙事和言辞中包含不同的立场,引申出互相矛盾的教训。这些教训可能以注释传经、传授学生、游说谏诤等方式系统地阐发出来。注释的对象可能是与《春秋》类似的编年体记录。解释的目的,或更宽泛而言,详细展开《左传》中的故事和言论的功能,可能是要说服当权者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类政治主张既可以是广泛的政治原则,也可以是具体的政策建议。我们可以想象,传抄者、老师、政治顾问各持不同的见解,并进行政治劝谏。明确提出的主张,或隐或显的立场,都能在《左传》中找到。因此,《左传》可说是各种政治理念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相互竞争的舞台。而且,尽管编年的体例和注释的权威都是后来发展出来的,但随着前人把史事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文本(不经意地)突出了事件的背景,也并置了不同的事件,这都提醒读者要注意《左传》中变动不居的视角。
《左传》一般都以因果推理作为言论的基本结构单位。恰恰在这个意义上,修辞和阐释的概念,一旦与时序意识挂钩,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在第二章里,我考察了因果关系、偶然与必然的问题。《左传》中的因果关系往往体现于一种反复出现的模式——细小的、乍看无关宏旨的手势、行为、事件,最终可能有重大影响。各式各样微细的开端、典范的力量、积聚的概念、不可逆转的渐变,勾勒出天命与人力之间的分际。另外,我们还应该思考,什么因素才能充分解释一件事情的发生?我特别挑选了音乐和女子为例,说明什么才算作“充分条件”。因为音乐和女子在《左传》中有很大的解释能力。音乐或许最能反映细微原因与重大结果的思维方式。音色上一点点的瑕疵可以瓦解整个系统的和谐。音乐变成道德、社会、政治和宇宙秩序的基础,同时也为这些秩序提供了指引。《左传》还记录了很多妖艳放浪的女子的故事。她们被视为逾越和失序的象征,她们诱发的情感往往会改变国家的命运。与音乐不同,《左传》并没有把女子或男女关系当成秩序的基础——只有到了《易·系辞》和《诗·毛诗序》才把男女关系提升到这种高度。透过回答音乐和女子如何及为何能解释难以理解的因果关系,我们将证明《左传》对享乐与欲求存有怀疑的态度。同时,我们也会借此检视《左传》对逾越的恐惧,对没有约束的担忧,并检视书中如何把极端的情感当作导致破坏和毁灭的力量。
《左传》对征兆的解读,确立了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这种无所不在的举动,也广泛应用到不同的情境。第三章将讨论人为与神秘征兆能否解读,并以这些征兆的解读方式着手开展讨论。透过解读卦象、谜语、梦境、鬼神的显灵、人鬼的相遇、天文星象、异象,或观察人物的服饰、言论、行为、态度、姿态、仪式上的举措中的细节,事件内外的先知预测未来,并回溯过去,为事件提供解释。古人试图系统地解释事情,这种期望却无损于他们充分意识到事情发生的随机性,以及系统解释方式的局限性。不同的解释方法,似乎是要回应各式各样的关怀。因此,熟悉音乐与《诗经》,并据此知人论世的诠释方法,是尊奉先法旧法者的专利。相反,《左传》把占卜视为一种更专门、更工巧的知识。我将集中处理占卜和释梦,把这些行为看成一种形塑叙事、控制过去、界定解读史事范围的模式。《左传》中随处可见对征兆与因果关系的关注,这代表反复出现的阐释其实是一种组织叙事的原则。
第四章将从征兆着手,点明征兆的应验与不验,客观解读与刻意操控征兆的意义,都同样具有划定叙事单位的功能,同样能质疑解读过去的可能(即使表面上持肯定态度),并继而重新划定因果关系与天人之际。我将以晋文公为主要案例,考察称霸的论述如何建立在操纵征兆的基础上,它又如何平衡以礼仪为中心的言论和以权力为重的思想两者的矛盾。相反,楚灵王覆灭的故事,可谓称霸论述的反面例子。这个故事将说明礼的征兆如何制约肆无忌惮的行为和过大的野心。由此延伸开来,隐晦和模棱两可的征兆以及对征兆的误读、误解和操纵,可能反映出古人对道德律令、历史的意义、神灵是否存在又是否公允,乃至社会政治和宇宙秩序的怀疑。
那么,我们是否可由此推断古人有一种解释的焦虑呢?我将在第五章以《左传》自觉地运用修辞和进行解释的时刻作为个案,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个案能否告诉我们,解释的结构如何发展以至瓦解?文本中奸邪暴乱的故事,其“教训”有时难以把握。吊诡的是,典范人物和示范行为的缺席,也能够推动叙述的发展。社会秩序逐渐消失瓦解的记载,会不会挑战解读往事的范围?焦虑感是否因为古人试图把握历史进程而产生?或者说,焦虑感是否因为古人意图预言衰世而出现?古人对衰世的警悟既肯定又破坏了时间的秩序——也就是说,认为以往的模范既优越又并非不可模仿。当古人对过去互不兼容的看法同时进入外交的对峙场合,先王先世的权威就进一步遭到质疑。对于解释规则的思索,让我们进一步思量论断语的效用(尤其是“仲尼”和“君子”所提出的论断),也让我们探讨历史自觉的尺度。如果说文本里体现了历史的自觉意识,那么这种意识是在这255年衰乱之世中互相抗衡的各种思考、诠释和言说的交叉点上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