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中文版以“银线”命名,灵感来自于作者的孔飞力(Philip A.Kuhn)老师原来给这本书起的英文标题China's Silver Thread。
这本书的英文书名最后取为China Upside Down,是参考福柯(Michel Foucault)的《事物秩序》(The Order of Things),强调拉丁美洲独立运动使19世纪上半叶(1808—1856)的中国,因为白银外流而起了整体秩序变动。其中包括:中国相对日本在亚洲的地位陵夷、中国政府相对市场的力量消沉、传统中国强调多元权威并存的思想突然涌现。之后约三四十年间,又因墨西哥独立后铸造的银元流入中国,多少也因白银外流而起的太平天国运动,造成另一阶段的秩序变动,虽然中国相对日本更加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政府对市场转而诸多干预,绝对权威思想抬头,深刻影响往后的中国。
这样一个以“银”串连世界与中国、传统中国与近代中国、社会实况与思想潮流的论述,使作者在确定中文书名时,认为《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较为简洁。
1800年左右的中国人所持有的白银,其最终供应者主要是墨西哥,是供大额交易用的;而他们所持有的铜钱,其最终供应者是清政府,是供找零或小额交易用的。1800年之后约半个世纪,要以更多的铜钱换同样一个单位的白银。这个变化全面影响到中国的方方面面,也威胁到它的国家安全。在2009年1月8日第九版的《中国日报》(China Daily,Hong Kong edition)上,有学者指出,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前的国家安全概念比较强调军事方面的领先地位,但最近的国家安全观念,比较强调在金融、粮食、能源、气候、疾病等种种方面与世界各国互助合作的软实力。有关中国何以在19世纪上半叶由盛转衰,是很多中国人心中的大问题。北京茅海建教授的《天朝的崩溃》,是从中国军事实力的相对落后加以论述。《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这本书其实也在回答这个中国人的大问题,但从19世纪上半叶中国领导精英经常引述的“周官八政,食货为先”及这本书的论证可以得知,中国其实是被它与墨西哥间紧密牵连的银线绊倒的。
从China Upside Down于2006年年底出版以来,感谢有10多篇的英文书评提出评论。除了这些书评外,2011年4月14—17日在伦敦政经学院举行的第三届欧洲全球史会议也有专门讨论此书的场次给予意见。有些评论者认为,白银外流现象也就是贸易赤字,在贸易占中国国民所得比例不大的情况下,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吗?这事实上牵涉到一个方法论的概念,那就是部分与整体间是机械的关系还是有机关系的问题。所谓机械的关系,譬如,如果从一面砖墙的上端拿走了几块砖,砖墙可能不会倒,因为砖墙其他部分的砖可能不受影响。有机的关系有如向人体血液中注入几滴毒液,整个人可能致命,那是因为人体的血液系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有机体。这本书由银是政府收支(包括政府铸造铜钱时的买铜、运铜、铸钱费用)及长程贸易(包括供应偏远地区人民生活所需的米、布等等)的主要凭借,论述银与中国经济间是有机的关系而不是机械的关系。
本书讨论19世纪上半叶中国白银外流的影响,还包括对思想面的影响。若干书评建议作者应该将经济面与思想面分成两本书撰写。将经济史与思想史分别研究也是学界的一般习惯,但将经济面与思想面合写是本书的重要意图。因为历史发展过程原是各个方面相互交织,将历史分成各个专门史书写是近代的知识产物。专门史固然对当代的专门学科有所启发,但会使当代人忽略了社会各现象间相互影响的一面,历史的整体研究正可在这方面对当代世界尽其绵薄之力。
在经济史与思想史之间,若干前辈学者曾探讨思想对经济的影响,而这本书特别触及:当经济对19世纪上半叶中国人的生活挑战特别严峻时,知识分子如何在中国累积几千年的知识仓库中,寻求不同奥援而彼此竞争,从而在政治权威与社会自主、国家与市场之间,呈现可与西方媲美的多元思维。作者是在中国大陆推动“文化大革命”、台湾讲求文化复兴的年代,决定走向历史学门的。在现在有很多大陆朋友说不知中国文化的原貌为何的当口儿,这本书或可提出不同背景下历史工作者的一份补白。
此书中译过程,先由在上海海关的詹庆华博士及上海复旦大学吴松弟教授的高足姚永超、姜修宪、毛立坤、方书生等先生分译成初稿(詹庆华博士:谢辞、凡例、导论、第二章;姚永超先生:第一章;方书生先生:第三、四章;毛立坤先生:第五、六章;姜修宪先生:第七、八章及终篇),又经作者修订20余次,并将引用的文言文尽量还原。因为作者本人深度参与中译,发现有错误之处,也加以修订。一些学者的指正,如岸本美绪教授指出原书表2.3之中1818—1826年间中英贸易收支有算错的部分、何汉威教授指出原书苏洵的生卒年有误等等,也一并改正。在这些过程之后,又经南开大学王玉茹教授赐序及赐正,吴松弟教授也再予指正。虽然整个过程花费相当长的时间,但很高兴这个费时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研究,终于可以就教于中文世界的读者。
林满红
201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