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季牦在安南篡陈夺位的时候,明朝内部燕王朱棣也在做一件类似的事。他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口号,率兵南下,直指京师。经激烈内战,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朱棣攻入京师,并于次月即位,惠帝朱允炆不知所踪。
朱棣得位不正,即位后立刻派遣使者诏谕安南、暹罗、爪哇、琉球、日本诸国,以更优惠的外交政策使这些藩国来朝,欲借外交繁荣来转移国内朝野的非议。明使者邬修于永乐元年(1403年)二月抵达安南,那时黎季牦已传位。同年四月,安南使者抵达京师,奉表恭贺朱棣即位,且借此大好机会报告陈朝宗室已经灭绝,并以“陈氏之甥”的名义为胡氐(黎汉苍)求封。
对于安南的求封,明朝礼部认为远方的安南人难以相信,应派遣使者前往查明实情。十五日,朱棣派行人杨渤等前往安南,调查陈氏嗣绝及胡氐身世的真假。安南陪臣耆老在黎季牦的安排下,使杨渤等人调査的结果一如安南使者先前所述。十一月,杨渤等人回朝,呈上安南陪臣耆老的结状。朱棣信以为实,即遣礼部郎中夏止善等奉诏往安南,封胡氐为安南国王。
事实上,黎季牦父子把弄陈朝政权的事,洪武时已为明朝所知。当时,刑部尚书杨靖曾说:“日焜年幼,国事皆决季牦父子。”所以,朱棣对安南黎季牦父子的篡位行径应该也是知道的。然而,在同年闰十一月二十四日,大明皇帝仍遣使封黎汉苍为安南国王。至此,黎季牦父子求封成功。
朱棣像
永乐元年,明朝与安南算是敦睦邦交。不料未及一年,两国关系突然恶化,扰边、侵邻、篡逆的控诉都爆发了。
永乐二年(1404年)四月,广西思明府知府黄广成上奏,指控安南武力侵占禄州、西平州、永平寨等地。显然,黄广成不满洪武年间的处理结果,想借新帝登基对安南施加压力。很快,朱棣对黄广成的申诉做出反应,敕谕安南使者:“如非安南地,则速归之。”但并无进一步行动。
黎氏篡位后,为显示其武功及转移国内视线,于建文二年十二月发兵15万大举伐占城,因军粮不继引还。建文四年七月,再度大举伐占城,占城王巴的赖(阁耶僧伽跋摩五世)大惧,遣舅布田前往安南献占洞(今越南广南省升平府),黎季牦又强行索取古垒洞(今广义省),并将其分为升、华、思、义四州。于是,占城北部膏腴可耕之地尽入安南,仅剩南部山岳贫瘠的土地。永乐元年,安南复命水步军20万征占城,围攻阇盘不下而还。占城王不甘割地被侵,于永乐二年八月初一借着向明朝贡之机,控诉安南侵掠之实,甚至表示“乞隶版图,遣官往治”。朱棣听后大怒,发敕谕指责安南越礼肆虐占城、肆无忌惮侵夺思明府的行为,并警告道:“宜速改过,不然非安南之利也。”但南侵占城以拓疆土为安南历代王朝固定国策,所以黎季牦父子对朱棣的敕谕未加理会。
八月初六,安南陈朝故臣裴伯耆效仿申包胥入朝申诉,揭发黎季牦弑主篡位的真相,请求明朝出兵光复安南陈朝。巧合的是,二十八日,老挝军民宣慰使刀线歹(一作刁线歹)遣使护送一名前安南王孙陈天平(也作陈添平)来朝,控诉黎季牦弑主篡位,残害陈氏宗族的种种恶行,请求明朝助其复国。朱棣对这两宗来自安南内部对黎氏的指控,起初并未全信,只是聊表同情之意,命有司给予适当安置。
明代史书没有记载裴伯耆与陈天平会面时的情形,《大越史记全书》则提及裴伯耆曾向明朝坦言不知陈天平的身份。裴伯耆自称是陈渴真的裨将,与史实相符。但陈天平所奏却有颇多不符之处。据吕士朋先生考证,陈天平所述的陈朝世系就有7处错误。倘若他确系陈氏子孙,那么他对安南陈朝世系的叙述绝不应有如此多的错。日本学者山本达郎甚至推论,陈天平所说乃明朝大臣伪作,旨在为入侵安南制造口实。
按越史记载,陈天平实为仁靖王陈元挺(一作陈元辉)的家臣阮康。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陈元挺因潜通占城被论罪(应为黎季牦陷害),赴水而死。阮康逃往老挝,化名陈天平号召忠义之士讨伐黎季牦,并以陈氏后人的身份建立流亡政权,还得到老挝的支持。黎季牦立国后,为了开拓南部领土以防备明朝南下,对占城发动大规模战争。不过,这些行动令老挝极为不安,所以刀线歹决定护送陈天平入明乞师。日本学者榎本文城在编撰的《大越货币志全》一书中解释“天平通宝”为天平铸造的铜钱,这也印证陈天平在安南和老挝边界活动的事实。所以,山本达郎的推论并不正确,明朝并没有伪造陈天平的奏言用来作为入侵的借口。山本达郎作为日本昭和时代的历史学家,很可能“以己度人”了。
《大越史记全书》书影
天平通宝
永乐二年十二月,安南遣使入明恭贺新年。朱棣为了验明陈天平的身份,让其与安南使臣相见。据《明太宗实录》记载:“使者识其故王之孙也,皆错愕下拜,亦有感泣者。”如前所述,陈天平并非陈氏子孙,所以部分学者认为这段记载是当时伪造的。安南使者大多是陈朝故臣,国运多艰之际,故臣遗老在明朝相遇,怎会不有所感触而流泪呢?《大越史记全书》也有这样的记载:“明内锦衣卫范质言于汉苍曰:‘刘光庭奉使到北京,拜天平。’即日收光庭,斩之。”可以看出,确实有陈朝故臣面见陈天平时下拜。因此,朱棣便认为陈天平是陈朝王室后人,决定对安南黎季牦父子问罪。
永乐三年正月,朱棣派遣监察御史李琦等出使安南,责问黎季牦父子弑主篡位、僭号改元之事,要求做出详细解释。正当朝廷与黎季牦父子交涉时,两国边界之争竟由广西思明府延展至云南宁远州。云南宁远州土官同知刀吉罕上奏,指控安南攻掠猛慢等七寨,掳掠其女儿、女婿。明朝随即遣使敕谕安南详细说明情况。
明朝逐步施加对安南的压力。由于明朝态度趋于强硬,安南黎季牦父子被迫让步。为表示诚意,黎季牦指派黄晦卿为使臣。黄晦卿归还思明府古楼等五十九村。事后,黎季牦责备其割得太多,并密令土人毒杀明朝土官。可见,安南并非诚心顺从明朝,只是在拖延时日,争取备战时间。
其实,黎季牦篡位成功后,就一直在做两手准备:一边积极争取明朝册封,一边暗自备战。建文三年(1401年),黎季牦就曾发出过“安得百万兵,以敌北寇”的感叹。他听从黄晦卿的建议,改革征兵制度,凡15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均要服役,兵源成倍增加。其后,他又以制造粮船的名义大规模制造铁钉战船。陈天平事件后,面对明朝的一再责难,黎季牦父子认为明朝终将用兵,便更积极备战。他下达一系列备战命令,并视察了巡京路山川及诸海口。
同年六月,安南遣使阮景真随李琦前来谢罪,称“天平,本陈氏宗族,久弃在外,不谓尚存,悠悠之言,自此而致,圣恩弘贷,遣使下问,臣请迎天平以君事之”,并承诺归还禄州、猛慢等地。黎季牦父子明知陈天平的真实身份,还承认其为陈氏后人,并欲迎回以君事之,显然是个圈套。但朱棣仍对黎季牦父子存在某种幻想,甚至指派聂聪等出使安南落实迎回陈天平之事,还承诺说:“果诚心应朕,尽改前非,迎还天平以君事之,朕当封尔上公,封以大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其后,朱棣又敕谕屯兵老挝边境欲出兵安南解决边界纠纷的云南西平侯沐晟立即撤兵。
古安南武士浮雕
十二月,安南派遣阮景真等人随从聂聪来朝,奏称誓无二心,迎还陈天平。聂聪也力言安南“诚心恭命”。朱棣信以为真,决定派兵护送陈天平回国,并与陈天平、裴伯耆商议护送军力的问题。陈天平认为:“不过数千人,到彼则人自服。”也许陈天平自以为凭着陈氏子孙的招牌,还有刘光庭等人做内应,一旦踏入安南的国土,便会得到广泛支持。这一提议遭到裴伯耆的反对。元朝时,元世祖忽必烈曾任命柴椿为安南宣慰使都元帅,以兵千人护送其册封的安南国王陈遗爱回国就位。陈朝圣宗陈日烜密令军队截击,元兵溃散,柴椿被击伤,陈遗爱被活捉后遭秘密处死。因此,裴伯耆估计黎氏很可能会派兵截杀陈天平,故对明朝仅以少量军队护送陈天平回国表示异议。但最终,朱棣采用陈天平的意见,派遣广西总兵官都督佥事黄中、吕毅等领兵5000人护送,提醒他们在进入安南后“尤宜审度事几,以为进退,不可轻忽”。对持异议的裴伯耆,朱棣则将其流放,没让其与陈天平一起回国。
永乐四年(1406年)正月,陈天平陛辞回国,朱棣谆谆训勉并予厚赐,敕封胡氐为顺化郡公,尽食所属州县。三月十六日,黄中等人率领5000兵马护送陈天平抵达安南丘温,而胡氐称疾没有亲自迎接,只派黄晦卿等为代表。黄中虽有所怀疑,但派遣的侦骑没有发现异状,并且见迎者壶浆相继于路,便以为没有危险,继续前进。当明军行至芹站时,由于山路险峻、林木茂密,又遇上大雨,军队难以成列。忽然,安南伏兵四起,约有10余万人,高呼要劫天平。混乱中,陈天平被劫,明兵伤亡被俘者颇多。黄中等欲整兵回击,但安南军斩绝桥道,明军无法前进,只得引兵还广西。事后,陈天平被凌迟处死,被俘的明兵发往乂安种田或为家奴。
不过,这件事在《大越史记全书》中却是另外一种模样:韩观、黄中领兵10万护送陈天平还国,韩观屯兵边界,黄中率军入侵,先胜后败,为脱逃而献出假冒陈氏子孙的陈天平。这段记载不禁令人疑窦丛生。如果朱棣此时决意入侵安南,怎么会不吸取元朝征讨失败的教训,只依靠广西的兵源?韩观率兵到了边界驻足不前,在黄中失败后也不前往支援,还没有因此受处分,又是为何?且陈天平的身份,是经过朱棣验证确定的,黄中怎敢仅凭遭受安南军反抗,便自作主张,认为陈天平为假冒,主动将其献出?《大越史记全书》明显是在歪曲事实。
起初,朱棣希望和平解决黎季牦父子弑主篡位之事,以履行宗主国的责任。他用5000名官兵护送陈天平回国,只显示明朝支持陈天平,并不表明明朝会追究黎季牦父子,想不到黎季牦会劫杀陈天平。黎季牦父子既然答应迎归陈天平,如今却中途劫杀,就是公然挑战朱棣的威信。黎季牦也许以为,朱棣的外交策略与其父相去不远,再加上他初登帝位政权未稳,不敢轻言举兵。然而,这种想法显然低估了朱棣的能力与决心。
靖难之役后,如何让国人信服,如何在诸国间树立威信,一直是朱棣执政的最大难题,所以他绝不能忍受安南这般欺骗与挑衅。四月十一日,朱棣接到黄中的奏报后极为愤怒,对成国公朱能表示要出兵讨伐。安南劫杀陈天平后,曾派遣三江安抚使陈恭肃等入明,“辩白天平诈冒之事”,并请求通贡如故,朱棣当然不会接纳。《明太宗实录》没有记载此事,大概安南使者来到明朝时,朱棣已经决定兴师。明朝与安南的关系完全破裂,只有通过武力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