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崇祯年间,明军与后金军的战斗进入到拼国力、拼策略的拉锯状态。崇祯四年七月,为了进一步巩固辽东防线,明军将领祖大寿率领麾下1.3万余军士和大量民众修筑关外大凌河城。明军的行动很快,在八月初就已经完成大部分工程。然而,皇太极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明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修建城池。于是,皇太极于崇祯四年八月初六,率领1.5万后金军将大凌河城层层包围。也是在此战中,后金军开始使用俘获以及自制的红夷大炮和其他炮种进行攻坚战,大凌河城周围的墩台城堡非败即降。明军火炮优势尽失,在辽东孤立无援。小小的大凌河城很快出现粮食危机,并出现人相食的惨状。但是,明军并没有投降,而是努力和外界沟通,期望朝廷派遣援军救援大凌河城。经过重重努力,八月二十二日前后,来自大凌河城的求援战报终于送到北京城。此时辽东已没有力量可以增援大凌河城。于是,支援大凌河城的重任便落在重镇登州与莱州身上。
此时任职登莱巡抚的正是孙元化。朝廷自接到大凌河城的求援战报后,便下令驻防在皮岛的前协副总兵张焘率兵至旅顺的双岛,与登州参将黄蜚以及孔有德部会师并进军至三岔河,以期相机登岸夹攻后金军,解大凌河之围。
一个月后的九月二十七日,登州派出的援军正式从水路起航支援大凌河城。援军规模不可谓不大,张焘以及葡萄牙军官公沙率领沙船21艘自皮岛进发。当晚,明军船队遭遇大风,被迫修整一昼夜。之后的十月初一(飓风持续5天)、初六、初八(飓风持续3日)持续遭遇飓风。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导致明军船只严重损毁,士兵的辎重及兵器亦全部遗失。而已经抵达三岔河的孔有德部称,三岔河已经结冰,但冰面尚无法承受太大重量,军队无法渡河。于是,来自登莱的援军竟然以此为借口,不顾大凌河城官兵的死活,一直逗留到十一月初。
清末民初的祖大寿墓(部分)
旅顺双岛沿海环境
尽管风浪巨大,但是实在无法想象双岛一整个月都有飓风的存在。援军兵器尽失,竟也不在当地及附近采买。张焘甚至在逗留不前的情况下,居然还吹嘘与自己同行的葡萄牙人“西洋一士可当胜兵千人”,并请朝廷购买西洋火炮、火药以及盔甲给自己的部队。
那么这里就存在几个问题。西洋火器是否能在短时间内采买齐全?况且双岛距登州已经很远,是否有地方可以短时间内采买到?张焘本人说沿途飓风,就算登州尚有西洋火器,运抵双岛是否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不需要一个月,那么张焘逗留一月不前是何居心?张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提议是胡闹,也不可能不知道大凌河城的官兵已经苦盼援军三个月,但是他依然“任性”地在双岛驻扎了下来。这种无耻、软弱和盲目自信的对敌态度,可以说是明末文官的真实写照。
一筹莫展的朝廷于十月二十三日再次发文催促登州调遣援军,自陆路发兵5000火速开往大凌河城。然而,由于张焘及孔有德的逗留不前,登州城内只有不足3000军士,登州步兵火器营主力都在逗留于双岛的孔有德以及吴进胜的手中,共4200人。无计可施的孙元化只得在十月二十五日,调拨小划船前往双岛诏谕孔有德部回登州。等孔有德部召集队伍回到登州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十四日。
十一月十四日,孙元化命孔有德与王廷臣先行。此次自陆路北上辽东的第二次援军队伍,一共有官兵4472员、马1061匹、骡515头、驼3只、牛154头,所携装备有铁甲1985副、棉甲564副、中西大小铳炮1034门、火药5990斤、铅子2217斤。孙元化因此吹嘘道:“从来援兵未必若此之盔甲、器械、锅帐、辎车悉全者。”但是讽刺的是,大凌河城守军已经在半个月前,由于援军的拖延和弹尽粮绝而投降了。
孔有德部自陆路出发后,沿途懈怠,丝毫没有火速前进的意思。他们甚至在山东邹平驻扎了月余而停止不前,以至于出发两个月才离开山东境内,这从侧面说明孔有德十月初时至三岔河不渡,并不是因为水面结冰而无法飞越。目无法纪,大胆狂妄,就是孔有德的真实性格。
崇祯四年闰十一月二十八日,当孔有德率军抵达直隶河间府的吴桥时,突然易帜叛变。常见说法是,当时已经到了冬日,部队到达吴桥县以后,补给无法满足。孔部的步卒到吴桥县的乡绅王象春家偷食了鸡犬,此事被王家告发以后,孔有德惩罚这名肇事士卒穿耳游营。饥寒交迫的孔部见此情形又惊又怒,遂发生哗变。哗变的军士将王象春的家宅焚烧殆尽,王家仅王象春之子幸免于难。第二日,孔部千总李应元与其父李九成捆缚孔有德于演武场,逼迫孔有德谋反,孔有德最终被迫答应。于是,孔部叛军自吴桥县回戈东指山东,尽行劫掠,所过无遗。这便是震惊明末,改变了明清力量的吴桥兵变。
很多史料,如清代编撰的《明史》以及之后的《清史稿》,都采信这种说法。孔有德在之后给皇太极的请降书中,亦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忠良将领,因军队冻饿,加上官员的逼迫才不得已造反。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其实,《明史》和《清史稿》为了避尊者讳,巧妙地隐藏了一些细节,成书于康熙年间的清代禁书《平叛记》,却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线索。根据《平叛记》的记载,孔有德部在登州到吴桥县的途中,军纪就已经非常败坏。当时孔部在途中,所过之处多行劫掠,名声非常差。到达吴桥县以后,百姓因为这个原因纷纷闭门罢市,不纳孔部,才导致孔部饥寒交迫的情况。但这里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前提,那就是孙元化在发兵之前,已经给足了孔部粮饷以及冬衣。孔部在吴桥县会出现断粮的情况,恰恰是因为他们在山东足足逗留了两个月!再则,孔部在粮饷充足的情况下尚且沿途劫掠,无粮时能有多强的军纪,就实在耐人寻味。孔部给出的冻饿交加才不得已“起义”的借口,放在崇祯初年的大背景下,也是站不住脚的说法。就以崇祯四年吴桥兵变之前的己巳之变(崇祯二年)来说,当时皇太极率领大军越过喜峰口,兵围北京城,崇祯皇帝下令各路军队勤王,各路勤王军的处境亦十分凄惨。比如当时延绥军接到勤王诏令,急行军数千里,到达顺义时乏粮,顺义守城官拒绝给粮,亦拒绝延绥军进城,饥寒交迫的延绥军却并没有出现哗变的情况。又如云南勤王军到达北京时,缺粮数月,因水土不服减员十分之二三,衣物器械典卖殆尽,整个军队犹如乞丐,亦没有出现哗变的情况。再如京营士兵缺粮十数月;宣府大同勤王军粮饷数月未给,官兵枵腹,在勤王途中急行军数日不得食,但都保持了良好的军纪。孔有德因为自己玩忽职守,逗留两月不前而乏粮,且以此为借口推卸责任,实在是强词夺理。《平叛记》中说孔有德“骄悍不法”,可谓是一针见血的评价。
清太宗皇太极画像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记载最为清楚的第一手资料当数《中国明朝档案总汇》里面的内容。这份档案中收录了一份极其珍贵的吴桥知县毕自寅的叙事奏疏,记载了孔部过境的更多细节。据称,吴桥县自崇祯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左右到孔有德所部经过,陆续有援辽的山东队伍过境(当指前文中的王廷臣部),一路上并无迟留。闰十一月二十七日,有领兵官孔有德所率兵丁约六七百人于当日傍晚抵达吴桥县歇息,次日饭后继续向北出发。当北行至吴桥县校场时,孔部突生变故,驻扎不前。毕自寅见状,急忙派人去孔有德军中催问缘由。只见孔部士兵将孔有德捆绑,口称孔有德不支粮饷,要求支给他们粮饷才能施放孔有德。毕自寅见状亲自到孔有德军营中劝慰军心,但是恼怒的士兵并不听从毕自寅的劝说。到中午,他们强行让毕自寅给予其饭食,之后下乡掠夺马驴十数匹。毕自寅见状急忙命令县中衙役、保甲和民壮等上城守御,以防不测。至傍晚时分,孔部终于拔营,声称回登州讨粮,随即南行。
另外根据记载,胁迫孔有德谋反的李九成,是登莱巡抚孙元化任命的购马官员。因登州及山东等地马种矮小,不利于辽东战事,登州府会时常遣人至山西、陕西等边地买马。然而,李九成却将朝廷给予的购马款项贪污殆尽,自知难逃重刑的他才最终生起谋反的念头。
将以上记载串联起来后,我们可以得到一个非常清晰的吴桥兵变的前因后果:孔有德部援辽军士,沿途观望,军纪败坏,以至于到了吴桥县就已经基本用完所带粮饷。到了吴桥县以后,吃过最后一顿饭,军粮终于见底。骄妄的孔部军士将孔有德带至校场捆绑索要粮饷。最终,将官的野心与士兵的不满联合起来,促成了兵变。
此外,整个吴桥兵变期间,两方将领对兵变谋反的态度本身就是“一拍即合”:孔有德目无王法,狂妄自大;李九成父子自知死罪难免,亡命一搏。而且在一开始孔部赴援辽东路过莱州时,史载莱州知府“知其必反”。可知孔有德要么对朝廷极其不满,人尽皆知;要么在出城时,孔部的军纪就已经十分败坏。
那么,孔有德究竟是被乱兵“胁迫”最终“不得已起义”,还是早有预谋的谋反,就十分让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