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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

八月初的晨风,吹在身上竟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我知道,踏出这潼关,不论胜负,都没有再返回的可能。

“君命难违”四个字有千钧之重,远胜三秦非我之舆论。我孙传庭能隐忍天下对我“玩寇糜饷”的非议,却不能再三违抗天子下达的决战旨意。上一次抗旨,换来三年牢狱生活,只能在牢里眼睁睁看着心血付之东流,李自成东山再起。如今,就算我孙传庭不惧牢狱之灾,再一次抗旨,而今中原战局之势,尚能待我三年之期乎?

终者,成也。

死者,灭也。

无成,无余,庸碌而死,非我孙传庭之志也!

柿园之耻今犹未雪,社稷残局已至如斯。身为大丈夫,我所能做的,便只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马革裹尸,以明心迹。

“督师!”侍从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请上马!”

我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抚过身畔老马剪得齐整的鬃毛,它照例朝着我打了一个响鼻。

“督师……”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轻轻拍了拍老马的面颊,它亦将脸凑过来细细地蹭着我的掌心,使我经不住悠悠长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不知这话究竟是在同这老伙计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一时哽咽到无法再启齿,于是狠心将唇线压住,翻身上马。

“督师……”侍从双手奉上马鞭,努力将原先紧蹙的眉心舒展开。

我接过马鞭,攥在手间,在一串串疾驰的马蹄声中,纵缰而出。

前方等待我的,是狼烟遍地的关中平原。

穿过被黯沉包裹的门洞那一刻,一切仿佛都凝滞了,只有身畔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歌。

再回首,巍峨的潼关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看不真切。

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八月十日,孙传庭迫于明思宗的旨意和朝野的舆论压力,兵出潼关。

此时的他,虽挂兵部尚书衔总督秦、蜀、晋、豫、楚、江、皖七省军务,总制三边,佩有七省督师之印及尚方剑,受命全权指挥中原战事,看似位高权重,却是冠冕堂皇的空架子。河南、湖广等地,几乎尽为农民军所占,地方官军也因欠饷及畏战形同虚设。部分官军投敌,使农民军实力大增。史料中并无孙传庭此时所率兵力的精准描述,我们只能通过初战大败后“官军死伤四万”(一说战败后存余4万兵力)、损失过半,以及孙传庭退守潼关时仅剩千余残兵的记载来估算,孙传庭出关时的总兵力不会超过10万。以不足10万的兵力,且其中大部分是未经实战的新军,与数十万的农民军决战,取胜的概率近乎渺茫。

审时度势之下,孙传庭无疑是悲观的,他很清楚兵出潼关意味着什么,可身为七省督师,忠诚职守是他的宿命。既然已经决定出关作战,让自己与麾下将士保持乐观稳定的军心是非常必要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乐观来源于他期待获胜的侥幸。我们对比孙传庭被迫出关的前后心态,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悲观与侥幸心理的矛盾纠葛。他明了战事不利于己,取胜概率极小,因而充满陷阵捐躯的悲观。同时,他又因社稷之责与自身之荣誉,渴望能发生以少胜多的奇迹。如此迫切至极的求胜之心,成了他此战的致命伤。

九月初八,明军与农民军在汝州第一次交锋。前哨战的胜利,使被悲观情绪笼罩的孙传庭感受到逆转之机,他立刻向明思宗报功:“有自贼中逃回者言,贼闻臣名皆溃,臣誓肃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忧。”明思宗得报后大喜,传示阁部大臣,孰料却被阁臣们泼了冷水。兵部侍郎张凤翔更是一针见血指出:“贼甚狡诈,必示弱以诱我,不可信。”此时的农民军已不是往日混乱无序的流寇,而是有组织协作的军队。数十万之众,只闻孙传庭之名,便置战略优势于不顾,战心尽失,一触即溃,无论怎么看,都太过反常。阁臣们的逆耳之言,明思宗不予理会,只因他比孙传庭更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大明涣散的人心。于是,他力排众议,当面向吏、兵、工三部尚书下旨,要求上下协同,配合孙传庭作战,并做好善后复耕安民工作。

得到天子的鼎力支持,孙传庭对战胜农民军平定关中更有信心。获得“贼老营在唐县,精锐屯襄阳”的谍报后,他决定抓住难得的战机,派遣小股劲旅奔袭唐县,而自己则率领主力从汝州赶往决战。战事出乎意料的顺利,连战连捷。攻克宝丰县后,孙传庭从俘虏口中得到了“唐县老营十二日夜半为官军所破,辎重妻子俱尽,一营皆哭,督师军声大振”的口供,大喜过望,判定农民军一体畏战,可一击而败之,遂催军迅速南下决战。农民军原本占据优势却一再退败,并不断传递出畏惧与孙传庭部交锋的信号,正是抓住孙传庭急于求胜的心理,反复示弱以骄其心,使之盲目乐观、为情绪所控,丧失应有的冷静。“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为胜利之欲蒙住双眼的孙传庭就此向着“失察”的道路狂奔不止。不论是老天爷连降大雨阻塞粮道,还是大军断炊、部将谏阻,他都置之不理,强命进兵郏县。结果,进入郏县后,大雨依旧不止,大军粮草补充不济,士气低落,后军又在汝州哗变,一时处境堪忧。直到这时,孙传庭才回归冷静,下令兵分三路撤退。但军令难行,留守郏县的官军哗变不断,最后不得已改为后军一同撤退。

郏县之战作战经过示意图

一直密切关注孙部的李自成旋即展开行动,派出养精蓄锐已久的主力从后追杀官军。孙部官军远途奔袭,饥疲至极,骤逢追兵,方寸大乱。新练的火车兵更是手足无措,听闻骑兵为敌所败,四散奔命,互相践踏,死伤无数。李自成指挥骑兵连续追杀,一昼夜追击400里,直至孟津渡。官军尸横遍野,死伤4万有余。农民军所获官军兵器辎重数十万,算是报了当年败走商雒之仇。《大明督师七省兵部尚书白谷孙公冯淑人同葬墓志铭》中载,孙传庭率残兵渡垣曲,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灰飞烟灭,羞愤交加,“公引剑自戕,左右力阻之,公徐曰天下事去矣,吾疾趋潼关收溃兵而守,万一‘贼’不入秦则事犹可为□□□□□斧钺未晚也” 。于是,孙传庭勉强收拾心情,由垣曲、阌乡退入潼关,收兵据险,伺机再举。

孙传庭兵败的消息传入京师,明思宗大惊,立即召开御前会议与朝臣商议对策。这次会议达成空前一致的意见,要求孙传庭固守潼关,相机援剿。在下达给孙传庭的旨意中,明思宗还不忘斥责孙传庭“轻进寡谋,督兵屡溃,殊负任使”,削去了他的督师尚书衔,叫他“戴罪收拾余兵”“图功自赎”,并在最后警告孙传庭“如仍前使偾,致纵一贼入秦,前罪并论”!

这份措辞严厉的谕旨,最终并没能送到孙传庭面前。因为谕旨出京的两日前,孙传庭已经阵亡疆场,再不能“图功自赎”了。

就在战败的军报传往京师期间,仅存几千人马的孙传庭退守潼关(一说,明思宗得到战败的军报后,又调拨3万军马给孙传庭,整合当时的时局,此事的真实性值得商榷),而他麾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官军已无心据关而战。以凶悍著称的副总兵高杰甚至劝孙传庭弃守潼关而走西安:“三军家在西安,战败思归,而强之守关,危道也。不如弃关专守西安,凭城以战。”孙传庭大怒,叱责道:“若贼已进关,则西安糜沸,秦人尚为我用乎?” 言外之意,如果孙传庭弃守潼关走西安,也不会有好下场。孙传庭之所以被迫出关,有秦人不容其滞留关中的因素。因此,他败走西安,注定也得不到秦人的协助。何况大开潼关,纵敌深入,一旦战败,他将陷三秦之民于水火,威胁大明社稷存亡,更会令自己一世清名荡尽。因此,孙传庭很清楚,自己唯有一战殉死,尽忠竭力,方能对天下有一个交代。

宁死亦不肯再对狱卒的孙传庭是骄傲的,对无法挽回的局势仍有着大丈夫的担当,纵使败走潼关并非他一人之过。频频催促他出关决战的帝国决策人明思宗,以及为了一己私利构陷他的朝野利益集团,无不负有“轻进寡谋”之责。然而,这个罪名最终只落在孙传庭一人身上,并伴随他战死疆场。

十二月初二,李自成的部将“一只虎”李过攻占阌乡。4日后,另一部将刘宗敏抵达潼关关门。《明史·孙传庭传》只用了“贼获督师坐纛,乘胜破潼关,大败官军”一笔带过农民军攻破潼关的史实,对孙传庭之死也语焉不详。野史笔记关于孙传庭之死,则有三种说法。其一,刘宗敏设计佯败,诱孙传庭出关追击,乘机伏兵进攻潼关,孙传庭死于乱军之中,尸体下落不明。其二,副总兵高杰因原是李自成身边的将领,畏惧李自成的攻势,率兵不战而逃。总兵白广恩抵挡不住亦随后败走,潼关守军为了保护妻小纷纷破坏防御工事,纵敌入关,致使孙传庭死于乱军之中,尸体下落不明。其三,清顺治二年由刑部员外郎冯去骧所撰的《大明督师七省兵部尚书白谷孙公冯淑人同葬墓志铭》中则记载:“公甫驰至关,‘贼’亦大至,公收溃兵之未西者,阵于城外,而自起登睥睨督守御,时白兵之妻孥俱在关,敌以数十万尽力攻竞日,城外兵复战败,白广恩率其众保妻孥夺门出,潼关遂陷。公恐为‘贼’所执辱,挥刀跃马入‘贼’群,遂遇害。”结合之前的战况局势来分析,孙传庭所处为守势,应当不会再贸然出关与士气正盛的农民军交战,潼关自内而溃的可能性要远远高于出关中伏。至于孙传庭究竟是死于乱军之中,还是为免被辱,自陷敌军中求死,已难知晓。历史只留下“传庭死时,年五十有一矣。传庭再出师皆以雨败也。或言传庭未死者,帝疑之,故不予赠荫。传庭死而明亡矣”的感慨,容后人扼腕叹嗟。电影《大明劫》的片尾,捐躯于战场的孙传庭,更大程度上象征着明亡的序幕缓缓降下,带着一种近乎写意的悲壮效果,令人产生怆然掩卷之叹。

《明史·孙传庭传》如是交代了孙传庭死后,其家庭的悲欢离合:“初,传庭之出师也,自分必死,顾语继妻张夫人 曰:‘尔若何?’夫人曰:‘丈夫报国耳,毋忧我。’及西安破,张率二女三妾沉于井,挥其八岁儿世宁亟避贼去之。儿逾墙堕民舍中,一老翁收养之。长子世瑞闻之,重趼入秦,得夫人尸井中,面如生。翁归其弟世宁,相扶携还。道路见者,知与不知皆泣下。”

孙传庭死后,潼关守军分崩离析,关中亦再无御敌之军。5日之后,李自成攻占西安,更名为长安,并建都于此。朝廷对此一无所知,明思宗谴责孙传庭失职的谕旨还在发往潼关的路上。直到一个月后,山西巡抚蔡懋德才奏报兵部,称“潼关于十月初六日闯贼袭陷”,细节不明,孙传庭等人的下落亦不知。又过了一个月,十二月二十二日,礼部尚书才向明思宗报告陕西方面的口讯,证实潼关失守,孙传庭下落不明的消息,但对西安方面的情况仍不清楚。此时此刻,明思宗才意识到,关中与京师的联络几乎已被切断,陕西形势万分危急,于是接连向新任的秦督余应桂下旨,要求他“入秦办贼”“不得稽迟”。一切为时已晚,陕西全境很快尽落李自成手中。随后,李自成以陕西为据点,起兵50万征讨山西,矛头直指紫禁城。明思宗仓促之下,连换两任秦督,皆不敢与李自成大军交战。山西全境随即陷落,标志着明朝大势已去,覆灭只在旦夕。电影《大明劫》的末尾,并未将大家熟悉的明亡一幕付之画面,仅用黑屏白字记述了那个属于大明的悲伤四月,定格了历史,也使人陷入悠长的回味。

作为荧幕上鲜见的贴合史实的明代题材电影,《大明劫》在筹拍之始,就吸引了众多明史爱好者的关注。在上映场次和排片都受到市场挤压的情况下,它的出现如同昙花一现,却足以令观者惊艳和敬畏。从考据上来说,电影多少存在一些瑕疵。例如,开篇时,明军旗帜上出现了电脑字体“明”;明官方文献通常称农民军为“流寇”“闯贼”等,而不会呼之为“闯军”;剧中,孙传庭之子尚为少年,应梳总角的造型,却梳了成人才有的髻;贺人龙并非死于潼关,而是于五月在西安军事会议上被处死的,孙传庭入驻潼关则在开封陷落后的六月左右……但总体上,无论是服饰、道具、角色称呼,还是明军有限使用的火器等,剧组都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堪称国内目前复原明代风貌的影片之最。当然,不排除有一些诟病该片的观点:要么不满演员的演技,要么不满剧本的结构,要么就是意识形态的批判。不过,各人见解并无对错之分。作为艺术作品,为确保叙事完整性,情节必然与史实有些许出入,但只要符合基本史实和时代风貌,适度创作是可以接受的,即所谓的瑕不掩瑜。

在这部电影中,两个主角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始末。孙传庭在片中的形象,除了略显跋扈和暴躁外,基本上遵循史实。与孙传庭演对手戏的吴又可,虽确为晚明名医,但他与孙的这段相交却是虚构的。

明代金漆山文甲示意图

吴又可,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氏,本名为“有性”,“又可”是他的字,号淡斋,生于明万历十年,卒于清顺治九年,以其善治瘟疫而闻名。有关他的资料甚少,更没有他曾于大内担任御医,以及曾在潼关军中治病的记载。除了《瘟疫论》和他从事中医传染病学的简单记述,我们无从知晓此人的过往与秉性。晚明时值小冰河气候,灾荒不断,传染病也播散流行。据《吴江县志》记载:“当时连年瘟疫流行,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者。”吴又可原为应试之人,崇祯十四年,面对时疫流行的江浙鲁冀,59岁的他选择从治瘟疫入手,独辟蹊径,终成大家,并于崇祯十五年完成大作《瘟疫论》。对比剧中的情节,放眼崇祯十五年的中原乱局,已是花甲之龄的吴又可跋涉北上与潼关产生关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作为注重考据的编剧,不可能无视这个起码的史实,之所以设定这样的交集,目的是为了多角度集中展现晚明的社会矛盾,营造丰富的戏剧冲突,以医人喻救国,以小见大。因此,在整部电影中,真正的主角不是孙传庭,而是亦实亦虚的吴又可。通过吴又可之所见所闻,提领全剧的中心思想,聚焦于片名的“劫”字。

吴又可画像及其著作《瘟疫论》

很多观众观看本片后认为,该片没有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原因是影片定错了位。这个负载了过多理性思辨的影片,尽管宣传词用了“末日之战”来烘托史诗气质,但战争场面较少且不敌好莱坞灾难片的视觉冲击,介于商业大片与小众电影之间,这委实令人遗憾。有观众将之与冯氏的《1942》相比较,认为《大明劫》缺乏平民视角和史诗场面,不如《1942》揭示了人性丑恶面而更具深刻的现实意义。的确,对大部分不熟悉晚明史的观众来说,要在两个小时之内接收盘根错节的晚明信息,并消化领会其深意,的确不是一件易事。相较而言,《1942》的战乱折射在平民视角上,更有代入感,也更利于调动观众的感官情绪。《大明劫》则从理性角度,以冷眼旁观的心态解读天灾人祸,尝试挖掘明亡的根源,探寻历史兴亡的规律。因而,在情绪的调动上是点到即止哀而不伤的,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故此,观者欲取之虐心感伤,或欲取之审慎追远,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比之传统的商业巨制,《大明劫》运用了较少的全景和广角镜头,近景和人物特写镜头转接则娴熟流畅,使视觉的表达细腻但冲击力不强。其叙事结构略显平铺直叙,鲜有跌宕,战争场面也仅有开封围城一幕,因而被观众叹惋。其实,本片精于视听语言的传达,善于利用镜头穿插铺垫氛围,刻画人物白描,感情流露细致入微,伏笔铺排巧妙,观之精干紧凑,只有用心体会方可明了。例如,用灰暗色调的开封城废墟中放飞的白鸽引入京师诏狱的镜头,对比出孤立无援的危机,凸显出孙传庭起复的强烈需求。诏狱墙上的地图特写镜头,尽管从逻辑上不科学,但作为艺术作品,则体现了编导的两重用意:其一,衬托出孙传庭人在狱中心系天下的情怀,从侧面塑造其公忠体国的形象;其二,预示着接下来的剧情将聚焦在潼关。利用孙传庭阅兵,借一支火铳道具,引出官军兵源弹药补给不足的现实;其三,借明代官方医疗保障体系的代表惠民药局药材吃紧,体现时局之乱及晚明的社会动荡……此外,本片还对平民、难民、富豪、悍将甚至农民军将领等角色的举止心理,皆有细致描摹,尽可能地保证客观真实。

全剧最精妙的地方莫过于借对“大黄”的运用讨论,暗喻“治乱世用重典”的晚明情境,点出治病之理其实和救亡图存殊途同归,孙传庭是沉疴傍身的大明朝的救命药,吴又可则是孙传庭应对瘟疫的救命药。编剧苦心安排了职业使命相悖的两个主角的对手戏,既有官民对立、生杀对立,又在对立中有交集。医者,仁心仁术,争分夺秒和死神做斗争;将者,纵有百转柔情,面对残酷如斯的战场生死,也只能铁石心肠,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生命终结者。治病救人时,医者就是大将,临机决断时手中也握着千万人的性命。在战场上,将者但凡有一次失误和犹豫,就会导致千万人尸横遍野,全军覆没。这两个职业既有对立,也有相通的地方。孙传庭的眼里只有敌我,吴又可的眼里只有病人和常人,这是他们的矛盾,也是二人分道扬镳的原因。

剧中,孙传庭屠杀染疫病卒的理由是:“我并非嗜杀之人,但孰轻孰重总得有人做出决断。”如他所言,作为一个领兵在外的将领,他不能给自己与敌军的决战留下任何一个疏漏。因此,从人道主义者的视角来看,他嗜杀残忍是必然的。但只有当你设身处地思考这个问题时,你才能明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的难处。然而,作为医者的吴又可,却无法接受自己将要治愈的生命被无情屠杀的事实。在他眼里,孙传庭是个没有人性的屠夫。他那句“将军治疗瘟疫的方法比我高明”,就充分表露了他对孙传庭的愤恨,也揭示了自己离开的原因。实际上,在屠杀病卒情节展开之前,影片就通过孙传庭杀掉劫持自己妻子的叛军,埋下了其嗜杀的伏笔。

历史上的孙传庭是否如此嗜杀有待商榷。有史料显示,他曾经在镇压农民军的过程中有过屠城行为。剧中的孙传庭则是明末诸多将领的综合形象代表,力挽狂澜的国士的象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下级官员的渎职与乡绅富商的冷漠,却无能为力。看到被人为烧毁的账本,他将燃烧着的残本狠狠掷在地上,带着绝望歇斯底里地吼道:“明知道这些豪强劣绅强占军田,该征的不能征,该杀的不能杀,投笔从戎十几年,我到底为谁而战!”这句台词,相信在很多观众心中都引发了持久的共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毫无疑问,他的生灭便是大明朝最后的希望与幻灭。通过他的视角展现的军屯废弛、豪强不仁、党争倾轧,民不堪命、存粮告急和武备松懈等,都是明末社会真实的写照。北地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南方莺歌燕舞,醉生梦死,即剧中台词所概括的:“历朝历代皆是始兴终衰,其中道理,又可以为皆是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我朝积弊已久,非一味猛药可以痊愈。”

心灰意冷的吴又可遁世离开,孙传庭却只有披肝沥胆,选择马革裹尸而还。“铁甲蒙尘三军老,血满中原万鬼新。得失谁算寻常事,挥剑斩却家园愁。”虽为编剧杜撰之作,却道出了孙传庭一颗国士之心,预示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归宿。军人的牺牲同军人的冷酷是很多人没法理解的。吴又可的使命是治病救人,而孙传庭以安邦定国为平生夙愿,这便是他们相互理解又没法最终认同的根源所在。

剧中,吴又可对孙传庭说:“《黄帝内经》说,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这句话放在这个片中,有种深沉的回响不断萦绕。以古鉴今,方可知问题根源何在。学史的目的,就是为了能避免落入历史的覆辙。导演和编剧针砭时弊的手法非常精准,很多台词一语双关,竟将明末的社会弊端与当今时弊融合得浑然天成,可见编剧对人文历史的见解和积累不是恶补得来的。本片虽不见太多战争场面,却体现了更多的人性光辉。璀璨如星,发人深省。

“乱世苍生各有宿命,大疫之年,也许这就是医者的宿命吧。”这个笼罩着悲伤宿命的电影,其实还给观众留了一个深刻的问题:置身于这样的世界,我们各自的宿命又是什么?我们各自需要承担的使命又是什么?

东坡有诗言:“人生识字忧患始。”其本意,是感慨人生而为懵懂孩童,在感知了身外的世界之后,产生了七情六欲的新体验,并在不断认知自己和世界的过程中,逐渐树立了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基于此,人们才会有各异的形态和不同的追求。若上升到全人类普世价值的高度来衡量每一个人,则会看到所宣扬的普世准则与其实际行为之间的差距。这一点,在任何时期的人类社会都有显著体现,集中到晚明则又引申为正式与非正式权力之间的差距,形成了权力的流动关系。以冰山一角的晚明地主势力为例,其活动范围和触角完全伸展到了帝国最低一级行政单位的“县”里,并将争端向上层核心扩展,从而形成门阀权力交易,以致帝国上层党争频发,尽私不顾公。这些地主便是非正式权力的代表群体之一,亦是与普世准则形成反差的实际行为人群。这意味着,地方争端不再可能在地方基层得到解决,而是要由上层组织来决断。追溯形成这种局面的根源,我们可以看到由商业繁荣引发的中晚明时期货币与社会等级的失序,将曾经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社会结构给打破了,传统社会的等级界定与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再协调。在这个充满竞争和新旧规则并存的变革环境中,人们急需创造共同利益集团来获得安全感。如此,便可解释,当时的政局为何会频频造就类似孙传庭这样“孤独英雄”的悲剧,最终导致大明轰然坍塌。

传统的英雄史诗电影,多使用“高大上”镜头语汇表达,使观者生出对英雄人物的顶礼膜拜。而在电影《大明劫》中,给予孙传庭和吴又可的镜头,更多是平实白描的。编导并未在这两个主角身上刻意添加笔墨,而是透过伏笔和隐喻,以及复杂的历史背景细节描摹,突出他们作为时代“英雄”的孤独。他们坚守着传统的普世道德行为准则,却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成了被晚明昏暗夜幕衬托出来的孤星。如此戏剧反差,对比惊心动魄的战争画面和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更加让人觉得有一种窒息的恐惧。这种窒息的恐惧与无助,恰恰正是晚明现实的特质所在。

风雨飘摇的帝国、医病的大夫、医国的将军,导演用一个虚构的交集,将三者联系在一起,巧妙而深刻地再现了人们对那段历史的反思,更启示着我们在现实社会中,思考该给予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定位。作为他们的后裔,我们同样面临着不断革新的社会现实,我们同样游走在自我欲望与道德准则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将会对这个世界形成怎样的蝴蝶效应,会给自己的人生一个怎样的结局。因此,我们的抉择看似一瞬间的直觉,实则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就同片中的每个角色,在历史命运的拐点上,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决定,最终构成了不可挽回的宿命结局。正如那句经典的叹嗟——“我猜得到开始,却猜不到结局。”

往事不可追,来事犹可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uc7SpE8aJSRjBA6ffRlWp7sTJRo/K0O/2kgxrNY5qolz8+RZJiEf1S3AQo0TPz8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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