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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张唱片在唱盘上转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在空中回荡,有人在跟着哼唱。脚步声远去又由远而近。开瓶子的声音,哼歌的人在给自己倒啤酒。

等等……马上就到……——好!听见了吗?就是这段!对!听到了吗?待会儿还要重复一遍,还是这一段,等等!

喏,听啊!我说的是低音,低音提琴的声音……

他把唱针从唱片上移开,音乐戛然而止。

……这就是我,也就是我们,我的哥儿们和我,我们的国立乐团。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够让人激动的了,那是我们六个人合作演奏的,一个中等阵容。现在我们演奏时一共有八个人,加上外请乐手可增强到十人组合,十二个人的阵容也出现过。我可以告诉您,那是相当强大的阵容,非常强!

倘若他们愿意,那十二把低音提琴——现在从理论上来说,您就是用整个乐队也没法盖过他们,单从纯粹的物理学角度您就不可能做到。其他人都可以卷铺盖走人,但缺了我们可就不行。您可以问任何一个人,每个音乐家都会乐于向您证实:一个乐队没有指挥可以,但不能没有低音提琴。几百年来乐队没有指挥也过来了,指挥不过是音乐发展史上最近代的产物——是在十九世纪才出现的。而且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们国立乐团有时根本不听我们指挥的指挥而演奏,或者说是超越了他,有时甚至在指挥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脱离他而自己拉自己的。不过,这把戏不敢跟总指挥玩;遇到客座指挥则可以随时拿他开涮。任他在前面随心所欲地舞弄指挥棒,而我们却我行我素,不去理会他。这是最隐秘的乐趣,简直无法描述。——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乐队缺少低音提琴的话,那是无法想像的。甚至可以说,乐队现在的定义首先就是从低音开始的。一个乐队可以没有第一小提琴,没有吹奏乐,没有定音鼓和小号,没有所有的一切,但唯独不能没有低音提琴。

我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明确,低音提琴绝对是乐队里最重要的乐器,然而这一点人们并没有看出来。

低音提琴奠定了整个乐队的基础,有了它,其余的乐器才得以立足其上。就连指挥也不例外。低音提琴就像地基,那宏伟的大厦就高耸于这地基之上,形象得很。倘若您取消了低音提琴,那就会是一片混乱,这简直是罪恶,会让任何人都无法明白究竟为什么还要搞音乐。您想像一下——现在举个例子——如果舒伯特的b小调交响曲没有低音提琴的话会成什么样子,那会是耸人听闻,天方夜谭!如果您愿意,可以把所有的音乐作品从头到尾历数一遍,什么交响曲、歌剧、独奏音乐会等等,可是只要缺了原本应该有的低音提琴的声音,那肯定演砸!不相信您随便问一位乐手,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走神。他一定会说是在听不到低音提琴的声音时,演出肯定乱套,这一点在爵士乐队表现得尤为明显。爵士乐队假如离了低音提琴,您试试,形象点说,要是从爵士乐队里拿掉低音提琴的话,整个集体就会像炸弹爆炸似的四分五裂,不成体统。而其他的乐手会觉得顿时一切都索然无味。另外,我不喜欢爵士乐,对摇滚乐和类似的东西也反感。作为一个从古典主义意义上来说维护真、善、美的艺术家,要做到洁身自好,最重要的是别沾那些信手拈来胡演乱奏的边。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刚才我不过是想进一步说明,低音提琴是乐队的核心乐器。其实每个人对此都很清楚,只是无人公开承认这一点,这是因为乐手天生就爱妒忌。倘若要我们的小提琴手承认,缺了低音提琴就如同皇帝没有穿衣服一样,那他拿着小提琴站在那儿会是副什么模样呢?那简直就意味着他自己微不足道和爱慕虚荣。他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傻愣愣的。请允许我喝上一口……

他喝了一口啤酒。

……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然而,作为一个音乐家,我十分清楚:我的立足之地是什么,那是我们植根于其中的母亲大地;那是我们每个人赖以汲取音乐灵感的力量源泉;那是原始的生殖之极,形象地说,就是音乐精华的泉涌之处。——这就是我!——我指的是低音,即低音提琴。而一切其他的乐器不过是与此相对的另一极。他们都只能通过低音才能登峰造极。比如说高音吧,以歌剧为例,高音——怎么说好呢?……您知道,我们现在的剧组里有一位年轻的女高音——我听过许许多多的高音,但她的声音的确非常令人心动。我被这位女士深深地感染了。可她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约莫二十五岁。我本人已年届三十五,八月份就满三十六岁了。总是在乐队休假之时过生日!她真是一个绝妙的女子,令人心仪……这都是题外话了!

那么,还是来谈谈高音吧——打个比方——与低音提琴本身让人产生的既具有人情味又不乏器乐之音色的联想完全相对,这女高音或者女中音构成了从低音提琴的角度来看,确切点说,应该是对其而言,或者与之相辅相成的对极……从而完全无法抗拒……几乎是……迸发出音乐的电光石火,从一极到另一极,从男低音到女高音——或者说从中音一直往上,一直——就像人们所比喻的百灵鸟……那么绝妙,高高在上,位于万象之巅,近乎永恒,无穷无尽,性爱——色情,无限的欲望本能,犹如……被包入了磁极的应力场,而这磁极就是近地的低音提琴的基座辐射出来的。真是古朴典雅,低音提琴就是古色古香,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才叫做音乐。因为在这和那,低和高的应力中,将音乐中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演绎出来,从而产生了音乐的意义和生命,而且是地地道道的音乐之生命。对了,我顺便告诉您,那位女歌手——她叫萨拉,告诉您吧,她有朝一日肯定会走红的。如果我对音乐还有点研究的话,实际上我的确是懂点行的,那么我敢说她是会冒尖的。当然,这也得仰仗我们——也就是我们乐团啦,而且现在尤其是得靠我们这些低音提琴手,也就是我啦,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现在我们再扼要地总结一下:低音提琴由于它根音的低沉而成为最基本的弦乐乐器。一句话,低音提琴是音调最低的弦乐乐器。它一直低到低音E。或许请允许我为诸位奏上一曲……等一下……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起身拿起他的乐器,紧了紧弦。

……对了,我低音提琴的这把弓可是数一数二的。是一把普弗勒施弓,今天这把弓价值两千五百马克。我买的时候花了三百五十马克。在这十年中价格竟然涨了如此之多,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好了,那就请大家注意了!……

他拨动着那根音调最低的琴弦。

听到了吗?低音E。如果调音准确的话,频率应该精确到41.2赫兹。还有更低的低音,低到C调或者甚至是次低音H,那频率会到30.9赫兹。不过那得需要一把五根弦的提琴。而我的提琴只有四根弦,我的琴是撑不住五根弦的,否则会把弦弄断。在乐队里我们有五弦的提琴,比如演奏瓦格纳的曲子就要这种琴。但听起来并不悦耳,因为频率低到30.9赫兹时就已经不成什么调子了。您可以想像一下,哪还有……

他又一次拉了E。

……这简直不成音调,不如说,是一种摩擦声,叫人怎么说好呢,一种迫不得已逼出来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奏乐,倒不如说是在嗡嗡叫。简直是不可救药,它更多的是像乌鸦叫。而我的琴音域已经完全够我用了。理论上我可以无限地高上去,只是没有这样做而已。就是说,如果我充分利用指板的话,那么我是可以一直拉到小字三组的C这个音的。

他开始试拉此音。

……喏,这就是C3,现在您可能要说:该停止了,因为再拉下去就超出指板之外了,那样的话手指就按不着弦了。您想想!那么请听……

他拉出了竖笛音。

……接下来呢?……

他拉的音更高了。

……再往下呢?

琴音更高了。

……竖笛声,这就是这种手法的名称。把手指往上一放,然后拨出泛音。它的物理原理是什么,我现在无法向您解释。这扯得太远了,您可以自己去查百科词典。反正从理论上说我可以把音拉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高度。等一下,您可以等等……

他拉出一种没法让人听的高音。

……听到了吗?您听不见了。从理论和物理学的角度来说,乐器里蕴藏着很多东西,只是我们没去开发它。这对吹奏乐手也不例外,而且象征性地广而言之,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我知道有些人身上蕴藏着乾坤之潜力,能量大不可测,只是没能发挥出来罢了,死活不愿意。这都是题外话了。

四根弦,E-A-D-G……

他拨着琴弦。

……所有的钢弦都是包了铬的钢丝,以前是用动物的肠衣做的。这根G弦,就是这上面,主要用于独奏。当然前提是演员能够独奏,一根弦就价值连城。我想,如今一套弦要卖一百六十马克,而我开始拉琴的时候,只卖四十马克,这价格真是疯涨!好,咱们接着说这四弦,即E-A-D-G的四度定弦,也就是说五弦的话还得加上C或是H,这在今天从芝加哥交响乐团到莫斯科的国家乐团都是统一标准。不过在此之前则是各自为阵。音度不同,弦数不一,大小不等——还没有哪种乐器像低音提琴这样有如此众多的分类。对不起,我得边喝边说,我失水失得太快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情景最乱:有古低音大提琴、大低音提琴、琴颈带横柱的和不带横柱的低音提琴;有三度、四度、五度的,有三弦、四弦、六弦、八弦的;还有f声孔和c声孔的;简直是五花八门。直到进入十九世纪后,在法国、英国仍有五度的三弦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则是四度的三弦琴;而德国和奥地利才是正宗的四度四弦琴。后来我们的四度四弦最终为人们所接受,就是因为当时我们的作曲家出类拔萃,尽管三弦低音琴听起来更悦耳一些,它不那么刺耳,而且旋律更和谐些,更柔美些。但我们却有海顿、莫扎特、巴赫的儿子们和后来的贝多芬以及整个浪漫主义钟情于我们。对他们来说,低音提琴的声音本身无足轻重,它不过是他们交响乐章的一层声音铺垫——可事实上,这种铺垫却是迄今为止在音乐领域里所能听见的最伟大的声音,而这一重任的的确确落在了四弦低音提琴的肩上,自1750年到二十世纪,这两百年间的所有管弦乐都无一例外。正是这种音乐使我们摒弃了三弦琴。

可想而知,三弦乐器自然也曾为自己抗争过:在巴黎的音乐学院和歌剧院,直到1832年还在拉三弦琴。众所周知,1832年歌德仙逝,随后凯鲁比尼 ,就是那个卢伊吉·凯鲁比尼彻底开除了三弦琴。此君虽然是意大利人,可却完全是中欧派。他崇拜格鲁克 、海顿和莫扎特。作为当时巴黎的高级音乐监理,他采取了有力措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可想而知。法国的低音提琴手们发出了怒吼,他们对这位亲德的意大利人竟然废弃了三弦琴气愤不已。法国人就爱闹事,哪里有革命风暴,哪里就有法国人。十八世纪如此,十九世纪如此,整个二十世纪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五月初曾在巴黎逗留,当时那儿的清洁工和地铁工人正举行罢工,一天里有三次断电,一万五千名法国人上街示威游行。您无法想像,游行后的街道是什么惨状。没有一家商店免遭破坏;橱窗被砸;汽车被刮;广告牌、纸片和一切能撕下来的东西都被扯掉并扔得遍地都是——我不得不说,真叫人害怕。然而1832年的反抗行动无济于事,三弦低音提琴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且是彻底地退出。不过,那种五花八门的现象也不是回事。三弦低音提琴的消失是很可惜,因为它听起来的确比那个……要悦耳得多。

他摆弄着他的低音提琴。

……音域不宽,但声音挺棒……

他喝着啤酒。

……您瞧——这样的事也是常见的。原本更好的东西却消亡了,因为它与时代的列车背道而驰,而时代的列车将一切碾在了车轮下。这种情况就发生在我们的古典大师们身上,他们无情地扼杀了一切与其相对立的东西,当然这不是有意的,这点我可以肯定。这些大师,就其个人而言,每位都是正直的人。舒伯特本来是连苍蝇都不会去伤害的人;而莫扎特有时虽然有些鲁莽,但另一方面却是一个非常细腻敏感、并且决无粗暴之举的人;贝多芬也是如此,尽管他性情乖戾,比如说他曾经砸坏过好几架钢琴,不过从未毁过一把低音提琴,这点还是应该肯定他的。当然他也没有拉过低音提琴。唯一拉过低音提琴的好作曲家就是勃拉姆斯……还有他的父亲。——贝多芬就没有摸过弦乐器,只是弹钢琴,这点今天极易被人忘记。而莫扎特却相反,他拉小提琴的功底不亚于弹钢琴。据我所知,莫扎特称得上是唯一的一位较伟大的作曲家,他既能够搞个人钢琴音乐会,同时又可以开自己的小提琴音乐会。倘若硬要算的话充其量还有个舒伯特,也是勉强凑数吧,他只是没谱曲罢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演奏家,是的,舒伯特的确算不上是什么演奏大师,他就不是这块料,也没这个本事。您能够把舒伯特想像成为一个演奏家吗?我反正不能。他有一副动听的嗓音,但多半参加男声合唱,而很少独唱。有一阵子他每星期都去唱四重唱,而且是和内斯特罗伊(维也纳喜剧表演家——译者注)一起共振歌喉,这您大概不知道吧!内斯特罗伊唱男低中音,舒伯特唱……——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的话题,与我讲的问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对舒伯特的嗓子属于什么样的音区这类问题感兴趣的话,您完全可以通过阅读他个人的传记去了解,用不着在这里说。说到底我这儿可不是音乐咨询办公室。

低音提琴是唯一离得越远越好听的乐器,这可麻烦了。您瞧,在我家里,墙面、天花板、地板,所有的一切都安装了吸音板;门是双料的,内部有隔离层。窗子是双层的特殊玻璃,窗框也是减噪隔音的,可没少花钱,但声绝缘值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您在这听得见城市的喧闹吗?我就住在市中心,难道您不信吗?等一等!……

他朝窗子走去并打开了它。顿时一股嘈杂的车流、施工、垃圾运输和汽锤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

他大声喊了起来。

……听到了吧?这声音大得就像柏辽兹的教堂圣歌,让人无法忍受。他们在拆那边那个旅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两年前修了一个地铁站,所以现在交通线从我们下面穿过。再说今天是星期三,听,装垃圾的车来了,这声音倒很有节奏感……听!这种猛烈的碰撞,凶狠的击打,大概到了102分贝。是啊,我曾经测过。我想,现在够了,我可以关上窗子了……

他关上窗子。屋里一片安静,他继续小声地说话。

……喏,现在您无话可说了。这就是消减噪音吗?人们不禁要问,以前的人是怎么活的?因为您不需要相信,与今天相比以前噪音要小得多。瓦格纳写道,他在整个巴黎都无法找到住房,因为每条街都有铁匠在干活。据我所知,当时巴黎已有一百多万居民,对吧。我不知道有谁曾经听说过,这铁匠铺里传出的声音是音乐家所遭遇的最可恶的噪音。一个人整天抡着锤子往金属上敲,那时人们从日出干到日落,至少据说是这样。除此之外还有马车行驶在石块路上发出的响声,市场上小贩的吆喝声,以及法国人民,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和那些露宿街头的最脏的无产者发动的革命和斗殴的喧嚣吵闹是众所周知的。巴黎十九世纪末就已经修建了一条地铁线,信不信由您,以前车在驶离时噪音比现在要小得多。此外,我对瓦格纳一直持怀疑态度,这都是题外话了!

好,现在请注意了!我们来做一个测试,我的提琴只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乐器,是1910年制造的,产地想必是在南蒂罗尔。共鸣箱有1.12米高,到琴头弯有1.92米,弦的长度是1.12米。也并不是什么特了不起的玩艺,不过就算按中等偏上的价吧,今天这把琴可以卖八千五马克,我当时买的时候花了三千二马克,不可思议!好,我现在给您拉一个音,随便什么音,比方说低沉的F音吧……

他轻轻地拉着琴。

……刚才是极轻的音,现在增强点儿……

琴声稍微大了点。

……希望这种摩擦声不会让您心烦,但必须如此。这是一个纯音,只听乐声激荡却不闻弓弦摩擦,这种美事世上没有,就连耶胡迪·梅纽因 也做不到。好,请注意听,现在我拉的声音介于中强和强之间,刚才说了,这是全隔音的房间……

琴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好,现在我们得稍停一下……再等等……马上就……

从天花板上传出敲击声。

……瞧!听到了吧?这是从楼上尼迈尔太太那儿发出来的。她只要稍稍听到那么一点声音,就会敲她的地板,这样我就知道,我拉的声音已经超出了中强的界限。除了这点,尼迈尔太太这个人还是很友好的。其实要是站在这旁边听的话,琴声也并不是高得过分,比方说我现在来一段很强的……等着瞧……

他把琴拉到最大声,并且还使劲喊叫,以便压过低音提琴的声音。

……您瞧,这声音也不是高得过分吧,可它却上及尼迈尔太太家,下达房屋管理员那儿,而且还传到隔壁邻居的房子里,等一下他们就会来电话了……

对,这就是我所指的乐器的穿透力,它来自低沉的震荡。在我看来笛子或小号的声音更大些,一般人也都这么认为,其实不然,因为它没有穿透力,没有声音的有效距离,没有身体。正如美国人所说的:我有身体,也就是说我的乐器有身体,这就是我对低音提琴情有独钟的原因。此外它别无所长,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大不幸。

他把《女武神》序曲的唱片放到唱盘上。

《女武神》 的序曲,听上去就像大白鲨要来了。低音提琴和大提琴齐奏,这儿的乐谱我们大概能拉百分之五十,那段…… jZMLnqMu16UX89IG/P+JZaWN9onE+o98FqOjR5jFho2zgfSK/19RWaZROxNSdy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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