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篱笆墙后面远远地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推着一辆玩具车。
花园的不同场景。
白色的平台。一辆滑板车,一只被丢弃在平台上的皮球。
池塘的四周用石头砌成。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谈论一个小姑娘:
画外音
她最近几天编造了这样的谎言,什么她没有吃饭就来上学,你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等等。
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为丢了橡皮那件事……
总会有好学生和坏学生……这些我们都懂……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一个小姑娘就如此狂暴……
从房间的另一侧看到的平台。一扇门开着。
一只小猫经过。黑色的。
钢琴曲伴随着片头字母与景色:车尔尼钢琴练习曲,一个孩子在弹奏。
片头完
透过玻璃门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白色大理石平台。花园。夏天的折叠椅。零零散散的玩具:滑板车,皮球。灰蒙蒙的天,多少有点儿雾。冬末时分。
收音机开始播放新闻,而镜头则在花园里停留了三十秒。
我们离开花园,随着镜头进入房间。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花园里空空如也。房间里,收音机在继续播放最新消息,新闻本身成了电影瞬间的焦点。
收音机的声音
他们作案三次,枪杀了四个人。“如果发现案犯,务必捉拿归案,如遇抵抗,坚决捕杀。”巴黎地区的所有警察今天早晨九点半都接到了追捕案犯的命令。这时,巴蒂斯德夫人正好骑着自行车在德勒森林附近转悠。据说,她发现了两个少年杀人犯,他们刚刚在古塔十字附近黑色雪铁龙DS停靠的山坡上睡着。巴斯蒂德夫人的线索与其他证人所提供的线索正好吻合,警察大范围追捕两个杀人狂的行动开始了。已经快十二天了,两个杀人狂在伊夫林省制造了一片恐惧。“他们还是孩子,”巴斯蒂德夫人好像这样说,“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棕发,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
要求两名少年投降的喊话此起彼伏。没有任何反应。十三点二十分,响起了一声冷枪。警察说:“最好在他们睡觉时抓获他们。”鉴于杀人犯的年龄,这一场与时间的赛跑特别令人痛苦。
沉默。
在播放新闻时,固定镜头慢慢地变成全景镜头。透过落地窗,好像有人用目光把花园搜寻了一遍。播放新闻时,有人在偷看花园。
伊夫林省的犯罪:电影的主题。
新闻已经结束。
沉默中,镜头还在继续拍摄全景。现在正好扫过院墙,发现了一扇打开的门,通往另一个房间,随后停在墙壁上。
然后,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的侧面。(父亲。)他完全被新闻吸引,一脸凝重。
镜头继续向前推,拍摄全景。我们看到一张桌子,一顿日常午饭后的杯盘狼藉。
镜头稍微上抬,拍到一个女人。(女友。)褐色的头发。正面。她在吸烟。她垂着双眼,看着饭桌,却什么也未曾看见。她也一样,完全被刚刚听到的事情吸引住了。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了第二个女人,坐在第一个女人对面。背面。(母亲,她的名字叫:伊莎贝尔·格朗热。)她一头长发,非常光滑,黑极了。
沉默。
三个人被刚刚听到的新闻惊呆了。他们都不在刚刚用完午餐的饭桌上。看到这一情况,就觉得他们的缺席显得不太协调,几乎有些不正常。
镜头继续在房间里,绕着饭桌移动。离开三个成年人后,又发现了两个孩子:两个小女孩。坐在桌边。镜头停在孩子们身上 。其中一个女孩就是纳塔丽·格朗热。
她们正看着花园。刚才播放新闻时,就是她们的目光在花园里到处观望。
镜头在她们身上停下后,我们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节奏很慢。大家都不舒服。
房间如此寂静,父亲讲话时,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她们盯住讲话的人。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听得专心。另外那个,年龄小的女孩则心不在焉。
下面的所有谈话都是画外音。
父亲
他们的年纪一定很小。(停顿片刻)他们去打靶……(停顿片刻)枪走火了,是这样的……
女友(停顿片刻)
他们在枪杀了停车场老板后被发现了……(停顿片刻)就在德勒附近……
父亲
四十公里。(停顿片刻)森林位于波尔迪耶埃与圣安德烈之间。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带着很重的意大利口音)
快点。
她在跟孩子们说话。一定是上学的时间到了。
孩子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她们离开了饭桌,过道里传来她们的脚步声,随后开门,关门:她们走了。
镜头在她们离去的空椅子上停留了片刻。她们离开房间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默再次降临。
父亲(悲痛、缓慢)
应该告知校方,纳塔丽要走啦。
女友
同样得告知达特肯寄宿学校,她星期一到。
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片刻)
钢琴的事我应该强调一下。(停顿片刻)过了年龄就太晚啦……
女友
是的……过了八岁就……
椅子上依旧空无一人。
父亲
没有一点希望让学校留下她?
女友
毫无希望。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
她不学音乐就完了……
沉默。
纳塔丽:电影的另外一个主题。
音乐:电影的另外一个主题。
关闭大门时的房屋门口。透过一扇窗户,看到汽车从门前经过:花园那边的房屋正好临街。还是从那扇窗看见父亲离开家,上班去了。父亲的工作是什么,我们始终不得而知。
大路那边的小广场。村庄的街道。二战烈士纪念碑。
父亲走到汽车旁,上车,发动,他没有朝房子这边看。日常的离家上班。
他离开后,路上空空如也,别的汽车从路上经过,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不会再见到纳塔丽·格朗热的父亲。我们在饭后的片刻看见他,然后更清楚地看见他,但仅仅是看见他出走,离开电影( 见注释 )。
丈夫、父亲刚刚离去,我们就看见了那两个女人:伊莎贝尔·格朗热和女友。我们是透过饭厅门上的玻璃看见她们的。她们站在那儿,正朝我们看。镜头在外边。女人被关在房子里。
在这所变成女人住所的房子里。
饭厅是全景,高且大,很别致。里边的家具不落俗套。混搭风格,没有什么绘画作品,白色的柳条椅子。房间中央,椅子胡乱放着,饭桌也没有收拾。伊莎贝尔·格朗热个头很高,穿着黑色的衣服。她站在距玻璃门很近的地方,手臂轻轻地扶着门。她的身后站着女友,靠在饭桌上。
她们看着静止不动的花园。里边,外边,都是灰蒙蒙的光线,不太和谐。
还是她们,在其他地方。她们突然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一间办公室里,坐在纳塔丽所在学校的女校长面前。
女校长
她在家里表现怎么样?
她们回答时显现出纳塔丽的脸庞,我们认出了她:是两个女孩中年纪小的那一个。孩子在外边,一个人,她在看着什么,我们看不见她所看的东西。女人们的回答是画外音,轻轻的,很漠然。
伊莎贝尔·格朗热
很不幸。
女友
难以接近。
纳塔丽嚼着口香糖,紧锁着眉头,满脸的痛苦,很美。一副孤独孩子的模样,一望便知,真让人吃惊。
女校长
你们了解她吗?
女友
不。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
沉默。
女校长
纳塔丽她喜欢什么?
伊莎贝尔·格朗热
音乐……我想……
沉默。
在玻璃门后面,我们又看见了那些女人。她们在走动。她们鱼贯而行,离开花园,回到房间。整部电影中,我们始终听不到她们的脚步声。
她们返回后,我们接着从饭厅里拍摄她们(就在两个场景的衔接处)。
伊莎贝尔·格朗热坐在沙发上,上方有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镜子里映着花园。她拿起电话,请求邮局转拨电话。(一九七二年,拍摄地点还没有直拨电话。)
伊莎贝尔·格朗热
喂?……请接维埃纳省利尼翁市二十一号……
外国口音使她放慢语速。
沉默。
女友开始收拾餐桌。她手里拿着东西走出饭厅,准备拿到厨房去。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有关我女儿钢琴课的事情……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女友站在门口的玻璃橱柜前。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不再往橱柜里放东西(糖罐、碟子等),她在听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电话,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听她的沉默不语。
我们又从饭厅经过。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听达特肯寄宿学校的回答。
回答声
我们再次和任课老师讨论了此事。然而非常遗憾,我们的原则是让孩子自由地选择我们所建议的课程……学不学钢琴,只能由纳塔丽本人自由选择……
沉默。伊莎贝尔·格朗热没有回答。
女友关上橱柜,然而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强忍着满脸的失望:孩子不会在达特肯寄宿学校学习钢琴,她会拒绝的。
伊莎贝尔·格朗热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任凭话筒滑落在沙发上。达特肯寄宿学校的声音还在继续:
声音
喂……喂……我听不到……
(后边的话听不见。)
她没有拣起话筒。
电话挂断了。
没有收拾完的桌子占据着整个画面。周围尽是拉开的椅子靠背。
女友又开始收拾饭桌。但是我们看不见她,只看见她身体的一部分晃来晃去。我们看见她那双灵巧、敏捷的手来回舞动,把饭桌上的东西拿起,放在一块,拾掇好。显而易见,她的双手非常灵巧。
伊莎贝尔·格朗热也走到桌边。画面里的她并不比女友清楚。她的双手好像很麻木,慢慢腾腾,犹豫不决,拿起,又放下,然后又犹豫片刻,最后也开始收拾起桌子来,但是直到最后,两个女人的动作都有区别。(接下来的其他动作、走路等都不太一样,整部电影中都会是这样。)
那只猫。在桌子底下的白色椅子上。两个女人从它旁边走过。它醒来了,伸了伸懒腰。它肥胖的身体浑圆,墨黑的毛,滑溜溜的。它一打哈欠,才清晰地露出了嘴巴,然后又闭上了。猫在看我们。从反射的光线中,我们清楚地看见它眼睛里的东西,矿物般的,中性的——野兽般中性。猫眼中射着凶光。德勒森林里的少年凶手也露出凶光。还有这孩子,纳塔丽·格朗热。
镜头又回到饭桌上(仅仅照着桌子)。画面固定。女人们在收拾饭桌。我们听见她们的双手在劳作,看见她们的双手拿起东西,走出镜头,又回来,再拿,(向厨房)走去,然后再回来。饭桌上的东西一点点收拾完毕。听到的是日常生活那种真实的声音,既合乎逻辑又合乎情理。女人们干这种活儿的情景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时间过去了,活儿也干了。像其他女人一样,这两个女人被指派干这种活儿。
女友说了一句话。
女友
我家离利尼翁很近,我可以去看纳塔丽,星期六可以接她回家。
没有回答。
(这是惟一一句有关女友个人情况的话,我们因此得知她不在这座房子里居住,她居住在维埃纳,在外省。)
现在,饭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完毕,桌子已经擦过。
我们听见女人们又在厨房里忙起来了,此时镜头依然停留在饭桌上。
女人们正在洗碗。女友站在洗碗槽前,她洗,伊莎贝尔擦。全景镜头。地上,那只猫在吃东西。
干活的四分钟时间里,她们说了两句话:
女友
为了玛丽亚,我们应该给市政府打个电话,可别忘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
对……是这样……
女友洗完餐具,就来帮助伊莎贝尔擦干,放好。
餐具还没有完全放好,镜头就中断了。
这里是一组没有拍摄的镜头的全部。这组镜头是剧本初稿的一部分,当时镜头里只有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我们之所以在此保留了这组镜头,是因为它正好说明女人住所中的寂静,是为了说明沉浸其中的女人们的麻木不仁。这组镜头之所以没有拍摄,是因为小鸟没有像原来设想的那样落在饭桌上,并不是因为现在房屋里有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人。这组镜头应该在丈夫离开后,两个女人站在玻璃门后面时就立刻拍摄。需要指出的是,小鸟后来是来了,却是在拍摄另一组没有设想有小鸟的镜头时来的:出乎意料,小鸟比我们希望的离得更近。但是已经太晚了。
没有拍摄的镜头
伊莎贝尔在饭厅的落地窗旁边。她斜靠在那里,右肩轻轻地靠着门,右臂沿门垂下,右手放在玻璃上。
她面前是静止不动的花园。没有风。
女人的手放在打开的玻璃门上。
我们向她靠近,看见了她。她垂着眼睛,什么也不看。她既不欢快,也不忧愁。
声音被切断了。
我们看见一间很大的起居室,里边的沙发围在一起放在电视机前面,电视机关着。空无一人。
我们看见了孩子们的房间,很乱,好像整个房间在一种停下来的活动中静止不动了。到处都是玩具、书籍。空空荡荡的地方。
我们看见一个房间,里边放着一架钢琴,凳子放在一旁,乐谱架上放着打开的乐谱。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们看见一个大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张整洁的写字台,一张双人床。镜头在这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要稍微长一点。在这种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地方,我们便应该猜测到某种存在:有一只猫嵌进那些东西里。它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无法进入的花园。
声音依然被切断着……
镜头又回到那个靠着落地窗的女人身上,她面对花园,但并不注视花园。我们刚才在这户人家不同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幕幕情景就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她看到了自我,她以及房间里的孤独。她就像那只猫一样被嵌进这个地方,被嵌进空荡之中。但是女人渴望这种重建的孤独。深深地渴望。
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仅仅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女人抬起眼睛,开始观看近处的什么东西。突然,她的目光好像睡着了。她看着窗上的玻璃,玻璃上有气泡。窗外是花园。
女人看着透明的玻璃和明亮的花园。声音依然被切断。此时此刻,只看见女人的目光,只有目光,她在注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外边的东西:是她在双重透明之中所听到的某种发出声音的东西?她的右手依然停留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一排明亮的墙。是长长的过道,弯弯曲曲,里边的房间对着过道。过道窄的地方很明亮,快到房间时则宽敞起来,房间里阳光明媚,一片盎然。
那只猫走了过去。
它慢慢地从过道里经过,顺着过道悄悄地往前走。它的身体异常柔软,在过道里穿行时悄然无声,变幻无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
消逝在过道里。
声音又响起了,很轻。只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尖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那只猫肯定已经过去了。它已经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在这空荡荡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那个女人。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目光改变了方向,她不再看窗上的玻璃,也不看花园。她在看什么呢?
一只鸟落在了花园的桌子上,距房屋、女人很近。它被住所的宁静和死寂所迷惑,以为自己置身别处。女人观察的正是那只鸟。
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了这一切:侧身而立观看小鸟的女人,被人偷看的小鸟。那只鸟以为自己置身别处,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非常无知地忽视了房屋与女人的存在。
女人的手依旧放在玻璃门上,静止不动。
镜头又回到女人身上。
回到鸟儿身上。
向那只手移去:固定不动,依然如故。
一切都已凝固:鸟儿继续(以为自己置身别处),(那只手)继续静止不动。
然后这一切一下子便不复存在:手动了,刚动了一下,沿着玻璃移动了。
一切都发生逆转:鸟儿飞走了。
一切都回到表层。
女人看着鸟儿在花园里飞逃。
她的头动了动。然后,她的整个身子都动了,转了过来。
房间里,出现了那只穿过镜头的猫,好像它在继续走动:它已经穿过了房间,向门口走去。
没有拍摄的镜头到此结束。
(回到拍摄的电影。)
那只猫依然迈着不紧不慢、一成不变的步子从房间穿过。时间在流逝,餐具已经擦洗完毕,这样的空间在面前打开:冬日的午后。
从厨房的窗户看到的花园:女友在树丛间漫步。她披着一件旧羊毛外套。没有太阳,女友在花园里散步,慢慢地消失在树后边。镜头在她消失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在厨房里,靠着橱柜。她看着花园里的女友。正因为她看见了女友,我们现在才知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开始环顾左右,房子在她面前展现,很大,门关着。探索而又专注的目光。
她开始环顾身边的厨房。
我们看见了她所注视的东西,快速展现出她注视的一切。房门关着,书架摆放得很整齐。那里放着闹钟,只有在她注视时,我们才听得到闹钟声。餐桌干干净净,上面的东西已经收拾完毕、摆放整齐,女人们眼下无活儿可干,她们已经干完了该干的活儿。她们的眼前,是充裕的空闲时间。
依然是伊莎贝尔·格朗热。她看着远处,目光越过墙壁:
一张堆满玩具的桌子,布娃娃、图画、画夹,等等。上边是用纸板粘贴成的房子,摇摇晃晃,里边放着一架坏了的钢琴。所有这些堆在一起的东西都是纳塔丽的。禁止入内的牌子上写着“纳塔丽的东西,请勿乱动”,上边的字出自孩子的手。
伴随着这一场面,电影的音乐开始奏响。一架旧钢琴上弹奏出来的琴音就像十几句刺耳的叫声,是一只手演奏的,时而是孩子的手,时而是大人的手。这一学校的音乐,同时也是车尔尼练习曲,具有双重用途:不但是整部电影的伴奏音乐,而且也是纳塔丽钢琴课后弹奏的乐曲。
饭厅里。桌子上放着没有声音的收音机。伊莎贝尔·格朗热从那里走过。也就是说,她走出了厨房,不再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她穿过饭厅,不见了。
我们又在过道里看到了她。她缓步向我们走来。房子这边的阴影已经遮住了过道。
她停住脚步,透过一扇窗户看了看,又走了,然后又在我们看到的一间房(摄像机就在里面)门前停下脚步。房间里有取火炉,很矮的柳条椅——起居室。她环视着。她和猫一样从阴影中走向有光线的地方。她又像放风的女囚开始走动,环视着这座房子,她的穴居室。我们听到大街上有人经过。
她从我们身边走过,不见了。
外边。女友。从广角全景镜头看,她凭倚在池塘边的矮墙上(我们在池塘对面)。她在一棵柳树旁,看着池塘,那儿有风。柳枝随风飘动,她的头发也随风舞动。她的身后是房屋,一堵高墙占据了镜头的上半部分,一株爬墙玫瑰遮住了墙。墙角有一扇很矮的门,关闭着。里边的伊莎贝尔刚才正是从这扇门旁经过。在这四周封闭的环境中:房屋和花园,两个女人既不在一起,又在一起。她们的动作时而互相交叉,时而互不相干。她们担忧着同一件事:纳塔丽那孩子会怎么样?然而,即使我们不知道,也能猜出她们中谁是孩子的母亲:就是下午那个无所事事,心神不宁的人。(在被动状态中,结局正在完成。)
那只猫,慢慢地穿过过道。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不久前走过的过道。猫要到什么地方去。黑色的猫,映在白墙上。
女友。我们从她刚才所在的池塘边看到了她。她从花园来,手里拿着桨,走下(挨着池塘矮墙修筑的)台阶,把桨扔在台阶下的小船里。声音在池塘的围墙里回荡。她看着水。又走了。
在饭厅的沙发上——上方的镜子映着花园——伊莎贝尔·格朗热好像在休息。她半躺在那里,为孩子担忧。她替孩子担心的顽念已经误入可怕的、虚假推论的歧途,陷入这样一种没有结论的循环之中:“他们说,纳塔丽应该去达特肯寄宿学校,这样就可以治愈她身上的狂暴——伊夫林省的少年犯就是因此而犯罪的。到了达特肯寄宿学校,纳塔丽一旦有了选择的自由,她肯定不愿意弹钢琴。然而,我,纳塔丽的母亲,我知道只有音乐才能把她从狂暴中解救出来。纳塔丽将要去达特肯寄宿学校,她将终生与音乐无缘。人家说这样才能使她摆脱狂暴,然而,只有音乐才能使她克服狂暴。”等等。
有人从起居室对面的过道走来。伊莎贝尔·格朗热听见了,扭过头去:是女友。
她走了过来,紧挨伊莎贝尔·格朗热坐下。她就待在那儿,面对着花园。她们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她们半躺在那里,神情黯淡地看着眼前的花园。女人们的动作相互交叉,渐渐合二为一。过了片刻,女友开口了。
女友
有许多落枝……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风……
女友
是的。(停顿片刻)我想生堆火。
没有回答。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依然半躺在那里,依然谁也不看谁。
然后,合二为一的身体又一次分开了:僵硬的身体开始活动,恢复了各自的独立运动。两个身体分开了,两个人也分开了:
女友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拿起了电话。
女友
喂,请接凡尔赛警察局……外国移民处。
伊莎贝尔·格朗热随后也站了起来,朝女友走来的过道走去,这个过道正好通往孩子的卧室。
伊莎贝尔·格朗热走进纳塔丽的卧室,看着桌子上那一堆玩具(纸板房和里边的破钢琴)以及出自小孩之手,上面写明禁止乱动的牌子。她只看不动,尊重孩子的禁令。
房间里传来女友的声音。
女友
移民处吗?(停了很长时间)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听,但又没有听到有关玛丽亚的情况陈述,这中间出现了一次中断。
女友(画外音)
葡萄牙人,对……(沉默)对。
伊莎贝尔·格朗热拣起孩子的靴子,放在鞋架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拣起来放在一起。女友继续打电话:
女友(画外音)
……接待人员什么都没有跟她讲……他说一点事都没有……没有什么可怕的……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因此她便签了字……她签署了把自己驱逐出境的命令。
沉默。
为了听清女友的讲话,伊莎贝尔·格朗热不再收拾东西。
女友(画外音,下面的话)
……一点办法都没有?(停顿片刻)可是她不懂法语……既不会说……也读不懂……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面对我们。她在听。尽管她富有,可她不也是个软弱无力、没有能力的母亲,不也是某种葡萄牙人吗?于是她想到,她也不懂法语,别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所以她就照他们说的做了,签署了与孩子离别的协议。
女友(画外音,下面的话)
一点办法都没有?(停顿片刻)一点都没有?(停顿片刻)谢谢……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离开纳塔丽的卧室,到套间里去了。
女友在饭厅里。她站在我们对面,离得很近。她刚刚打完电话,点燃了一支烟,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中闪着愤怒的火花。
伊莎贝尔·格朗热又回到了纳塔丽的卧室里,手里提着一只小黑箱:寄宿学校的箱子。她把箱子放在搁物架上,打开,开始在箱子里放置小孩衣服。
还是女友的声音,这一次是在同伊莎贝尔讲话。声音很平静,心中的怒火已经平息。
女友(画外音)
纳塔丽有时候想把大家都杀了。(停顿片刻)是她告诉洛朗斯的。
停顿片刻。
纳塔丽,她渴望成为孤儿。(停顿片刻)葡萄牙女人。(停顿片刻)她说我们陷入不幸……
没有回答。
沉默。
饭厅。女友打开面朝花园的落地窗。远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了房子里女人的宁静。女友的动作很慢,如同慢镜头。她关上门,房间突然间又恢复了宁静。
她消失在花园里。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纳塔丽的房间里听见女友出去了。她扣上箱子,走到花园门前,观看着。
女友在花园里拣树下的枯枝。
伊莎贝尔·格朗热离开花园的门,迎面走出了纳塔丽的房间。镜头对着她走后留下的空房间停留了片刻。就在此时,我们又听见了简短的新闻报道。
收音机声
警察局的增援部队刚刚加入了凡尔赛警察和宪兵的搜寻活动,他们从今天早晨起就封锁了从乌当到波尔迪耶埃的整个地区。警察就在现场……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在饭厅的餐桌旁,桌上放着收音机。她在听下边的新闻。
收音机声(接上)
和刚开始时同一性质的音乐突然奏响了,节奏强烈,欢快而又有讽刺意味的华尔兹。(此处的音乐表达了孩子们欢快的狂怒,他们无视一切,特别是警察。)
……“我们慢慢地接近了他们,”警察们这样宣称。尽管如此,为了捕获这两个隐藏在郊区的道尔顿式的法盲,我们采取了非常严格的谨慎措施。他们多次作案,好像作案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仅仅出于狂怒,出于那种盲目的狂怒,奥斯汀大学生惠特曼就曾经这般狂暴。还有特别让人发指的一点就是伊夫林省的这两个疯子好像还未成年。据说,这两个少年犯就是克里斯蒂安·M和皮埃尔·G,他们已经离家出走一个月了。现在还没有告知他们的父母……
落地窗外,女友也走过来听简短的新闻广播。她手里拿着枯枝。新闻里提及孩子们的年龄时,她就走开了,不再往下听。
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高压线从上面穿过。远处,在麦田的边缘,是一堆黑乎乎如大石块般的东西:那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想象中的)德勒森林,少年杀人犯就隐藏其中。麦田与森林里轻雾缭绕,好像是烟雾。高大的电线杆与其余的东西相比清晰可见。
镜头很近,照着伊莎贝尔的上半身,她盯着德勒森林,始终不忧愁,也不欢快。心系森林。
她背对全景镜头,在另一个不太相同的房间里。她站在一张孩子的书桌前,是洛朗斯的书桌,非常整齐。她用双手拿起一叠书本,在作业本中间翻寻,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她用双手打开抽屉,拿起另外一沓作业本,找到了两个小册子(被洛朗斯藏了起来)。
在透过窗户的日光中,伊莎贝尔·格朗热读着小册子。我们看到了她读的东西:是学生成绩册。我们看到了:
第一个成绩册上写着:“洛朗斯·格朗热,九岁半。好学生。”
第二个成绩册从第一个底下滑落,这一次我们看到了:
“纳塔丽·格朗热,八岁。在课堂上无所事事。蛮横无礼,是个难缠的孩子。应该做出决定。女校长要求见孩子的父亲。”
伊莎贝尔·格朗热合上成绩册,但是她并没有把成绩册放回抽屉,而是拿在手里。
我们听到了纳塔丽学校女校长的画外音。
女校长(画外音)
这个小女孩身上的那种狂暴……
然后我们看到女校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边,说完下边的话:
女校长
她在课堂上撕自己的作业本,到处都涂着黑点……那些笔头作业……(停顿)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会有好学生和坏学生……这些我们都懂……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一个小姑娘就如此狂暴……(重复了两次片头所说的那句话)
画面最初不太清楚。一种浓浓的雾笼罩了整个画面。是德勒森林的画面?不是。一阵风吹散了浓雾,露出了火苗:是女友在花园里点燃的火。她置身烟雾中,在那儿看着火燃烧。
看完学生成绩册之后才发现了火。
房门口。伊莎贝尔·格朗热向我们走来。她从洛朗斯的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学生成绩册,放在门里边的窗台上,她是那样心不在焉,我们会问她是否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看见了花园里的火,那堆火使她分心。她看着火堆。
伊莎贝尔·格朗热透过厨房门看到了树林间的火堆。
还是她,在看那堆火。她站在门口。在某种程度上,这儿就是这座房子的几何位置,十字中心,房子的其他部分由此分开:一边是餐厅,孩子们的房间;另一边是起居室和一些没有看到的房间。(我们永远不会走进房子的楼梯间。)门口也是各条过道的起点(通向里边)和房子的大门口(通向外边)。
伊莎贝尔·格朗热看着那堆火但没有到女友那里去。
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声,非常清脆。她吓了一跳,扭头朝起居室看去。
是那只猫。它在钢琴上跳动时,碰响了一个琴键。我们没有见过这个房间,在看到猫跳动时,才正好瞥见了。
还是伊莎贝尔·格朗热。她看着自己的四周。房子越来越不正常,它扰乱了房间的秩序,扰乱了这个封闭的空间、这里的宁静。她像个吃惊不已的观众,看着自己的住所。(好像要寻求产生这一切的根源,她已经给搞糊涂了。)她离开这里,朝起居室走去。
她走进了我们仅仅瞥了一眼的房间——音乐室。这个房间要比其他房间阴暗。里边有三角钢琴,盖子打开着。房间的墙上有一面非常大的镜子,占据了墙的很大一部分,我们从镜子里看见伊莎贝尔·格朗热迎面走进,但很快又从镜子里消失了。我们又看见她背对着我们,慢慢地、很自然地走向钢琴。乐谱架上放着打开的乐谱,她面对钢琴坐在凳子上。
她坐下了。
双手放在乐谱架上,然后一页一页地翻乐谱。她有时在某一页停下来。她的双手有点紧张,落在琴键上,准备演奏。这是一双训练有素的手,善于表现这黑白相间的琴键。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双手停留在钢琴上,时刻准备演奏,然而却始终没有开始。
然后,双手一沉,从琴键上滑落。
伊莎贝尔·格朗热今天无法弹奏钢琴。
女友的身体一起一伏,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身体又平复,好像太疲惫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起来,走出房间,突然间加快步伐,逃跑般离开钢琴(纳塔丽将不能再弹钢琴)。
关于伊莎贝尔·格朗热,我们所能知道的就这么多——除了她已婚,有两个孩子,在伊夫林省有一座房子外,她还弹钢琴,她会弹钢琴。
她从平台走过,披着长长的黑披肩,停了下来。
透过饭厅的玻璃窗,我们看见了桌子上的收音机。我们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这一切是这样发生的,就好像收音机里这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声音一直都在播放新闻,就好像房子外面的噪音、汽车声、行人声和犬吠始终没有停止过。我们仅仅能间断地察觉到外面的这一切,同样也只能时不时地听到收音机的声音。)
收音机声
厄尔峡谷升起的雾越来越浓,鉴于警察们从早晨七点钟起就一步一步地搜寻伊夫林省那两个疯子的最后藏身之地,他们此时已经非常疲惫,他们在德勒森林里的行动已经停止……(后边的话听不清楚)
伊莎贝尔·格朗热不听了,从花园的平台走过。
她那黑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她朝火堆走去。
一连串展示两个女人与火堆的镜头。她们把树枝扔了过去,往火里添柴。她们微笑着,欢快地弄着火堆,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好像被遗忘了。她们蹲下身子暖手。好像除了女友有时说些有关火堆的话外,她们谁也不说话。女友用手指着火堆,可是,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很响,我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在拍摄我们与女人之间这组镜头时,火堆始终占据着画面。
池塘(依然是开始拍摄时所说的那种空白景象)。池塘好像起了烟雾,随后便黯淡下来,乌云和飞鸟从上边经过。借着火光,空荡的水面上映出房子。风儿吹过,房子从水面上消失了,随后又映在水面上。
两个女人仅仅盯着火堆。烟升腾起来,女友用枝杈翻弄着。火又熊熊地燃了起来。
长凳边,一只乌鸫在草丛中跳跳蹦蹦。拍摄时,镜头失去焦点,拍到坏镜头,乌鸫被抹掉了,看不见了。又出现了。树阴下,只有乌鸫,两个女人离得很远。镜头落在乌鸫身上时,又传来了收音机声。
收音机声
德勒森林的中央又响起两声枪响。这一切好像在提醒人们他们的存在,好像他们担心自己会被那些搜捕他们并将他们捉拿归案的人抛弃似的。对此还没有任何反应(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女人们这一次没有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她们因这堆火,因火堆燃烧时所发出的响声和那场面而与世隔绝。声音传到花园,可是除了观众,再没有一个人听到。
镜头移向远处:从远处树丛间看到的火堆——旁边没有看到两个女人。
火燃尽了,女人们不再添柴。她们看着火熄灭。两人站得很近,待在那儿。
远处,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一九七二年的外省,还是手摇电话机。)
女友去接电话。
伊莎贝尔·格朗热待在火堆边。
镜头又对着女友,她来到映着花园的镜子下面的沙发旁,拿起电话,对方是一个带着乡下口音的女人,原来打错电话了。
女友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像听收音机那样。令人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马上说明真相,告诉对方打错电话了,而是任对方说。
电话里的声音
喂?是玛蒂内夫人吗?(停顿)想问问给我们送燃料油的事。天已经不早了,油车还没见来,再说家里都冻成冰了……(没有人回答)喂?玛蒂内夫人吗?(停顿,然后低声道)我不明白,肯定是拨错号码了……喂?玛蒂内夫人吗?
女友一直听到最后,直到对方的声音开始慌乱,失去信心,她才回答:
女友
你拨错电话了,夫人。
电话声
噢,对不起……
女友放下电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两个女人站在平台上。她们重新会合,一个人从房间出来(接完电话后),另一个从火堆旁来。会合后,伊莎贝尔·格朗热把一件白色羊毛衫披在女友肩上。她们向花园的大门走去,打开门,出去了。
空荡荡的花园里,正在熄灭的火还冒着烟。
纳塔丽学校女校长的办公室。两个女人就坐在校长对面。她们好像很冷淡,与女校长的关系不真实得让人吃惊。
伊莎贝尔·格朗热
我们将把她送到达特肯寄宿学校。
女校长
啊……太好啦,达特肯……太好啦……什么时候呢?
女友
我想下个礼拜吧。
女校长
女校长的语言非常简单,生硬。
太好啦…太好啦……这些学校在这些方面确实要比我们强……但是,尤其要让她继续弹钢琴,我认为这种小孩非常需要……
伊莎贝尔·格朗热
那不可能。
女校长
真遗憾……你们不觉得如果你们坚持的话……
女友
纳塔丽会拒绝的。
女校长
啊……真遗憾……
谈话时,突然传来课间休息的喧闹,爆发出刺耳的喊叫声。女校长站起身来,好像要赶两个女人走似的。她们依然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课间休息的喧闹。
伊莎贝尔·格朗热和女友分别坐在厨房饭桌的两边。她们刚刚喝完一杯茶。课间休息的吵闹声——声音的交汇点——继续传进这个空间,以此说明刚刚拜访过女校长。吵闹声恰似喷射的源泉,与房子的沉默汇合,然而并不打破这里的沉默。
猫在窗子附近睡着了——我们在窗户下看见它就像看见它明亮、流线型的身躯沿着池塘走动一样。
她们俩相视而笑,然后不再对视,轻轻地微笑着:她们在笑自己的忧郁。微笑将她们的忧郁归入“所有人的不幸”的圈子中。她们的嘴巴抿紧了,微笑消失了。两个女人的心境非常复杂。只有女友说了一句话:
女友
我一会儿帮你整理行李。
我们又一次发现她们分开,火堆旁的消遣已经告一段落:午后的黄昏她们还有事情要做:整理纳塔丽去寄宿学校的行李。
女友过去了,背对着我们。她从光线暗淡的门口走出,向饭厅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去,然后又一次消失在光线暗淡的过道里。
那只猫。它慢慢穿过光线暗淡的过道。猫经过时,房间里好像空空荡荡。与猫的走动相同,两个女人的脚步也悄然无声。到处都是石头地面,房子铺砌着石板,平台上的砌石,房间里的砌石吸收了所有的杂音(不像木地板那么响)。
伊莎贝尔·格朗热穿过光线明亮的饭厅。
她又一次走进光线已经开始暗淡的过道。
她又一次来到饭厅,在里边转来转去,走到碗橱旁,打开抽屉,取出针线盒。她走到餐桌旁,坐下,把针线盒放到自己面前,打开,从里边拿出剪刀,一卷标记带。(印着小孩姓名的布带,每个寄宿学校都有这样的要求。)
她开始剪,把每一个标记都剪开。(方便以后缝起来。)
她把每一个标记都放在餐桌上看。
她手里拿着标记的特写镜头。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纳塔丽·格朗热的名字。白布黑字,好像是虚晃的电影名字。
又转成全景镜头。伊莎贝尔·格朗热放下标记、剪刀,放弃了。她站起身来,透过门上的玻璃朝花园看了看,向孩子们的卧室走去。
音乐室(放钢琴的房间)里,女友坐在扶手椅上。她缝补着,她会干这些活,她着手准备行李。收音机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没有影响她缝补。
收音机声
一层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德勒森林,林子里一片寂静。好像伊夫林省的少年犯终于顶不住疲劳,睡着了。
女人的住所里同样一片寂静。
伊莎贝尔·格朗热慢慢地熨着衣物。拍摄现在的场面与开始拍摄没有收拾的餐桌时一样,我们看不到熨衣的人,仅仅看见熨斗和拿着熨斗的手来回移动。现在熨的是餐巾,熨过后折成对半熨,然后折成四折再熨,然后整齐地放在熨衣板旁边。
然后又拿来一件小孩的罩衫。
机械地熨着。
然后,机械性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她放下熨斗,待在那里不动了。
她的行为突然间受到质疑,同样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含义。罩衫证明孩子的存在,孩子穿上罩衫比她本人更令人头疼。突然间产生的这个想法很具体,让人无法忍受。
女人的双手从熨衣板上拿起孩子的罩衫,抓住衣服的肩,直直地拿到与孩子一般的高度,就这样比划了一阵,然后就看不见了,又被拿走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把罩衫放在自己脸上,眼睛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爱,十分可怕,同样也因为生养出这样的孩子而感到痛苦,痛苦的样子也很可怕。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了犬吠声。
近处的大街上有脚步声:有人从那里经过,沿着房屋往前走,远去了。
女友在音乐室。
声音与镜头停留在伊莎贝尔·格朗热身上时相同,有人经过,远去了。房屋沿马路修建,两个女人在屋子的两头,因此她们听到相同的脚步声,只不过一先一后而已。
女友不再缝补,把活计放在膝盖上,头仰靠着扶手椅背,听着街上的脚步声,好像在倾听另一个女人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痛苦。把这里所感受到的同一件事传过去,那边就接收到了。大街上的脚步声把房屋的两端连接起来。随着脚步声,女友好像捕捉到了整座房屋的呼吸,她就像溺水的女人在寻求氧气,睁大双眼倾听着。
脚步声消失了,既没有喊叫声,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女人的居所里,一切如故,没有任何变化,一切即将来临。
伊莎贝尔·格朗热从孩子卧室的过道里走出。她提着寄宿学校的黑箱子,迎面朝我们走来。她把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然后待在那儿,等待着。
女友从过道另一头走来,背对镜头。她走过大门,手里拿着缝补的衣服,在大门的窗户那儿停留片刻,看见了放在窗台上的学生成绩册。她转身离去,进了饭厅。
两个女人又走在了一起,她们各自的走动重新交错在一起。
女友在饭厅里,面对面看着伊莎贝尔·格朗热(画面上看不到她)。女友面前放着打开的箱子。
伊莎贝尔·格朗热(画外音)
我无法做任何事。
女友
是的。
(其含义为:确实如此,你无法做任何事。)
女友朝桌子走去,上面放着去寄宿学校的箱子。
女友来到桌边,拿出孩子的衣物挑选。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她身后,朝玻璃门走去,转身去了花园。
女友
得把冬天的衣服和鞋放在袋子里。
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片刻)
那边冷吗?
女友
那里是山区,三月份还下雪。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不了解法国,她对孩子的流放地更是一无所知。
伊莎贝尔·格朗热
她不学音乐就完了。
没有回答。
电影的第一组镜头里,伊莎贝尔·格朗热就说过这样的话。挥之不去的念头使她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
女友拿起一件孩子的衣服,坐在靠玻璃门放着的扶手椅上,旁边是沙发。
女友开始把标记往衣服上缝。
伊莎贝尔·格朗热慢慢地离开玻璃门,坐在女友身边的沙发上。
两个女人没有说一句话。
渐渐地,伊莎贝尔·格朗热本能地观看起女友缝标记的动作来了。她的目光终于随女友的手势而动,深深地被吸引,无法摆脱。
那个在电影的第一组镜头中预先出现的鸟,被女人间的默默无语所欺骗,落在离女友不到一米远的平台上。
惟一的动作:那只一成不变、很有规律的手的动作。(沉浸其中的女人们没有看见鸟。)
女友说了一句话,很清楚,下了定论。我们听见了:
女友
忘了纳塔丽吧。
(其含义为:你应该这样做:割断与暴力的联系,与孩子离别。她的暴力已经攻击到了她的母亲,忘记你是她的母亲。)
沉默。
标记缝上了,女友站起身来,从伊莎贝尔·格朗热面前走过,不见了。她到纳塔丽卧室找什么东西去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待在那里。她猛然间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脸,把头埋进沙发的靠垫里,就这样十分绝望地待在那儿。
女友回来了,从她面前经过,一点都不吃惊。她拿着孩子的鞋子,放在箱子旁,坐回刚才那个地方。好像她对伊莎贝尔·格朗热视而不见,后者叫了起来,那是愤怒和绝望的叫喊:
伊莎贝尔·格朗热
Non Posso vedere mia figlia ……我不能告诉孩子……我必须躲着孩子。
女友(停顿片刻)
是的。
女友的回答温柔、镇静,叫人受不了。电影里,女友一刻也不会安慰,她们的关系中没有安慰一说。
伊莎贝尔·格朗热转过身,恢复了最初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女友不缝了,轻轻地转过头看着花园。伊莎贝尔·格朗热看着面前的虚空。一片寂静。
远处的大门旁,传来轻轻的响动,突然打破了这寂静。女友转身倾听,伊莎贝尔·格朗热也一样:大门那边有动静。大门开了,女人们没有关门,有人进来了。
女友起身观看。
伊莎贝尔·格朗热独自一人待在那里,迷惑、惧怕地朝大门口看。我们明白她很害怕,但这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惧怕:她惧怕所有的东西。
女友在饭厅门旁,我们看不见大门。她朝大门走去,我们能听见她说的话,却几乎听不见与她答话的那些人在说什么。
女友(画外音)
你们有事吗?
声音(画外音)
……对不起,门没有关……(后边几句话听不清楚)
女友
谢谢,可是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又有好几句话没有听清楚)。
女友
我们对此没有兴趣,谢谢。
声音(画外音)
再见……
女友又回来坐在刚才那个地方。没有说谁进来了。什么也没有说。
这次拜访永远都不会说明,不知道谁来拜访,出于什么原因。将来类似的拜访才是最主要的。
时间在女人间流逝。
然后大门那边传来敲门声:有人在敲门。
没有人答应,没有人动。她们转过头朝大门那边看,她们既不应声,也不起身去看,好像她们瘫痪了似的,其表现就是她们不会运用自己的身体官能,她们漠然视之。
开门声。
有人进来了,又关上门,女人没有动。
有人在行走。
有人来了,女人在等待。
饭厅门口,走进一名男子。年纪轻轻的,留着一头长发。个子很高。他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件黑大衣,剪裁很差。他手里拿着公事包,看见两个女人后倒退了一步,重复起刚才来过的那些人所说的话。
男人
啊,对不起……门开着……
沉默。
这个年轻男人的目光和微笑中露出凶光。一切都有可能:是德勒森林里跑出的逃犯?
整个场面用反打镜头处理。(为了便于阅读,反打镜头这一段仅仅在必须观看时才会提到。)
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走进门时,钢琴声响起,整个缠绕着人的琴音很低,越传越远,渐渐消失。
男人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女友(停顿片刻)
没有。(停顿片刻)请进。
男人
门开着……
沉默。
两个女人依然坐在那里,看着男人。她们异常专注,神情有点不正常。她们害怕,又无能为力,她们无法制止他,只好听之任之。
男人又往里走了走。我们现在才看清:他大约二十五岁,穿一套西装,领带,白衬衣。他操着上流社会那种假口音。
女友
您有什么事?
男人
没什么事……我从这里经过……
沉默。
女友
请坐。
男人
……谢谢……
沉默。
要说有什么喜剧场面的话,那就是面对女人的行为举止,男人目瞪口呆。真正让人奇怪的是男人面前的两个女人——正像我们所能料想到的那样——而不是那个自己闯进来的男人。
他来到一张椅子旁,没有坐,站在两个女人面前,不知所措(一般情况下是不给推销员让座的)。
男人
我介绍(停顿)维德达牌滚筒洗衣机……(停顿)到处都可以看见这种牌子……(停顿)
沉默。
两个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不说了。
他犹豫了,好像轮到他害怕了,他想逃走,然后又很别扭地坐了下来。
他坐在两个女人对面,感到很不自在。
开始他一言不发,话匣子切断了。
他们对视着。
然后,男人又一次打开话匣子。
男人
维德达滚筒洗衣机是一种全自动型号,请允许我这样介绍,超级全自动型号。体积小。(停顿)
沉默。
他们三人相聚在这里,如同一次拜访。
她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没有回答。
此时,他有点犹豫不决,既有兜售机器的小贩的惧怕,又充满了好奇。
他又英雄般地重新背诵他的台词。
男人
〇〇八型洗衣机的横轴架在两根支柱上……新式机器,自动反向洗涤……这样机器的效率就提高了百分之五十,这很符合逻辑,仔细想一想……
沉默。
男人依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害怕了。
男人
〇〇八型是迷你洗衣机:46,81,60。(停顿)全巴黎谁还能说出比这更好的洗衣机?(停顿)整个欧洲也没有体积这么小的。……(停顿)
沉默。
他的声音变了,语速加快了。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几乎要喊起来。
两个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
他带着绝望继续往下说。
男人
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停顿)两相双速发动机……(停顿)自动反向洗涤……(停顿)……你们这个地区有二二〇型的吗?
没有回答。
……一一〇……嗨!二二〇!……嗨!换了住房!嗨!(停顿)……体积小……
沉默。
女友
您不是推销员。
她十分让人信服、平静自信地说出这句话。
他吓了一跳。
恢复常态,试图搪塞过去,继续说。
男人
是的……〇〇八型……是的……是的……〇〇八型洗衣机有三种洗衣模式,而不是两种,与〇〇七型不同。〇〇七型只有两种……(停顿)
(其含义为:不,我是推销员。)
女友
您不是推销员。
男人
我就是,夫人……我是……我有推销证……是的……我有证……
他打开公事包,开始在里边乱翻,找到一个证件给她们看。
推销证受到怀疑。
女友
不是。
男人
可是……证是警察局颁发的……
女友(打断他的话)
不,您不是推销员。
男人
可是,夫人……
他收起证件。
声音有点沉重起来,不再辩解。
他在公事包里翻了翻,找到了另外一个证件。
给她们看。
男人
是这个……
他又放弃了辩解。
这个证件又遭否定。
女友
不是。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是。
男人(停顿片刻)
就是的……只不过……
女友
不是。
他收起第二张证件,不知如何是好,又在公事包里乱翻,拿出招徕生意的广告册:上边有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的图片。
给她们看。
沉默。
女友
不是。
他收起图片,受到“不是”的感染,第一次下意识地重复道:
男人
不是。
沉默。
他们对视着,目光中没有惧怕。他也开始审视起眼前的两个女人来。他使劲地盯着她们,结果有好一阵工夫都忘记背自己的台词了。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来了,开始背诵,台词被断断续续地割裂开来,和他本人一样,毁掉了。然而,他试图真诚地替自己辩解。
男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〇〇八型洗衣机有三种模式……一种用于特殊用途洗衣,一种用于洗容易破损的衣服,一种用来洗普通衣物,这里的一个当然是预洗键……(停顿)脱水用刻度标出,再说,这也很正常……(停顿)
她们又不吱声了。
她们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开始朝花园那边观看。
他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也开始观看花园。
花园:空空荡荡。没有风,始终笼罩着薄薄的轻雾。
她们收回目光。
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目光与男人的目光相遇。(从两个人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包括欲望。)
沉默。
他以为必须重新开始演讲。
男人
显而易见,试机不收钱,也不说明你们必须……(停顿)会有演示员把洗衣机给你们带来……给你们演示它的运转,然后给你们留下洗衣机,一个星期后再来。要是你们还不相信,他就拿走洗衣机……就算我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认识过……(他又恢复了自我)不管怎么说……就这些……我是说:就这么简单……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他好像在等她们重新开口,她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因此,他又重新开口:
男人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
没有任何回答。
男人
没有听说过?夫人,你们可真让我吃惊……我们现在到处看到的都是这东西……广告投入如此之大……噢,我忘记告诉你们了:〇〇八型已经在多种彩色广告册上出现……是的……我会让你们注意这一点的,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它那900度高温烧制成的玻璃釉永不变形……(停顿)平常,这种机型是白色的……白色的,始终是白色的……为什么?你们能给我说说为什么吗?……
他几乎叫了起来,对让人家听他说话已经绝望了。
她们机械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整个机身都是白色的。
受到鼓舞后,他继续说着。她们听着,回答着。受到鼓舞后他又提起话头。
男人
一种习惯!……而色彩呢……很悦目……(停顿)
沉默。
女友又一次开始说话,始终是那句话。
女友
您不是推销员。
男人
……可是夫人……我是……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是。
男人
可是说到底,到底为什么?……噢,夫人……
他几乎要叫起来,这一次是发牢骚。
女友
不是。
沉默。
他接住话头。
男人
是的。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是。
这一次轮到他说:不是。
带着哭腔。
男人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不是……是的……是的……然而总得干……(停顿)
沉默。
(其含义为:总得干点事情。)
男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沉默。
最后一次机械性的重复开始了。
沉默。
男人
我看得出,你们在犹豫……
没有回答。
男人
你们愿意试试吗?
没有回答。
他替两个女人回答。一副假装恼恨的样子。
男人
不愿意?……既然如此……我也不愿意浪费你们的时间……不愿意浪费我更多的时间……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在这个地区还要拜访不少客户……
没有回答。
他并没有像自己声称的那样起身离去,而是久久地待在那里,不知所措,脸上的微笑非常可怕。
男人
你们愿意的话……我过一个月再来……
他的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了,好像羞愧万分,进退两难。他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话就像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
女友
随您的便。
男人
好吧……可是我想请求你们……恕我大胆,在试用〇〇八型前暂时不要去买其他品牌……因为……确实……(停顿)你们能答应我吗?
(其含义为:因为我确实受不了啦。)
她们一定是同意了。镜头对着他。我们看不见她们。
男人
你们答应啦……啊……(停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维德达牌滚筒洗衣机厂回收顾客的旧机器……价格非常……不菲……(停顿)你们肯定有一个……
男人
什么型号?
我们看见了她们。
她们在思索是什么机型,用目光相互询问,没有想起来是什么型号。
女友朝过道那边指了指(孩子的卧室那边)。
女友
洗衣机在那边……
男人犹豫了。他的眼睛里露出疑虑,然后他下定决心,朝着她们指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心不在焉地待在那里,他离开时,她们没有说话。
他回来了,慢慢地走来,待在她们面前,看着她们,过了很长时间才说话。
沉默。
他突然夸张、庄严地说道:
男人
你们知道你们的洗衣机是什么型号吗?(停顿片刻)
沉默。
他们相对无言,然后他说完下面的话:
男人
你们的洗衣机就是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停顿片刻)就这么多。
沉默。
两个女人毫无反应,他没有生气。他“泄了气”,瘪了,站在她们面前如同站在自己生活的厄运面前。
她们没有道歉,他们三人对视着,好像在面对相同的厄运。
推销员称之为:没有运气。
男人
既不怪你们,也不怪我,我们毫无办法。
长长的沉默。
在记录这次失败的推销时,我们却清楚地感觉到,男人和女人们突然变得如此接近——男人来访时的这段时间里还未曾有过。
男人
不管怎么说,我得转完村子……
男人走出饭厅,慢腾腾地,身子僵硬,跟进来时一样。
男人
再见。
女人们没有回答,又变得心不在焉。她们看着他离去。这两个女人是一切的汇集地:她们占有了一切,吞吃了一切;花园的景色,男人的背景,火的景致,等等。那些东西一个个都坠落了,在寂静中聚集在一起。无底之井。
大街。男人来到大街上,手里拿着公事包。
女人们在窗户前,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她们果真看见他了吗?她们机械地目送他。
镜头对着回到外面的男人,播放新闻时的音乐又响起了(是镜头对着那些捉摸不透的孩子时的音乐)。
男人看见女人们站在窗前,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她们。现在他们熟悉了,属同谋关系。
他向一户人家的大门走去,进了门,大街上空空荡荡。然后他又出来了,肯定被人家赶了出来。最初他什么都不看,随之想起来了:他向女人们看去,并招了招手。
女人们又朝他看了看,我们看见了她们模糊的脸庞。(总有一天会侵入,也许已经在年轻人不知不觉时侵入他身体的狂暴)音乐。
男人又出发了,往前走了几步,敲一户人家的门。没有人答应,又没有成功。她们始终站在窗前,仅仅在那里做个证人。
男人又折回来了,从屋子前经过,来到窗户下时,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给女人们指着小卡车车身上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的巨照,他没有停下脚步。然后,他便向村子走去。
他消失了。
烈士纪念碑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停留在那儿的小卡车。
伊莎贝尔·格朗热迈着整齐、沉闷的脚步,漫步在过道里,无所事事。
女友穿过烈士纪念碑广场(她要去学校接那两个小姑娘)。
白色大理石平台。(下过雨,是阵雨,我们没有看见。湿漉漉的石头地面被遮在花园的树阴之中。上边是昏暗的天空,已经是黄昏了。)没有风。
伊莎贝尔·格朗热来到平台,转身,走向花园。在纳塔丽即将回来时离开屋子。
她经过后,镜头在空荡的平台上停留了片刻。
通向大门的过道。门开了,女友和两个小孩回来了。女友和洛朗斯离开大门,纳塔丽在那里,脱掉上衣,挂起来,放好书包。
纳塔丽朝着放在起居室的镜头走来。她走到门口,到处看了看,走了。她在找什么呢?我们不知道。
纳塔丽又到饭厅里找,消失在过道里。
又回来了。
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只猫。
她双臂前伸,把猫抱在怀里。那只猫任凭她抱着,看得出孩子很费劲。
她从玻璃门走出饭厅。
花园里。纳塔丽抱着猫从草坪上走过,不见了。
再出现时推着儿童车——布娃娃的推车,她把猫放在里边,小心翼翼地推着。
猫从推车里跳出来,逃跑了。
纳塔丽看着猫走了,犹豫着,放弃了,始终抓着小推车。
纳塔丽发现离自己几米远的草坪上,有另外一只猫,一只黑白相间的猫。
纳塔丽停了片刻,然后向第二只猫走去,手里始终抓着小推车,很隐蔽,很轻柔。
她走到猫跟前,蹲下身去抓它。无济于事,猫又逃跑了,纳塔丽目送它离去。
纳塔丽又推起她的车,去找第二只猫。
她找到了:猫,卧在花丛里。
纳塔丽放下推车,轻轻地向猫靠近。她蹲下身子往前爬,抓住了猫。
她抱住猫吻了吻,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纳塔丽把第二只猫带到推车旁,放了进去。
继续往前走。
和第一只猫一样,第二只猫也从推车里跳了出去。
纳塔丽做了一个追赶的动作,停下来,犹豫着,又一次放弃了。推着车走了。
花园里。儿童小汽车。球。丢在平台边的玩具。
还是花园里,一个没有头发的布娃娃,双目圆睁,站立在一堆沙子上。也是被丢在那里。纳塔丽不在。
我们又从广角镜头中看到她,推着那辆儿童车走在花园的路上,她沿着篱笆墙往前走,小推车的轮子吱吱作响,就像有规律的抱怨声不时传来。
我们走近小推车,里边空无一物。
纳塔丽推着空车散步。
她转个弯,朝花园树下的阴凉处走去。
突然,纳塔丽使出全身力气把她的小推车摔向一块巨石,撒手不管。小推车被掀翻在地,轮子空转着。
整部电影中纳塔丽惟一一次“狂暴”: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对着“东西”发火。
纳塔丽平静地迈着与刚才同样的步伐从画面上消失了。
她穿过平台。
她从平台走过后,那只猫从花园里靠在桌子上的折叠椅后边慢慢地走出来,朝着与纳塔丽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们又从广角镜头中看到了纳塔丽,她消失在长长的过道里。她靠在墙上,看着花园。怒气未消的惟一标志就是脚不停地踢着地。
平台。又过了一段时间。
用广角拍出的房屋。厨房门开着,女友从开着的厨房门进进出出。饭厅的门关着。另一间我们没有看见过的房间也关着。阳光已经离开了平台,平台被阴影(明亮的阴影)遮住。太阳还没有落山,与屋顶持平,强烈的光线照亮了一棵小树的枝叶。
女友出现了,手里拿着点心,是孩子们的点心。
女友(叫道)
洛朗斯……纳塔丽……纳塔丽……
洛朗斯先到了,女友递给她一块点心,洛朗斯接过去。
纳塔丽也到了,女友递给她一块点心,纳塔丽没有伸手去接。女友回过神来——好像她早已忘记了:她走到桌边,把点心放在桌子上,走开了。这时,纳塔丽走到桌边拿起点心。
没有说一句话。
两个小女孩在平台上吃点心。
女友又一次走出厨房,穿过长长的平台。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她步伐坚定,也比刚才快。
洛朗斯抓住女友的手臂,和她一块儿走,一块儿从平台那儿消失了。女友搂抱着洛朗斯,没有看纳塔丽一眼。
纳塔丽一个人待在那里,不再吃点心,紧张地、久久地盯着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
她们又回来了,女友拿着木耙(草耙),洛朗斯一直跟着她。她们正好就从平台经过,就好像纳塔丽不在场。
纳塔丽转过身,用目光盯住她们,异常痛苦。
(就算被邀请和她们一块去,纳塔丽也可能会拒绝。)
女友到厨房里拿东西。
洛朗斯在厨房门前等女友。
女友拿着她的白羊毛外套出来了。
她们朝池塘那边走去。
纳塔丽久久地看着她们,一个人待在平台上,若有所失。
然后,慢慢地受到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的驱使,她要去看她们在干什么。
池塘的水面昏暗,光线已经减弱,我们听见了桨声。水上尽是草——就像经常出现在死水水面上的草一样。
镜头顺着池塘的低墙往前推移,墙倒映在水里没有草的地方。有人在顺着池塘的低墙往前走;是母亲。披着黑色披肩慢慢往前走,她的影子映在草间,变幻无常,又恢复正常。非常缓慢。
郊区火车的汽笛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镜头随着母亲前移,直到看不见她——消失在池塘边的某个地方——那里的水草太茂盛,混杂在一起。
镜头停下了。
水波靠近了画面。
然后水波进入画面:木耙把池塘的水面耙干净。
下面的场景用三个连续镜头拍出:
池塘:女友和洛朗斯坐在小白舟里。女友摇桨,洛朗斯用木耙耙干净水面上的草。幸福的场面。她们不说话,她们一定习惯在一起做这种愉快的事情。池塘上空天色已变。(故意留下虚假的色彩。)
镜头后退了两米,始终面向池塘,但是在环绕它的矮墙后边。纳塔丽靠在墙边,背对镜头看着那场面。她一动不动,完全被吸引,看着她被排除在外的游戏。
镜头又后退了两米,发现纳塔丽的背后,同样背对我们的是母亲。她看着自己的孩子。
纳塔丽并不知晓有人在看她,她完全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吸引。母亲抓住这样的机会,做到既能够看到纳塔丽,又不被她发现。
这个场面一方面准确地描绘出纳塔丽与母亲的关系,同时也描绘出她和居住在这里的人的整体关系。纳塔丽被自己那种狂暴所孤立,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不去打扰她。纳塔丽封闭在狂暴之中,无法接近,同时又十分热切地等待着。
母亲站立在那里看孩子,与孩子站在那里看别人遥相呼应。她们两人都被孤立在同样性质的野蛮狂暴中:爱之狂暴,拒绝之狂暴。
相同的池塘。相同的环境。空空荡荡,一片昏暗。水中倒映着柳树,十分清晰。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在池塘的另一边,与刚才她看小孩时站的地方相对应,她始终披着黑色披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倾听。
钢琴的第一个音符从远处传来,非常低沉。开始上钢琴课了,一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弹一曲蹩脚的、感伤的音乐。
钢琴课,洛朗斯在弹奏。
就在伊莎贝尔·格朗热午后来过的房间里。
一走进房间,音乐便扑面而来。
洛朗斯旁边是钢琴老师,正在把一首曲子分成两段弹。
这是一首灵活、明快的儿童曲。
钢琴老师
一起来!
很好!
(其含义为:两只手一起来。)
弹到这段曲子的某个音符时,孩子停下来。她还无法弹奏曲子中有难度的地方,这首曲子没有成功。
老师
啊……重来……还不到火候。
孩子重新开始。
女友和纳塔丽在那里,坐在同一个沙发上。
跟刚才母亲盯着纳塔丽看一样,女友使劲地盯着她看。孩子被姐姐的钢琴课所吸引,任女友盯着。
她抱着双臂,脸上毫无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女友的目光既温柔又担忧。
洛朗斯重新开始,又一次在有难度的地方失败了。老师让她停了下来。
老师
重来……不要放慢!……一,二!
老师的声音严厉,让人厌烦,在数数。孩子又开始了。
孩子弹奏时,镜头用旋转的全景图扫过乐谱整个宽大的表面。乐谱胡乱放在一起,有些合上了,大部分打开着。标题、姓名都是德语,J·S·巴赫,舒伯特,莫扎特。音乐占据了整个画面,黑体字堆成一堆。
孩子这一次战胜了困难,老师还在数。尖细的儿童曲始终在乐谱上追逐流向大海的小溪(到达大海的惟一出路)。
镜头不再全景拍摄J·S·巴赫的《恰空舞曲》特别整齐的乐谱,这时在洛朗斯弹奏的儿童曲和第一次用C大调弹奏的车尔尼练习曲之间,音调有所变化。镜头对着全部乐谱,(我们看不见的)孩子的钢琴课继续进行。
镜头又对准了女友和纳塔丽,她们始终坐在沙发上。纳塔丽的右手平放在沙发上。孩子的表情有点凶狠,她十分不情愿地强迫自己待在那里。
女友的手往前移,非常温柔地、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手,驯服着那只手。女友看着纳塔丽,后者开始并不看她,然后突然转过身盯着她看。绝对是“质问”的目光,简直让人受不了。孩子就这样待着,与女友的眼睛对视着。
女友抽回了她的手,纳塔丽放开自己的手。
车尔尼练习曲中断了,转向了小调。
外边,沿着饭厅的落地窗,母亲伊莎贝尔·格朗热慢慢地从那里经过;她始终穿着她那黑色的丧服,她也被搁置、被禁闭在对孩子的渴望之中,被剥夺了孩子。她朝着音乐室走去,沉重的钢琴练习曲一直传到她的耳朵。小调如同阳光。
夜幕降临了,侵入整个居所、花园,天色越来越暗。
纳塔丽的钢琴课:
老师站在纳塔丽身后,双手放在孩子的手上指导她。非常慢的练习曲,用来训练手指的灵巧度。简直是一种酷刑:孩子被夹在老师的双臂间,两只弱小的手也被牢牢抓住,像残废的手,被人指引着。老师在数:
老师
一,二!一,二!一个节拍,两个音节!……
和刚才洛朗斯弹奏儿童曲时一样,车尔尼练习曲会被糅进去。但是这一次我们通过镜头可以看到纳塔丽弹奏练习曲是为了练习手指。从这一练习曲中,我们可以听到车尔尼的练习曲。
女友和洛朗斯在长沙发上。她们面向钢琴,眼巴巴地看着纳塔丽遭罪。两个人的双眼充满痛苦。爱。
女友突然转身朝窗户那边看去。
母亲。她在玻璃窗后,她来观看,她来看她的孩子。她抓住上课的机会来看孩子,又不愿意被孩子发现——就跟刚才在池塘边一样。她没有看见女友,她的眼里只有孩子。是关在集中营里的人那种渴望的目光。
池塘。从池塘可以看到房屋的全貌。修建得很好,保护得很好。这样看去,房屋显得很“温馨”,很保险。下起了濛濛细雨。夜幕降临了,所有的景色都掉进夜色的陷阱。有一个房间已经照亮,肯定是上钢琴课的房间。近处是池塘,水面是一堆堆水草的斑点,平静的水面一片漆黑。房子对着黑魆魆的池塘,与池塘连成一片。突然,房子显得那么远,好像我们还从来不曾进去过。
混合练习曲结束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刚好能听见。
结束了。
沉默。
巨石附近的草坪上,被纳塔丽摔翻的小推车还在那里。树下一片阴影。
钢琴的七个音符——纠缠人的琴音——传到了被摔坏的玩具那里,随之又恢复了寂静。
刚才母亲观看的窗边空无一人。空仰镜头照见了天空,此时天空依然明亮。
又弹起了那七个音符——上边带着调。
洛朗斯一个人在长沙发上,女友已经离开。
琴音断开了正在延续的音符。
纳塔丽坐在钢琴前。镜头非常近。
是纳塔丽在弹奏,她独自一人,老师已经离去。
我们久久地看着她,画面很清楚。她完全忘记了一切意外事件(完全忘记了电影)。她喜欢这样:弹奏。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弹奏中,那七个弹奏不好的音符就是纳塔丽。
平台。湿漉漉的。(另一组镜头里所希望的阵雨下在这里。)雨淋湿了那里的玩具。儿童小汽车,球,花园的白色桌子。一片树林紧邻平台。
纳塔丽弹奏的七个音符在诉说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
电影里的音乐就是纳塔丽弹奏的音乐。那七个音符已经把伊夫林省杀人犯的狂暴引进女人们的住所,然后又引来那个年轻的推销员即将发作的狂暴。现在这些音符又经纳塔丽之手弹奏出来,纳塔丽本人就成了所有狂暴的象征。我们的意思是:未来所有可能的狂暴、所有形式的狂暴的象征:纳塔丽,八岁。
平台上传来了收音机新闻简讯里的话。只有一句话。
收音机声
而我们认为夜间的搜寻已经结束,德勒森林的两个杀人狂已经被捕。
雾中的电线杆。远处是德勒森林,伊莎贝尔·格朗热眼中的孩子们的森林。
起居室,她在那里。半躺在转角沙发上,身旁是收音机。她刚刚收听完简讯,她的休息突然发生了“意外”;好像她被某种死神击中。
纳塔丽的音乐重新奏响。仅仅弹了一下,然后又弹了一下,中间间隔非常大。被摧毁的音乐与今天晚上流动在女人房间里的那种延续节奏十分吻合。
起居室的门对着花园,女友进来了,轻轻地关上了门,好像不愿打破屋内的寂静,以及有规律地驶入寂静之中的七个破碎音符。很奇怪,这座房子也变成了某种德勒森林。
女友进来了。
她整个躺在很低的柳条扶手椅上,身体僵硬,很不舒服。
伊莎贝尔·格朗热坐在里边的转角沙发上。她翻了一下身,也躺下了,身体也很僵硬。
女友
钢琴课结束了。
(纳塔丽临走前最后一节钢琴课。)
我们久久地看着两个女人。她们一动不动,哑口无言。
纳塔丽的音乐。
现在最后一次播放简讯。这次播放就像“剪纸”一样从整个新闻中取下。整体中取出的话语。
收音机声
……他们是谁?年龄大的从教化院逃出,年龄小的是一家八个孩子中的老大,母亲是酒鬼,有时也做鸡,刚刚去世(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伊莎贝尔·格朗热关掉收音机 。
我们看到整个房间,漂亮,舒适。一切都好像凝固了,女人们定在那里,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好像正在分娩着某种东西,某种策动不和的东西,她们被动地观看着……
寂静中突然传来滑落声,非常轻。似乎有一块轻盈的石子刚刚落在空荡的房子中。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伊莎贝尔·格朗热到来前,我们已经来到门口。她过来了,地面传来的正是我们刚刚听到的声音:原来是信件从信箱滑落的声音。
伊莎贝尔·格朗热弯下腰、捡起来,是一份报纸:《世界报》,还有一封信。
她撕掉封在《世界报》上的纸条,然后走到门旁的窗前(窗台上依然放着学生成绩册)。
《世界报》慢慢地在我们面前打开,放在那里,占据着整个镜头:黑白模糊的“严肃”报纸。
事情没有宣布就发生了——从那双手开始(我们看不见女人的脸):伊莎贝尔·格朗热的双手非常坚决、非常缓慢地把《世界报》从上至下撕成两半。我们听见响亮的报纸撕裂声,令人陶醉和满足的声音。伊莎贝尔·格朗热的手没有停,还在继续撕报,她把撕报作为一种摆脱的方法。她把撕好的两片放在一起,然后又按左右顺序再撕一次,然后又把那四片报纸放在一起。撕完报纸,手又拿起信:是法国电力公司的电费单。没有停顿,接着就撕,双手撕掉信,还没有停下来。
现在是纳塔丽的学生成绩册,由于比较厚,撕的时候比较费力,双手使劲用力才撕开。学生成绩册也给撕掉了,撕完了。
两个女人又回到起居室。伊莎贝尔把那些纸片一个个都扔进壁炉,她看着一切烧成灰烬。她们还在刚才那个地方,但是站起身看着壁炉里的火。火光照亮了她们。伊莎贝尔·格朗热的表情坚毅、平静。女友仅仅看着火,好像还在躲着伊莎贝尔·格朗热。但是后者突然看了她一眼,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目光在询问: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女友朝她微笑。
火。在那一堆纸里,很清楚地分辨出纳塔丽的成绩册。她的名字燃着了,然后就不见了。
再回到前面的场景。伊莎贝尔·格朗热已经走了。我们从远处听见她在打电话。女友轻轻地把头转向声音那边。
伊莎贝尔·格朗热
喂,是达特肯学校的老师家吗?
停顿片刻。
我是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片刻)我女儿星期一不去了。(停顿片刻)我改变主意啦。
沉默。
广角镜头照着女友的脸。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眩晕,从女友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伊莎贝尔·格朗热刚才的所作所为的意义以及可能会产生的后果。我们看得出格朗热家的房屋已经像割断了缆绳的船,一阵混乱的风将要把它刮走。一个孩子将不再上学,这就足以把所有的一切带向未知的将来。
纸终于燃烧完了,什么都分辨不出。两个女人走出起居室。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们不知道女人们在哪里。
饭厅里也是空无一人,但是门口传来一阵声响,推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我们等待着。
是那个年轻的推销员。没有敲门。他来到起居室,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猫在上边睡觉。年轻人一进来就把猫弄醒了,人和猫对视了一眼,然后猫又睡着了(在整个拍摄过程中,猫就在那儿,半睡半醒)。
推销员又来到他受怀疑——(社会人的身份)被揭穿的地方。
伊莎贝尔·格朗热也从厨房门那边走来了,她微笑着。
他没有等她请就坐下了,她面对他坐在桌子另一边。她等待着。她看得非常真切:年轻人的脸因为失望都变了形。
伊莎贝尔·格朗热
您又回来了。
男人
是的,我又回来了。我以为您出去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
没有,我在家。
他们几乎处在半明半暗中,男人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没有了街头艺人那种口吻,不再是那个自称为推销员的人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男人
我没做成一笔生意。
沉默。
男人
您不开灯?
伊莎贝尔·格朗热
用不着。
(甚至根本用不着。)
男人
那倒是。
沉默。
她看着他,他没有看她。他固定在那里,面向花园。
男人(断断续续,缓慢地)
我要放弃啦,这行不通……我不懂推销……
还有:别人一自我介绍,生意就做成了一半。我呢……我不会……我不喜欢这样……(停顿)我试过……我。(停顿)不,说到底……我不会……我不喜欢这样……我……我不会喜欢这种事……正是这样:我不喜欢……
伊莎贝尔·格朗热这一次专心地听他讲。
男人
我将重操旧业……去一家洗衣店当职员……我在那里待了七年……我是职业洗衣工……
沉默。
结果我不喜欢这工作……有一天……我受够了……那么长时间……老板整天在屁股后面……湿衣服,死沉死沉……(停顿)没有一点意思……我就试着干别的事情……介绍产品从某种意义上说更糟糕……就算有点……也得对人陪上笑脸……
他没有说完话,就向她转过身去。她朝他笑了笑,表示同意:是的,那更糟糕。他讲着讲着就开始看她。他的双手有点神经质地摆弄着公事包。
男人
然后我就到一家停车场工作……然后在一家不二价商店的装卸处……然后在一家印刷厂……说到底……您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想摆脱困境……因此就走进了一家房产公司……是的……(笑)我领人看房……
他突然嘲笑起自己的过去。
女友来到厨房门前,站在那里。当他谈到自己偷盗时,三个人都笑了。
男人
我偷了那个老板的钱……是的……是的……我才不在乎……我把一个顾客的支票拿走了……他们把我抓了回来……我很好地摆脱了困境……两年还清……是的……那简直是美妙的生活……总共持续了两周时间……那是第一次……(停顿)
沉默。
突然间,他脸上又闪过一丝失望,他对着花园,半天不说话。我们整个画面里看到的是他的侧面,看不到他是不是哭了。他面前的白色平台突然照得他睁不开双眼(刺得双眼流下了眼泪)。
男人
是平台反射过来的光?
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
是的。
沉默。
特写镜头。她那严肃的神情动人心弦:她答非所问。
女友又走开了,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好像她刚才对他说:“是的,哭吧,你有权利哭泣,不要忍着了,如同‘他们’说的那样,这很自然,并不丢人。”他们不再说话,纳塔丽的音乐突然间占据了空间,更让人悲伤。男人第一次听到了音乐,他的声调很低。
男人
我们听见什么了?……钢琴?……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的。
沉默。
男人
好像是孩子们?……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的。
又是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特写镜头,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
就好像她刚才对他说:“是的,是那些孩子,和您一样置身于这个不宽容的社会中。”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远处传来女友和洛朗斯的声音。她们在低声谈话,几乎是耳语。
洛朗斯(画外音)
纳塔丽要去寄宿学校?
女友(画外音)
不去啦,她再也不去了……
洛朗斯(画外音)
那她将做什么?
女友(画外音)
不知道……也许会学习音乐……
就好像洛朗斯刚才在问女友:“我们会去哪里?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看见在音乐室里,有那么几秒钟,女友和洛朗斯搂抱在一起。她们看着花园,两个人消失在整个场景中。神态中一片荒凉的悲哀,不知道她们在等待什么。
镜头又回到了饭厅。
男人渐渐消沉起来,他的双手抱住头,臂肘放在桌子上,就这样沮丧地待着。他一定哭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一声不响,慢慢站起来朝落地窗走去,打开它,走了。她的身影从哭泣的男人身上闪过。
男人没有发现她离去,哭泣着。总之,他来到这户人家,因为他明白在这里他可以不用难为情,不用顾及尊严地哭泣。女人让他独自一人待在那里,他爱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就像人家让他睡觉一样。
时间在流逝:除了哭泣声,什么都不曾有过。
他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看看四周,发现她不在那里。他面前的落地窗开着,这一次我们迎面看见了他,他用眼睛在花园里寻找女人。
花园里,她过来了。始终裹着黑披肩,慢慢地走动。她不看房屋一眼,好像忘记了那个男人,忘记了一切。她消失了。
他用目光追随着她,她离去后,又出现在盯着她的男人身后的沙发上方的镜子里,她走过去了。
她什么地方都不再去了。
男人站起来,不再哭泣。他渐渐地开始观看周围的一切,他身外的东西。直到现在,他在这里只看见过女人们,他只注视过她们。他还没有看房子。他开始仔细观看。
非常缓慢的饭厅橱柜的全景图,这种缓慢使人联想到女人在花园里的漫步。房间里的东西展现出来,花草,花瓶,两张小女孩的照片——彼此分开着。钢琴和走在花园的女人的孩子们之间的联系也展现出来。
男人离开了饭厅。
我们看见他在纳塔丽卧室门口,看见他所看的东西:
熨衣板。熨斗插着电源放在那儿,指示灯还亮着。熨衣板上扔着孩子的罩衫。
男人出去了。
他又回到饭厅,停在那里,看着花园,看见了她。
事实上,她又转回来了,朝与刚才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漫步在很远的花园中间,身体被近处的树木遮住了。又出现了。然后完全看不见了。
他的双眼追随着她,如同跟随某种纯粹的运动。女人走过后,男人身后的镜子里又出现了她的身影,然后不见了。
他又走开了,朝与孩子卧室相反的方向走去。
厨房。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清点着,看见了我们已经看到的东西,也看到了我们未曾见过的东西:例如,那些放在桌子上的蔬菜,拣了一半就放在那里了。
男人的周围没有出现任何东西,确实让人失望,同时,所有的一切都证实了这种失望。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见到过的东西,这次又通过男人的双眼看了一遍,也就是说通过一个不知情的第三者的眼睛看了一遍。对男人而言,就像一部开始放映的新电影。对我们亦如此:但这部电影是男人拍摄的,不是我们拍摄的。我们看到的是他的电影。
他走出厨房,我们跟着他。他在通往起居室的过道里远去了,我们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还听见其他人的脚步声。沿房的大街上有人经过,好像这些路人还说着话。
男人的脚步声与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
他突然在起居室中央一下子停住了,他看见了什么。是什么呢?
纳塔丽。
纳塔丽躺在转角沙发上。一副孩子的痛苦模样。头枕着双臂,她看着走进房间的那个人,一点也不怕。
她不再看他。
(我们不知道纳塔丽是否知道她将去寄宿学校。我们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她在花园里给猫的那一吻,当时并没有一个人看见。)
男人继续在女人的住所里前行。他离我们越来越远,走到了音乐室的门前,又一次停下来。他也在这里看见了什么。是什么呢?
搂抱在一起的女友和洛朗斯,她们看着花园。她们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没有看见他。
男人又往回走,我们耐心地陪伴着他。
他回到饭厅,朝花园里看了看,就又停下来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可是她还有姓名吗?)又过去了。她从花园深处的雾中、离我们更远的地方经过,她是那么远,我们几乎看不见她。(因此,她经过了花园的三个高度。)这一次我们没有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身影。我们追寻着她,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花园的雾中。她已经消失了,花园里空空荡荡。
男人好像被外面这一切所吸引,向花园走去。
男人来到花园,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观看别人的故事。他并没有真正地寻找女人。他很平静。
在他身后,房门大开。
对着空荡荡的花园拍摄的环绕全景:男人在观看。镜头经过掀翻的小推车时并没有停留。哪儿都没有看见女人。
男人往前走,转了弯。现在走在池塘前,我们从背面看见他,发现他在沿池塘往前走。
池塘。
背对镜头的男人消沉了:突然害怕起来。
好像男人感到自己不应该在女人的住所里再往前走。他来到某个他不应该侵犯的边界,不许侵犯的地方:他走开了。离开池塘。
我们看见他走在花园中央的小路上,走得很快。
他来到厨房里,一转眼又消失在饭厅里,不久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公事包,然后就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随后迈动脚步,向大门口走去。
同样在大门口,他突然间难以割舍。
纳塔丽待在转角沙发上,睁着双眼,听着男人在房间里走动,她倾听着。
他来到房间里。他走开。他打开房门。并未关门。女人住所的门大开着。
大街上,他朝自己那辆小卡车跑去,登上卡车,发动引擎。消失了。
大街上又一次空空荡荡,烈士纪念碑广场和电影开始时一样。
然后就发生了“拍摄中的意外事故”:
一个男人用绳子牵着一只守门犬从那里经过。男人和那只狗向我们走过来,从女人的住所门前经过,突然间狗十分恐惧地直起身子,不愿意往前走。它扯着绳子,拼命要逃走。牵狗的男人不明白,看看房子,发现大门窗户后面的镜头,试图把狗牵走,没有成功,只好掉头和狗逃走了,就像几秒钟前那个推销员一样逃走了,这个女人的住所突然让他害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