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刘歆伪撰古经,由于总校书之任,故得托名中书,恣其窜乱。东汉主张古学若贾逵、班固、马融、张衡、许慎之伦,皆校书东观者,其守古学弥笃。盖皆亲见中古文经,故惑之弥甚。通学之徒皆已服膺,其风灭天下,力固宜然。故原伪经所能创,考古学所以行,皆由《七略》也。《汉书》为歆所作,人不尽知;《艺文志》即《七略》原文,人皆知之。今将《艺文志》之《六艺略》条辨于先,则歆之伪尽见矣。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
按:《七略》之出于刘歆,此为明条。《六艺略》为歆专职,以承父向校经、传、诸子、诗、赋也,故尤得恣其改乱,颠倒“五经”也。秦火虽焚,而“六经”无恙,博士之职不改,孔氏世世不绝,诸儒师师相受,微言大义至今具存,以为“乖绝”及“书缺简脱,礼坏乐崩”,皆歆邪说,攻今学真经而创古学伪经也。且所谓“微言大义”,即孔子改制之学业:申公、辕固生、韩婴、伏生,高堂生、田何、胡母生、董仲舒,四百年传之不绝。自歆伪经出,托之周公,而后孔子之微言大义乃乖绝,实乖绝于歆也。《春秋》有公、穀,而无左氏,更无邹、夹;《诗》有齐、鲁、韩,而无毛氏;《易》出于田何,施、孟、梁丘起于宣帝后,战国前安有数家之传?叙仲尼七十子后,即以己伪撰之经入之,以涂学者耳目。首倡秦焚而书简缺,言绝而诸家争,学者开卷,诵之习熟,弥满胸臆,此所以丰蔀二千年而莫之解也。刘向所撮录,大率为歆所改。今以刘向《新序》《说苑》《列女传》校之,说皆不同,知《七略》中无向说矣。其云: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移太常书》并以“书缺简脱”四字诬为诏书。考《史记》《汉书·儒林传》皆载武帝制,只有“礼废乐崩,朕甚愍焉”八字。盖博士具官,未有进者,“六艺”之学,朝廷未重,故以为“礼废乐崩”,非谓“书有缺脱”也。《儒林传》制诏元文既无此语,则“书缺简脱”四字,为歆增加,以证佐伪经之说明甚。刘歆伪撰古文,既妄以传授源流强诬古人,并诬其父,又诬其君,无忌惮之小人亦至此乎!按:古今总校书之任者,皆有大权,能主张学术,移易是非,窜乱古书。先征之今,国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群书纪昀主之,算法则戴震主之。而《四元玉鉴》为中国算学最精之术,戴震于《测圆海镜提要》云:按:立天元一法,见于宋秦九韶《九章大衍数》中,厥后《授时草》及《四元玉鉴》等书皆屡见之。则戴震必见其书,而乃不为著录,盖欲独擅其术也。(《提要》之及其目者,乃其不觉流露,不及校删者耳。)纪昀力攻朱子,述董亨复《繁露园集》之野言,讥《名臣言行录》不载刘元城者数条,其他主张杂学,所以攻宋儒者无不至,后生多为所惑。近世气节坏,学术芜,大抵纪昀之罪也。校书者心术若坏,何所不至!幸生当国家明盛,群书毕备,故不至大为窜乱。若刘歆挟名父之传,当新莽之变,前典校书之任,后总国师之权;加汉世书籍,皆在竹帛,事体繁重,学者不从大师,无所受读,不如后世刻本流行,挟巨金而之市,则捆载万卷,群书咸备也。若中秘之藏,自非马迁之为太史,则班嗣之有赐书,扬雄之能借读,庶或见之,自余学者无由窃见。故歆总其事,得以恣其私意,处处窜入。当时诸儒虽不答,师丹、公孙禄虽奏劾,然天下后世则皆为所丰蔀而无由见日矣。孔子“六经”不亡于秦政之烧书,而乱于新歆之校书,岂不痛哉!王允谓:不可令佞臣执笔。若校书之权任,尤先圣大道所寄,岂可使佞人为之哉?徒以二千年经学乖讹,有若聚讼,童年而搜研章句,白首不能辨厥要归,科罪刘歆,犹未当其狱也。
《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师古曰: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
《易传周氏》二篇。(字王孙也。)
《服氏》二篇。(师古曰:刘向《别录》云:服氏,齐人,号服光。)
《杨氏》二篇。(名何,字叔元,菑川人。)
《蔡公》二篇。(卫人,事周王孙。)
《韩氏》二篇。(名婴。)
《王氏》二篇。(名同。)
《丁氏》八篇。(名宽,字子襄,梁人也。)
《古五子》十八篇。(自甲子至壬子,说《易》阴阳。)
《淮南道训》二篇。(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号九师说。)
《古杂》八十篇,《杂灾异》三十五篇,《神输》五篇,图一。(师古曰:刘向《别录》云:《神输》者,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输之祥瑞。)
孟氏、京房十一篇;《灾异》孟氏、京房六十六篇;五鹿充宗《略说》三篇;京氏、段嘉十二篇。(苏氏曰:东海人,为博士。晋灼曰:《儒林》不见。师古曰:苏说是也。嘉即京房所从受《易》者也,见《儒林传》及刘向《别录》。)
《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
凡《易》十三家,二百九十四篇。
《易》曰:伏牺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
按:《易》学为歆乱伪之说有三,而京、焦之说不与焉:其一,文王但重六爻,无作上、下篇之事,以为周公之作,更其后也;其二,《易》但有上、下二篇,无十篇之说,以为孔子作《十翼》,固其妄也;其三,《易》有施、孟、梁丘,并出田何,后有京氏为异,然皆今文之说,无《费氏易》,至有高氏,益支离也。今分辨于下:
《史记·周本纪》: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日者传》: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法言·问神篇》:《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问明篇》:文王渊懿也。重《易》六爻,不亦渊乎!《汉书·扬雄传》: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于是重《易》六爻。此皆西汉前说辞之未著,若何而有上、下之篇,殊令人不可通晓。考马融、陆绩之说,皆以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见《周易正义》一。)此必有所受。《志》云“文王重六爻”,盖未敢骤改西汉旧说,以骇观听,而又云“作上、下篇”,则是明以为文王作《卦辞》矣。其辞闪烁,所谓“诬善之人,其辞游”也。其辨详《经典释文纠谬》。此《志》叙周王孙、服光、杨何、蔡公、韩婴、王同诸《易》先师《传》皆二篇,《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然则《易》之《卦辞》《爻辞》《彖辞》《象辞》皆合,以其简帙繁重,分为上、下二篇。史迁《太史公自序》称“《系辞》”为“《易大传》”,盖《系辞》有“子曰”,则非出孔子手笔,但为孔门弟子所作,商瞿之徒所传授,故太史谈不以为经,而以为传也。至《说卦》《序卦》《杂卦》三篇,《隋志》以为后得,盖本《论衡·正说篇》“河内后得逸《易》”之事。《法言·问神篇》:《易》损其一也,虽蠢知阙焉。则西汉前《易》无《说卦》可知。扬雄、王充尝见西汉博士旧本,故知之。《说卦》与孟、京《卦气图》合,其出汉时伪托无疑。《序卦》肤浅,《杂卦》则言训诂,此则歆所伪窜,并非河内所出,宋叶適尝攻《序卦》《杂卦》为后人伪作矣。(《习学记言》。)
歆既伪《序卦》《杂卦》二篇,为西汉人所未见,又于《儒林传》云“费直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此云“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又叙《易经》十二篇,而托之为施、孟、梁丘三家。又于《史记·孔子世家》窜入“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颠倒眩乱。学者传习,熟于心目,无人明其伪窜矣。诸家引孟、京注,间有及《说卦》《序卦》《杂卦》者,如非窜乱之条,即为后人附益之语,犹《左传正义》一引《严氏春秋》有“孔子与左丘明观书,丘明为传”之事耳,不足据也。夫《易》为未经焚烧之书,犹可托伪,而人无疑之者,况他经哉!然则天下人之被欺,固易易耳,若非藉马迁、王充之说,孔子之《易》几无复发明之日,亦危矣哉!
按:西汉但有施、孟、梁丘、京氏《易》,费氏、高氏突出于哀、平之世,西汉诸儒无见之者。传之者王璜,即传徐敖《古文尚书》之人,其为歆所假伪付嘱,至易见也。其云“唯费氏经与古文同”,亦伪托也,务借以尊费氏而已。汉逮中叶,经业至盛,人用其私,多思伪撰。故《易》则有焦、京、赵宾,以阴阳灾变为《易》;《书》则有《泰誓》、张霸《百两篇》;《礼》则有方士《明堂》诸说。盖作伪者已多。刘歆之伪古文,发源于《左氏》,成于《周官》,遍伪诸经,为之佐证。独阙于《易》,遂剿焦、京之绪余,而变其面目。故曰:长于卦筮。又曰: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盖歆以余力为之,凑成诸经古文耳。《后汉书·儒林传》: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授郑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经典释文·序录》曰:永嘉之乱,施氏、梁丘之《易》亡,孟、京、费之《易》,人无传者。(马、郑之《易》即《费氏易》,安得谓《费》无传?陆氏之说不足为据也。)是后汉末皆费氏学。而《释文》有《费直章句》四卷,岂后人所傅益欤?然既曰“兴”,又曰“人无传者”,则必有说。今自马融、郑玄、荀爽、虞翻及王辅嗣注,皆费氏说,(《三国志·虞翻传》注载翻奏曰:臣闻“六经”之始,莫大阴阳。是歆“六经”首《易》之说也。臣高祖父少治《孟氏易》,至臣五世。前人通讲,多玩章句,虽有秘说,于经疏阔。是翻弃师法之征也。《翻传》又载翻《国语训注》,是翻盖治古学者。盖马、郑之后,费学大行,学者无不在其笼中,为其学者又人人异论。荀爽既殊于马、郑,翻又异于郑、荀,要之皆费氏之说。翻自言孟氏,盖假借之辞耳。)则今之《易》亦歆伪学也。呜呼!后世“六学”皆歆之说,孔子之道于是一变,盖二千年矣。《儒林传》言:高相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盖歆别有《五行传》之学,溢而为此。《传》又云:自言出于丁将军。犹《毛诗》自谓子夏所传耳,亦犹《春秋》之故为邹氏、夹氏以影射耳,亦歆所为也。唯歆斥孟、京之伪。(详《汉书儒林传辨伪》。)
《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师古曰:孔安国《书序》云: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承诏作传,引序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郑玄《叙赞》云:后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
《经》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欧阳《经》三十二卷。师古曰:此二十九卷,伏生传授者。)
《传》四十一篇。
欧阳《章句》三十一卷。
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
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卷。
欧阳《说义》二篇。
刘向《五行传记》十一卷。
许商《五行传记》一篇。
《周书》七十一篇。(周史记。师古曰: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
《议奏》四十二篇。(宣帝时石渠论。韦昭曰:阁名也,于此论书。)
凡《书》九家,四百一十二篇。(入刘向《稽疑》一篇。师古曰:此凡言“入”者,谓《七略》之外,班氏新入之也。其云“出”者,与此同。)
《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篡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讫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古文尚书》者,出于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
按:伏生所传二十八篇。伏生故秦博士,秦焚书,非博士所职悉焚,则博士所职不焚,然则伏生之《书》,为孔子所传之全经确矣。博士以《尚书》为备,以其传授有绪,故比之二十八宿也。欧阳、大小夏侯传今文者无异辞。而《史》《汉·儒林传》皆云“伏生求其书,独得二十九篇”者,《隋志》引《论衡》以为“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刘歆《移太常书》所谓“《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经》二十九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篇,皆缘博士合《泰誓》于经中,并二十八篇数之,故为二十九也。歆欲以古文乱今学,故云“凡百篇而为之序”“秦燔书禁学”“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明《书》之不备,所以便其作伪也。歆不明白言之,又窜之于《史记·儒林传》以惑人,以便于作伪,而人不惊之也。《书序》之伪,别详《书序辨伪》中,今不详。
壁中古文之事,其伪凡十:
秦虽焚书,而“六经”不缺;孔氏遗书藏于庙中,世世不绝,诸儒以时习之。篆与籀文相承,无从有古文。孔襄为孝惠博士,孔忠、孔武并为博士,亦无从突出于共王之手。其伪一。
按《史记·鲁共王世家》无坏孔子壁得古文经事。史迁讲业齐、鲁之都,加性好奇,若有之,必详述之。其伪二。
共王以景帝前二年即位,二十八年薨,为武帝元朔元年,乃武帝初年,《志》云:武帝末。其伪三。
自元朔元年至征和二年巫蛊事起,凡三十六年,武帝崇奖经学,搜访遗书,安国何为迟数十年,至遭巫蛊之时?且安国蚤卒,何得至征和时遇巫蛊?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据荀悦《汉纪》“安国家献之”,然既献之,何以武帝久不立?欧阳氏不一言之?或据《外戚陈皇后传》:元光五年,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其时安国正为博士。然此后都尉朝等仍可请,何不见也?其伪四。
河间献王亦得《古文书》,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何以史迁不见?又此本何传,与共王出孰先后,本孰同异,增多几何,何以《志》不叙及?岂有亡失之余,遗书间出,而篇简文字不谋而合之理?其为伪造,即此已明,其伪五。
孔安国以今文字读古文,纵有壁中书,安国亦仅识二十九篇耳,若何而知为多十余篇?其伪六。
兒宽受业于安国,欧阳、大小夏侯学皆出于宽,则皆安国之传也。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则使确有古文,确多十六篇,欧阳、大小夏侯皆传之,则今古文实无异本矣。《儒林传》云: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凡此皆今文篇,无一增多篇者,所异者乃安国古文说耳。然古文所异在字,安国仍读以今文,更无说也。即安国确有其说,亦与兒宽同传,且今考史迁载《尧典》诸篇,说实皆今文,以为古文者妄。其伪七。
安国为得古文之人,为欧阳、大小夏侯之本师,经应全同,何以有脱简三,脱字数十,文字异者七百有余?其伪八。
欧阳、大小夏侯既传安国学,则亦传古文学,何以无此十六篇,而都尉朝、胶东庸生独有之?其伪九。
安国传《书》至龚胜者八传,至孔光者五传,至赵玄者七传。(详《汉书儒林传辨伪》。)以今学经八传而至胜,古学经三传而至胡常,即当哀、平世矣。何相去之远乎?其伪十。
比附观之,盖不待辞之穷,而其伪已露矣。武进刘逢禄曰:(《尚书今古文集解》。)马融《书传·序》称:逸十六篇,绝无师说。即《史记》云:《逸书》得十余篇。刘歆云:《逸书》有十六篇。《正义》载其目云:《舜典》一,《汩作》二,《九共》九篇十一,《大禹谟》十二,《弃稷》十三,《五子之歌》十四,《胤征》十五,《汤诰》十六,《咸有一德》十七,《典宝》十八,《伊训》十九,《肆命》二十,《原命》二十一,《武成》二十二,《旅獒》二十三,《冏命》二十四。《九共》九篇共卷,故十六篇。盖此十六篇亦《逸周书》之类,未必出于孔壁,刘歆辈增设之以抑今文博士耳。东汉初治古文者卫、贾诸子,皆不为注说,故遂亡佚。要之据《舜典》《皋陶谟·序》读之,则《典》《谟》皆完备,《逸书》别有《舜典》《大禹谟》《弃稷》,必歆等之伪也。刘氏已能发歆之伪矣,然犹以为“亦《逸周书》之类,未必出于孔壁”,则仍为歆所谩也。
《汉书·律历志》全用刘歆《三统历》,其引《武成》,以《逸周书》考之,即《世俘解》也。《世俘解》云:维四月乙未日,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国。此叙以《武成》命篇之意。次云:惟一月丙午,(《志》作“壬辰”。)旁生(《志》作“死”。)魄,若翼(《志》作“翌”,下同。)日丁未。(《志》作“癸巳”。)王乃步自于周,征伐商王纣。(《志》作“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汉志》同。又云:越(《志》作“粤”,下同。)若来二(《志》作“三”。)月,既死魄,越五日甲子,朝至接于商,则(《志》无此六字。)咸刘商王纣。《汉志》同。又云:时(《志》作“唯”。)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志》无此二字。)燎于周。(《志》下有“庙”字。)《汉志》同。又云:若(《志》无此字。)翼日辛亥,祀于(《志》下有“天”字。)位,用籥于天位。(《志》无此句。)越五日乙卯,武王(《志》无此二字。)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汉志》同。其为歆窃取以为《武成》无疑。郑康成以为建武之际亡,(见《正义》。)意歆以出于《逸周书》太显,又从而匿之邪?若此篇,刘逢禄以为亦《逸周书》之类,宜也。若《舜典》者,《书序》乃有之,伏生、《史记》并为《尧典》一篇,无二篇之说。陆氏《经典释文》云: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亡《舜典》一篇,购不能得,乃取王肃注《尧典》从“慎徽五典”以下分为《舜典篇》以续之。齐明帝建武中,吴兴姚方兴采马、王之注,造孔传《舜典》一篇,云于大头买得,上之。梁武时为博士,议曰: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误。《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遂不行用。梁武之言,虽证方兴之非真,实明伏本之不误。计歆所伪,当别有一篇。《序》云“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仍今《尧典》之义。赵岐《孟子注》云:孟子诸所言舜事,皆《舜典》及《逸书》所载。意者歆窃《孟子》而为之。然《宋书·礼志》载高堂隆引《书》“粤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建皇授政改朔”,此必歆所伪者。
至于《汤诰》,窃于《殷本纪》。推此为例,则十六篇皆歆所偷窃伪造至明也。其《儒林传》都尉朝、胶东庸生、胡常、徐敖、王璜、涂恽、桑钦传学姓名,率皆伪撰。又以胡常传《左氏春秋》,徐敖传《毛诗》,王璜传《费氏易》,伪经师传授受,皆此数人。然云: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其为歆所授意易见矣。
要而论之,安国传业于兒宽,欧阳、大小夏侯出于宽,其门徒星罗云布于汉世,而未闻古文十六篇之异说。歆《移文》谓庸生学同古文,《隋志》谓安国私传其业于都尉朝,何朝、庸生之幸,而宽与司马迁之不幸邪?考其源流,殆不值一噱也。
《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经》二十九卷。《经》者,即伏生二十八篇,并后得《泰誓》之本。《古文经》四十六卷,二十九卷外并得多十六篇,计之尚缺一卷,必合《序》数之乃足,然则《序》与十六篇同出无疑。欧阳、大小夏侯皆不言《序》,后汉古文大行,注《尚书》者遂皆注《序》,则《序》出于歆之伪古文明矣。详《书序辨伪》。
或曰:歆伪《书》《礼》《礼记》《周官》《左氏春秋》《论语》《孝经》皆古文,《毛诗》《费氏易》亦古文,凡后世号称为经者,皆歆伪经变乱先圣之典文,惑易后儒之耳目,其罪固不胜诛矣。歆所伪为古文者固不足信,凡《史》《汉》所号为古文者,举皆歆所窜附乎?应之曰:《汉书》为歆撰,不复据。《史记》所称,如《太史公自序》“年十岁则诵古文”、《十二诸侯年表》“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之类,或多窜附者也。其托之古文者,以西汉末金石之学大盛,张敞之后,若扬雄等皆好之。扬雄多识奇字,侯芭、刘棻等多从问之。《后汉书·桓谭传》言:谭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辨析疑异。《杜林传》言: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班固亦继扬雄续《仓颉》。其时,雅才尚古可见矣。盖承平既久,鼎彝渐出,始而搜罗,继而作伪,好古之风气皆然。古董之余,必生赝鼎。京师市贾能作伪碑、伪迹,林下才士亦作伪字、伪文,是故《岣嵝》《禹碑》出自用修之手,《答苏武书》只为齐、梁之文。他若《孝经孔传》,刘炫所为,《子贡诗传》,丰坊所伪,大 断字,日本考文,日出不穷,更仆难数。以近世之风,推汉时之俗,伪篇《百两》,张霸为先驱;改定兰台,行货为后起。歆既好奇字,又任校书,深窥此旨,藉作奸邪,乃造作文字,伪造钟鼎,托之三代,传之后世,征应既多,传授自广。以奇字而欺人,借古文为影射,《左氏春秋》,乃其窜伪之始;共王坏壁,肆其乌有之辞。见传记有引未修之书篇,托为《逸书》以藏身;窥士礼之不达于天子,伪造《逸礼》以创制。遭逢莽篡,适典文章,内奖闇干,以成其富贵之谋;外藉威柄,以行其矫伪之学。上承名父之业,加以绝人之才,故能遍伪诸经,旁及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莫不伪窜。作为《尔雅》《八体六技》之书,以及钟鼎,以辅其古文之体。于是,学者咸惑,丰蔀千年,皆古文之为也。其云“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此歆由伪字而造伪训诂之由,其详见下文,此不详。若王肃之伪古文,则刘歆之重儓,张霸之螟蛉,近人多能言之,今但明其出于王肃,他不详。
《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应劭曰:申公作《鲁诗》,后仓作《齐诗》,韩婴作《韩诗》。)
《鲁故》二十五卷。(师古曰:“故”者,通其指义也,他皆类此。今流俗《毛诗》改“故训传”为“诂”字,失真耳。)
《鲁说》二十八卷。
《齐后氏故》二十卷。
《齐孙氏故》二十七卷。
《齐后氏传》三十九卷。
《齐孙氏传》二十八卷。
《齐杂记》十八卷。
《韩故》三十六卷。
《韩内传》四卷。
《韩外传》六卷。
《韩说》四十一卷。
《毛诗》二十九卷。
《毛诗故训传》三十卷。
凡《诗》六家,四百一十六卷。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按:三家之传,源流深远。申公为孙卿再传弟子。辕固生当景帝时罢归,已九十余,则汉兴时,年已三十余矣。韩婴,孝文时已为博士,则亦先秦之遗老,去七十子渊源不远。且《儒林传》称《韩诗》“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则三家之义无殊。且匪徒三家《诗》,凡今文博士之说皆同。《诗》终“三颂”,以《周颂》《鲁颂》《商颂》终之,正与孔子作《春秋》据鲁、亲周、故宋之义合。然则取《春秋》,乃三家《诗》传孔学之正派。子夏以“礼后”悟《诗》,子贡以“切磋”悟《诗》,《孟子》言: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孔门之言《诗》,皆“采杂说”,以为“非本义”,谁得而正之?三家谱系至详,说义归一,未有言《毛诗》者。至平帝、王莽时乃突出。
《志》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托之“自谓”,不详其本师。其伪一。
《经典释文·序录》引徐整(三国吴人。)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一云:(此见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亦三国吴人。)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自东汉后,《毛诗》盖盛行,而徐整、陆玑述传授源流支派,姓名无一同者。一以为出于孙卿,一以为不出于孙卿,当三国时尚无定论,则支派不清。其伪二。
同一大毛公,一以为河间人,一以为鲁人,则本师籍贯无稽。其伪三。
《汉书》但称毛公,不著大毛公、小毛公之别,不以为二人。郑玄、(《毛诗·周南正义》引《郑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徐整、陆玑以大毛公、小毛公别为二人。刘、班不知,郑、徐、陆生后二百年,何从知之?则本师歧乱。其伪四。
《儒林传》云: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传》又言:敖以《古文尚书》授王璜、涂恽。莽时,歆为国师,皆贵显。考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见《史记·仲尼弟子传》。)孔子卒年至魏文侯元年,凡五十七年,子夏已八十六岁。自魏文侯元年下至汉景帝二年,河间献王元年,凡二百六十九年;自河间献王元年下至王莽居摄元年,凡一百六十年;则自子夏退居西河至莽时,凡四百二十九年。如徐整说,子夏五传至小毛公,又三传至徐敖,凡八传当莽世矣。以《儒林传》考之,《鲁诗》,申公一传免中徐公、许生,再传王式,三传张生,四传张游卿,以《诗》授元帝,仍当宣帝时也。游卿门人许晏,尚有二三传乃至莽世,则已七八传矣。《齐诗》,辕固生一传夏侯始昌,再传后仓,三传匡衡,四传满昌,五传张邯、皮容。《韩诗》,亦五传至张就、发福。而伏生《尚书》,六传为林尊,七传为欧阳地余,论石渠,犹当宣帝世。林尊再传为龚胜、鲍宣,上距伏生凡八传矣。商瞿传《易》,至丁宽已七传,至施、孟、梁丘已九传矣。《诗》《书》自汉初至西汉末已八传,而《毛诗》自子夏至西汉末仅八传。《易》自商瞿至汉初已七传,而《毛诗》自子夏至西汉末亦仅八传,岂足信也?若如陆玑说,自孙卿至徐敖凡五传,阅三百年,亦不足信也。且《鲁诗》出于孙卿,若源流合一,则今荀子诸诗说何以与毛不同?传授与年代不符。其伪五。
《史记》无《毛诗》。《汉书》有毛公,而无名。郑玄、徐整以毛公有大、小二人,而亦无名。陆玑《疏》《后汉书·儒林传》以为毛亨、毛苌矣。夫刘、班、郑、徐之不知,吴、宋人如何知之?袭伪成真,歧中又歧。如公羊、穀梁本无名字,(公羊、穀梁音相近,盖卜商之音伪。二书有口说,无竹帛,故传误。)而公羊忽名高,穀梁忽名赤、名俶,几若踵事增华。习久成真,遂以“乌有先生”窃千年两庑之祀。韩退之曰:偶然唤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此与“伍子胥”为“伍髭须”“杜拾遗”为“杜十姨”何以异?夫从祀大典,以亲传《诗》《礼》之大儒荀卿犹不得预,而妄人伪托杜撰之名字,乃得谬厕其间,非徒可笑,亦可骇矣!名字妄增,其伪六。
河间献王无得《毛诗》立博士事,以《史记·献王世家》为据,则窜乱依托。其伪七。(详见《河间献王传辨伪》。)
其他以《风》《小雅》《大雅》《颂》为“四始”,与《韩诗外传》及《史记》“《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不同。其伪八。
编诗移《桧》于《陈》后,移《王》于《卫》后,与《韩诗》,《王》在《豳》后,《桧》在《郑》前不同,(据《正义》述《郑谱》,郑用《韩诗》说也。)其伪九。
以《商颂》为商之遗诗,与三家《诗》以为正考父美宋襄之说不同。《乐记》: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郑注:《商》,宋诗也。《左传》哀九年:不利子商。杜注:子商,宋也。二十四年:孝惠取于商。杜注:商,宋也。《国语》:吴王夫差阙为深沟于商、鲁之间。韦注:商,宋也。《逸周书·王会解》:堂下之左,商公、夏公立焉。《庄子》《韩非子》均有商太宰,与孔子、庄子同时。此皆以宋为商之证。鲁定公讳宋,故孔子定《诗》,改宋为商。《史记·宋世家》:襄公之时,其大夫正考父美之,作《商颂》。《法言·学行篇》:正考甫尝睎尹吉甫矣,公子奚斯尝睎正考甫矣。凡西汉以前,从无异说,《毛诗》妄为异论。其伪十。
盖“三颂”者,孔子寓王鲁、新周、故宋之义,《毛诗》以为商先世之诗,则微言亡。其伪十一。
《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王式称“臣以三百五篇谏”,(见《儒林传》。)《志》亦云“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三家说皆同。而《毛诗》多《笙诗》六篇,则篇目增多。其伪十二。
他如《汉广》“德广所及”,《白华》“孝子之洁白”,《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雨无正》“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正”之等,率皆望文生义,绝无事实,则空辞敷衍。其伪十三。
若《小雅》自《节南山》以下四十四篇皆为刺幽王之诗,刺幽王何其多,而诸王何绝无一篇也?已与三家大异。《楚茨》等篇为祭祀乐歌,而亦以为刺幽王,朱子已先疑之。其伪十四。
《诗》本乐章。孔子曰:吾自卫反鲁,而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正乐,即正《诗》也。故有燕享、祭祀之礼,于是作《雅》《颂》,以为燕享、祭祀之乐章。有夫妇之礼,即有房中之乐,于是作《关雎》《鹊巢》诸诗,以为乐章。此外变《风》、变《雅》,采于民者,则非乐章。即二《南》之《汝坟》《甘棠》《行露》《殷其雷》,《豳》之《破斧》《伐柯》,《颂》之《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皆因事而作,不为乐章,然亦皆入乐者也。《仪礼》燕、乡、宾、射皆于升歌笙、间合乐之后,工告“正歌备”,乃继之以无算爵,乱之以无算乐。夫“无算”云者,或间或合,尽欢而止。《乡饮》《乡射》皆于明日息司正,曰“乡乐唯欲”。则二《南》自首三篇外,可随意歌之。此无算乐之散歌、散乐一也。自宾祭用乐之外,古者以乐侑食,故鲁乐工有亚饭、三饭、四饭也。至于工以纳言,时而飏之,师箴,瞍赋,矇诵,大夫弹弦讽谏,国史采众诗授矇瞍,使歌之以风其上。(《诗大序疏》。)《大戴礼·保傅篇》云:《宴乐》《雅》《颂》逆序。此工歌之散歌、散乐也。《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荀子》言:《诗》三百篇,中声所止。《墨子》言:儒者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又《庄子》称:曾子歌《商颂》。此国子弦歌之散歌、散乐也。故季札观乐,为之遍歌《风》《雅》《颂》,尤为全诗入乐之证。毛于《小雅·楚茨》诸篇及《大雅》诸诗,皆以空衍,不能言其为乐章。即如《斯干》为考室乐章,《郑笺》谓:筑宫庙群寝既成而衅,歌《斯干》以落之。《云汉》为雩祭乐章,贾公彦谓“邦有大灾,则歌哭而请《云汉》之诗”是也。晋、魏时,大雩、祈旱皆歌《云汉》之章。汉时,雅乐可歌者八篇,变《风》之《伐檀》,变《雅》之《白驹》在焉,尤可见诗皆入乐之证。自毛不能详其义,于是诗有入乐、不入之讼。程大昌、陈旸谓:二《南》《雅》《颂》为乐诗,诸国为徒诗。陈启源为回护《毛序》之故,至谓“古人诗、乐分为二教”,斥后儒舍诗征乐为异古人诗教之指,是以护毛,故显悖孔子正乐而《雅》《颂》得所之义,又与季札观乐而遍歌《风》《雅》相违。其伪十五。
其他说义征礼,与今文显悖者凡百千条,详《毛诗伪证》,今不著。其云“河间献王好之”者,以为旁证,皆歆窜附之伪说也。然《移文博士》不敢称之,而仅著于《七略》,其伪《易·杂卦》及费氏《章句》,并不敢著于《七略》,而仅以传之其徒,心劳日拙之情,亦可见矣。
《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后氏,戴氏。)《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明堂阴阳》三十三篇。(古明堂之遗事。)《王史氏》二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师古曰:刘向《别录》云:六国时人也。)《曲台后仓》九篇。
《中庸说》二篇。(师古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
《明堂阴阳说》五篇。
《周官经》六篇。(王莽时。刘歆置博士。师古曰:即今之《周官礼》也。)
《周官传》四篇。
《军礼司马法》百五十五篇。
《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
《封禅议对》十九篇。(武帝时也。)
《汉封禅群祀》三十六篇。
《议奏》三十八篇。(石渠。)
凡《礼》十三家,五百五十五篇。(入《司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
《易》曰: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而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淹中及孔氏,学七十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
按:《礼经》十七篇,自西汉诸儒无以为不全者,余设四证以明之:
郑玄曰:传《礼》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戴圣名世。熊氏曰:五传弟子者,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及戴德、戴圣为五。(十三家:当并数闾丘卿、闻人通、庆普、夏侯敬、徐梁、桥仁、杨荣七人为十三也。)五传弟子不言有阙。《史记正义》引阮孝绪《七录》谓:博士侍其生得十七篇。即与高堂生不同传授,而同为十七篇无异说。证一。
《小戴》诸记,本以释经。《昏义》曰: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礼运》曰: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又曰: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二“御”字,皆为“乡”字之误。《家语》:达之丧、祭、乡、射、冠、昏、朝、聘。正作“乡”字。《乐记》曰: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仲尼燕居》曰:射、乡之礼,所以仁乡党也。《昏义》曰:和于乡、射。《乡饮酒义》曰:孔子曰:吾观于乡。《王制》以乡为六礼之一。合观之,其为讹误作“御”无疑。《疏》误解为五射、五驭之义,殊为错谬。仁和邵懿辰发挥此说最详。)《经解》则以昏统冠,以乡统射,以昏姻之礼属夫妇,以丧祭之礼属父子,以乡饮酒之礼属君臣。故曰: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昏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故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众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大戴礼·礼察篇》略同。《盛德篇》云:凡不孝,生于不仁爱也;不仁爱,生于丧祭之礼不明。丧祭之礼,所以教仁爱也,致仁爱,故能致丧祭。死且思慕馈养,况于生而存乎!故曰:丧祭之礼明,则民孝矣。故有不孝之狱,则饬丧祭之礼也。凡弑上,生于义不明。义者,所以等贵贱,明尊卑,贵贱有序,民尊上敬长矣。民尊上敬长而弑者,寡有之也。朝聘之礼,所以明义也。故有弑狱,则饬朝聘之礼也。凡斗辨,生于相侵陵也。相侵陵,生于长幼无序,而教以敬让也。故有斗辨之狱,则饬乡饮酒之礼。凡淫乱,生于男女无别,夫妇无义。昏礼、享聘者,所以别男女,明夫妇之义也。故有淫乱之狱,则饬昏礼、享聘也。(按:《坊记》曰:君子之道,辟则坊与,坊民之所不足者。大为之坊,民犹逾之,故君子礼以坊德。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使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觞酒豆肉,让而受恶,而斗辨之狱息矣,则乡饮酒之礼明也。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朝廷有位,示民有君臣之别,而弑狱不作矣,则聘觐之礼明也。教民追孝,示民不争、不贰、不疑,以有上下,而不孝之狱罕矣,则丧祭之礼明也。夫礼,坊民所淫,章民之别,使民无嫌,以为民纪者也。教民无以色厚于德,而淫乱之狱绝矣,则昏姻之礼明也。与《经解》《盛德》说相应。沈约以《坊记》《表记》《缁衣》《中庸》皆子思所作,其说尤足据也。)《本命》又以冠、昏、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为九礼。宾主即燕礼、食礼、相见礼,军旅则寓诸射礼。《王制》专主教民,故去朝、聘为冠、昏、丧、祭、乡、相见六礼。凡《戴记》中八礼,十七篇皆已完具。证二。
《大戴·士冠礼》一,《昏礼》二,《士相见礼》三,《士丧礼》四,《既夕》五,《士虞礼》六,《特牲馈食礼》七,《少牢馈食礼》八,《有司彻》九,《乡饮酒礼》十,《乡射礼》十一,《燕礼》十二,《大射仪》十三,《聘礼》十四,《公食大夫礼》十五,《觐礼》十六,《丧服》十七。一、二、三篇,冠、昏也;四、五、六、七、八、九篇,丧、祭也;十、十一、十二、十三篇,射、乡也;十四、十五、十六篇,朝、聘也。《丧服》通乎上下,且为子夏之传,宜附于末。其序与《礼运》全合,与《王制》亦相合。刘向《别录》以丧、祭六篇居后,而《丧服》移在《士丧礼》之前,则以《子夏传》乱孔子之经矣。《小戴》次序益杂矣。疑子游传《礼运》于夫子,十七篇之序已如是,而高堂生传之大戴,此尤明确可据。证三。
《戴记》有《冠义》以释《士冠》,有《昏义》以释《昏礼》,有《问丧》以释《士丧》,有《祭义》《祭统》以释《特牲》《少牢》《有司彻》,有《乡饮酒义》以释《乡饮酒》,有《射义》以释《乡射》《大射》,有《燕义》以释《燕食》,有《聘义》以释《聘礼》,有《朝事》以释《觐礼》,有《四制》以释《丧服》,无一篇出于十七篇之外。证四。
以此证《礼》之为十七篇完具无阙,断断明凿矣。孟子曰: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有冠、昏,而夫妇别;有丧、祭,而父子亲;有乡、射,而长幼序;有朝、聘,而君臣严。夫妇别,而后父子亲;父子亲,而后长幼序;长幼序,而后君臣严。由闺门而乡党,由乡党而邦国、朝廷,不可一日废也。纲之五伦,根之五性,本末毕举矣。至于朋友之交,则士相见为在下之朋友,食燕为在上之朋友。且礼皆具宾主,则朋友之交横贯乎达道之中,天下之人在是矣。《大传》曰: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不得与民变革。《礼经》之义,乃所谓“不得与民变革”者也。《丧服》一篇,兼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赅上治、下治、旁治,而人治之大,无乎不举。总之,以经人伦也。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义理浃,人道备,孔子所以制《礼》仅十七篇以教万世者,以为内外精粗已足也。故自西汉以前,未有言十七篇之阙略者也。朱子修礼,分家礼、乡礼、学礼、王朝礼。文中子以冠、昏、丧、祭为四礼,即家礼也;射、乡,乡礼也;朝、聘,邦国、王朝之礼也。而士相见礼,则学礼寓焉,其小大高卑无所不周如此。
或谓郊、社、禘、尝、山川五祀、两君相见、大飨王事、公冠、衅庙,及天子、诸侯昏礼、祭礼,孔子屡与及门言之,或杂见经记中。《中庸》称:《经礼》三百,《威仪》三千。疑若不止十七篇。然天子、诸侯之礼,非可下达,官司所掌,典至繁重,士民有老死不可得见者,非可举以教人。且王礼虽重,而所行者狭,大夫、士、庶之礼虽杀,而所行者广。且哀公使孺子悲学士丧礼于孔子,则鲁初无士丧礼;执羔、执雁且不知,则鲁无士相见礼。鲁为秉礼之邦犹如此,故孟子言: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周室班爵禄。则如今《搢绅录》之类耳,其详已不得闻。史迁谓自孔子时已不具,信哉!唯乡、射二礼当世通行,《论语》载:乡人饮酒;《射义》载: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而《史记》言:孔子卒后诸儒习乡饮、大射礼于孔子冢上。其余冠、昏、丧、祭、朝、聘,由孔子周游问礼,搜拾丛残,重加整定,旁皇周浃,曲得其序,存十七篇,已为备矣。孔子穷不得位,于王礼自不能全具,然已有诸记埤附其间,弥缝其隙,俾后王以推行之,固已举隅使反矣。故十七篇断自圣心,传为世法。而或疑三百之不完,则不达于事势情实者也。《礼经》虽十七篇,而《丧服》为子夏作,故大戴附之于末,则孔子所手定者实十六篇。云“十七”者,合《丧服传》言之。则高堂生之目,犹《易》上、下二篇外之有《系辞》也。
《逸礼》之说,西汉无言之者。刘歆为《七略》,修《汉书》,于是,杂窜古文诸经于《艺文志》《河间献王》《鲁共王传》中。然《史记·河间献王》《鲁共王传》俱无此事,其为窜伪易明。即以后人所引《禘于太庙礼》《王居明堂礼》《烝尝礼》《中霤礼》《天子巡狩礼》《朝贡礼》,及吴氏所辑《奔丧》《投壶》《迁庙》《衅庙》《公冠》之类,厕于十七篇之间,不能相比附。以常与变不相入,偏与正不相袭也。况如《太平御览》引《巡狩礼》,文辞不古,及“三皇禅云云,五帝禅亭亭”,诞而不经,而《月令注》及《皇览》引《王居明堂礼》数条,皆在《尚书大传》第三卷《洪范五行传》之中,其为刘歆剽取无疑。亦犹《逸书》伪《武成》之剽《世俘解》,其为他篇之作伪可知。或以为多三十九篇,即河间献王所辑礼乐古事五百余篇之文。然史迁《献王传》无之,则献王所辑之五百余篇亦歆之伪文,所谓得自淹中者,举不足据。歆佐莽篡位,制礼作乐,故多天子、诸侯礼,因遍伪诸经为证,故极抑十七篇,以为诸经记“虽不备,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其微恉可见。凡《艺文志》文义,无不抑今文而崇伪古,平心按之,皆可见也。自尔之后,为歆伪说所感,咸以《礼》十七篇为不备,而咸惜《逸礼》之不存。朱子曰:《古礼》五十六篇,班固时其书尚在,郑康成亦及见之,注疏中多援引,不知何时失之,甚可惜也。王伯厚曰:《逸礼》三十九,其篇名颇见于他书,若《天子巡狩礼》见《周官·内宰》注,《朝贡礼》见《聘礼》注,《蒸尝礼》见《射人》疏,《中霤礼》见《月令》注及《诗·泉水》注,《王居明堂礼》见《月令》《礼器》注,《古明堂礼》见蔡邕《论》,又《奔丧》疏引《逸礼》,《王制》疏引《逸礼》云:皆升合食于太祖;《文选》注引《逸礼》云:三皇禅云云,五帝禅亭亭;《论衡》:宣帝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又得逸《礼》一篇,合五十七。断珪碎璧,皆可宝也。吴草卢曰:三十九篇,唐初犹存,诸儒曾不以为意,遂至于亡,惜哉!凡此诸儒犹为歆所大惑,于是人人视十七篇为残阙不完之书。唐定《正义》,孔冲远自疏《礼记》,使门人贾公彦疏《仪礼》,已自轻之。自宋、明后,遂废《礼经》,不以试士,天下士人于是无复诵习者。颠倒悖谬,率天下而侮圣黜经,遂千年矣。刘歆之罪可胜诛哉!以其所托甚古,故淆乱二千年学者之耳目,莠言之乱,可畏矣乎!
按:“六经”皆孔子所作。《诗》三百五篇,《书》二十八篇,《礼》十六篇,《易》上、下二篇,《春秋》十一篇,乐在于声,其制存于《礼》,其章存于《诗》,无文辞,是为“六经”。禀于圣制,尊无与上者。《易》之《系辞》,《礼》之《丧服》,附经最早。然《史记》称《系辞》为“传”,《丧服》亦名“传”,亦弟子所推补也。自“六经”而外,皆七十子后学所记,各述所闻,或独撰一书,或合述一书,与经别行,统名曰“传”,凡儒家言皆是,犹内典佛说者为“经”,菩萨说者为“律、论”也。虽以《论语》纪孔子言,以非孔子所撰,亦名为“传”。但诸所说虽宗师仲尼,亦各明一经之义。如《五帝德》《帝系姓》《文王世子》《武王践阼》,为《书》作记者也;《系辞》《易本命》,为《易》作记者也;《王制》《坊记》,为《春秋》作记者也;《曲礼》《玉藻》《少仪》《郊特牲》《礼运》《礼器》《投壶》《衅庙》,为《礼》作记者也。自余若《经解》《大学》《中庸》之类,通论为多。盖七十子后学记,即儒家之书,即《论语》《孝经》亦在其中。孔门相传,无别为一书谓之《礼记》者。但礼家先师,刺取七十子后学记之言礼者为一册,俾便于考据,如后世之为类书然。今按“儒家”有《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公孙尼子》二十八篇,《孙卿子》三十三篇,《贾谊》五十八篇。《礼记》中,如《中庸》采之《子思》,《曾子问》及《立事》十篇采之《曾子》,《坊记》《表记》《缁衣》采之《公孙尼子》,《三年问》采之《荀子》,《保傅》《礼察》采之《贾谊》,则《礼记》纯采之七十子后学可知。五家先师,日加附益,故既采《贾谊》之《保傅》《礼察》《公冠》,并采及汉孝昭帝《祝辞》,则宣、元后先师之所采者矣。又非徒采记礼者,并其通论义理之《大学》《中庸》《学记》等篇亦刺采之,渐次汇成,以便学者观览,犹《易》家先师之采《系辞》,《韩诗》之采《外传》。史迁引“宰予问《五帝德》”,尚未以为《礼记》,则出之甚后。故大小戴、庆氏各有去取,各有附益,既非孔子制作,亦无关朝廷功令,其篇数盖不可考,但为礼家附记之类书,于中秘亦不涉焉。刘歆知其然,故采《乐记》于《公孙尼子》,采方士《明堂阴阳说》而作《月令》《明堂位》,(《隋志》谓:《小戴》四十六篇,马融增入《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乃为四十九篇。按:《别录》已有三篇目,则刘歆已窜附也。)采诸子杂说而作《祭法》,并推附于戴氏所传类书中。因七十子后学记而目为《礼记》,自此始也。此云:《记》百三十一篇。《释文》引《周礼论序》云:《古礼记》二百四篇。今并《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曲台后仓》九篇,《中庸说》二篇,《明堂阴阳说》五篇,《周官传》四篇,恰当二百六篇。考“儒家”上除《内业》《周史六弢》《周政》《周法》《河间周制》《谰言》《功议》七部不可知之书,(诸云《周政》《周法》,疑歆所伪以证《周官》者,辨见下。)下除《徐子》《鲁仲连》以下,自《晏子》八篇,《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景子》三篇,《世子》二十一篇,《魏文侯》六篇,《李克》七篇,《公孙尼子》二十八篇,《孟子》十一篇,《孙卿子》三十三篇,《芋子》十八篇,《宁越》一篇,《王孙子》一篇,《公孙固》一篇,《李氏春秋》二篇,《羊子》四篇,《董子》一篇,《侔子》一篇,恰二百六篇。若以《中庸》本在《记》内,此为说耳,不可数,则《记》百九十篇。“儒家”除《李氏春秋》二篇似窜入外,实二百四篇。是则二百四篇者,七十子后学记原篇,人所共知。歆欲攻后仓《士礼》之阙,又窥见《礼经》十七篇,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无多,乃伪造典礼,以为《明堂阴阳》《王史氏记》,谓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于是去取七十子后学及后仓《记》,而窜《明堂阴阳》《王史氏》数十篇于其中,以实二百四篇之目,而痛抑今学为“推士礼而致于天子”,其作伪之术,情见乎辞。考孔子定《礼》止十六篇,其他则与弟子言之,未及成书,赖弟子推补为多。即以《丧服》一篇,已为子夏之传,盖子夏所推补者。其他《礼记》诸篇可知。故仓等推礼是七十子家法,孔子发其大义,则高弟人人可依例推致,《论语》所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明贵能推致也。若使孔子事事为之,虽以圣人之力有所不能尽者矣。歆之乘机窜伪,因间窃发,此如卓、操之伺隙盗篡,唯正名讨除之而已。至若《释文》所云: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之《礼记》是也。此皆古学家虚造之说,不可信。要之三家博士刺取《礼记》,多寡去取,各有不同。今本《礼记》,据《别录》有四十九篇。《别录》为歆伪撰,则亦歆所定,以便其窜附者,卢、马考而述之者也。若《后汉书》曹褒之传《礼记》四十九篇,桥仁之传《礼记》四十九篇。考曹褒为庆氏学,桥仁为戴德学,安得有四十九篇之说?此为伪古学伪窜无疑。其七十子后学记,辨详下。
至《周官经》六篇,则自西汉前未之见,《史记·儒林传》《河间献王传》无之。其说与《公》《穀》《孟子》《王制》、今文博士皆相反。《莽传》所谓: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故与莽所更法立制略同,盖刘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自临孝存难之,何休以为“战国阴谋之书”,盖汉今文家犹知之。自马、郑尊之,康成以为“三礼”之首,自是盛行。苏绰、王安石施之为治,以毒天下,至乃大儒朱子亦称为“盛水不漏,非周公不能作”,为歆所谩甚矣。歆伪诸经,唯《周礼》早为人窥破,胡五峰、季本、万斯同辨之已详,姚际恒亦置之《古今伪书考》中矣。又按: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云: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时众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弟子死丧,徒有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云“唯歆独识”,“众儒以为非是”,事理可明。此为歆作《周官》最易见,其云向著录者妄耳。或信以为真出刘向,且谓诟厉《周礼》为“误周公致太平之迹”,谓郑君取之为“不以人废言”,则受歆欺绐矣。或又据《史记·封禅书》云“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信其出西汉前。不知《史记》经刘歆窜乱者甚多,史迁时盖未有《周官》,有则《儒林传》必存之。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亦犹有误。武帝世本无《周官》,何得有所议邪?则孝存尚未知其根源也。今以《史记·河间献王传》及《儒林传》正定之,其真伪决矣。
盖歆为伪经,无事不力与今学相反,总集其成,则存《周官》。今学全出于孔子,古学皆托于周公,盖阳以周公居摄佐莽之篡,而阴以周公抑孔子之学,此歆之罪不容诛者也。其本原出于《管子》及《戴记》。《管子·五行篇》曰: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为当时,大常为廪者,奢龙为土师,祝融为司徒,大封为司马,后土为李。春者,土师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马也;冬者,李也。为六官所自出。《曲礼》六太、五官、六府、六工,亦其题也。《盛德篇》:冢宰之官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司寇之官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是故天子,御者;太史、内史,左右手也;六官亦六辔也。天子三公合,以执六官,均五政,齐五法,以御四者,故亦唯其所引而之。以之道,则国治;以之德,则国安;以之仁,则国和;以之圣,则国平;以之义,则国成;以之礼,则国定,此御政之体也。是故官属不理,分职不明,法政不一,百事失纪,曰乱也,乱则饬冢宰。地宜不殖,财物不蕃,万民饥寒,教训失道,风俗淫僻,百姓流亡,人民散败,曰危也,危则饬司徒。父子不亲,长幼无序,君臣上下相乖,曰不和也,不和则饬宗伯。贤能失官爵,功劳失赏禄,爵禄失则士卒疾怨,兵弱不用,曰不平也,不平则饬司马。刑罚不中,暴乱奸邪不胜,曰不成也,不成则饬司寇。百度不审,立事失理,财物失量,曰贫也,贫则饬司空。《千乘篇》云:司徒典春,司马司夏,司寇司秋,司空司冬。《文王官人篇》:国则任贵,乡则任贞,官则任长,学则任师,族则任宗,家则任主,先则任贤。《朝事篇》则几于全袭之。歆之所为,大率类是。歆既多见故书雅记,以故规模弥密,证据深通。后儒生长其下,安得不为所惑溺也?
《司马法》言车乘与今学不同,与《周官》合,盖亦歆之伪书。其云军礼,与《周官》吉、凶、军、宾、嘉合。以《礼经》按之,《礼运》《昏义》只有冠、昏、丧、祭、射、乡、朝、聘八礼,《王制》有冠、昏、丧、祭、乡、相见六礼,唯《本命》以冠、昏、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为九礼,若非歆所自出,则歆所窜入者也。《大戴礼》多与《周礼》同,二者必居一焉。
《乐记》二十三篇。
《王禹记》二十四篇。
《雅歌诗》四篇。
《雅琴赵氏》七篇。(名定,勃海人,宣帝时丞相魏相所奏。)
《雅琴师氏》八篇。(名中,东海人,传言师旷后。)
《雅琴龙氏》九十九篇。(名德,梁人。师古曰:刘向《别录》云:亦魏相所奏也,与赵定俱召见待诏,后拜为侍郎。)
凡《乐》六家,百六十五篇。(出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
《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
按:《乐》本无经,其仪法篇章,散见于《诗》《礼》,所谓“以音律为节”是也。制氏“世在乐官”,“能纪其铿锵鼓舞”。下《诗赋略》有“《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大戴·投壶》,雅诗可歌有《鹿鸣》《狸首》《鹊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驹》《驺虞》八篇,上云“《雅歌诗》四篇”,则音律未亡,安得谓“无遗法”也?魏文侯乐人窦公,不见他书,唯师古注引桓谭《新论》有之。桓谭尝从歆问业,专述歆伪古文经学,不足为据。按:《史记》,魏文侯薨年至文帝元年已二百有十四岁,计窦公能为乐人,年当在壮,而为乐人未必在文侯薨年,献书未必在文帝元年,则应二百五六十许岁,安得为百八十岁也?天下安得此老寿?与晋时得范明友之奴正复妄言耳。且使窦公诚有献书事,则“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好述奇怪,有此遗经、异人,其有不详叙之邪!盖歆赝作《周官》,故伪造故事以证明之也。其所云献王“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献二十四卷《记》”,考《史记·礼乐志》《河间王世家》《儒林传》皆无此事,则亦歆所伪托而已。
歆之精神全在《周官》,其伪作《古文书》《毛诗》《逸礼》《尔雅》,咸以辅翼之,故于《七略》处处设证,使人深入其蔀,目迷五色而不之觉,其术至巧密。岂知心劳日拙,千载后终有发覆之日邪!此所云献王、毛生采《周官》,皆点缀其人以为旁证,又云“与制氏不相远”,以重之也。歆谓“王禹献二十四卷《记》,刘向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而所列即二十三卷《记》居首。歆所造诸古文,列皆居首,是歆以二十三卷《记》为主矣。《礼记·乐记正义》谓:刘向所校二十三篇著于《别录》,二十四卷《记》无所录。《正义》又载二十三卷之目,有《窦公》一篇,《别录》出歆所改窜,窦公其人,又即歆所附会者。此尤歆伪二十三卷《记》之明证。然则王禹二十四卷之《记》,特歆点缀之以为烘托之法,犹高氏之《易》,邹、夹之《春秋》耳。其以二十四卷为益微,抑扬尤为可见,(二十三卷《记》载于《别录》,不可谓“微”。其所谓“微”者,定指二十四卷之书。)是《乐记》出于歆无疑矣。
《礼乐志》亦有引河间乐之说,附辨于下:
是时河间献王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
至成帝时,谒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间乐,能说其义。其弟子宋晔等上书言之,下大夫博士平当等考试。当以为:汉承秦灭道之后,赖先帝圣德,博受兼听,修废官,立太学;河间献王聘求幽隐,修兴雅乐以助化。时大儒公孙弘、董仲舒等皆以为音中正雅,立之大乐。春秋乡射,作于学官,希阔不讲,故自公卿大夫观听者,但闻铿鎗,不晓其意,而欲以风谕众庶,其道无由。是以行之百有余年,德化至今未成。今晔等守习孤学,大指归于兴助教化。衰微之学,兴废在人,宜领属雅乐,以继绝表微。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河间区区小国藩臣,以好学修古,能有所存,民到于今称之。况于圣主广被之资,修起旧文,放《郑》近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于以风示海内,扬名后世,诚非小功小美也。事下公卿,以为“久远难分明”,当议复寝。
刘歆伪撰《乐记》,托之河间献王,又别托为王禹所传,以烘托之。宋晔等之上言,平当之议,盖即受意于歆者。公卿以为“久远难分明”,则亦“孔光不助、龚胜解绶、师丹大怒”之伦也。
《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公羊、穀梁二家。)
《左氏传》三十卷。(左丘明,鲁太史。)
《公羊传》十一卷。(公羊子,齐人。师古曰:名高。)
《穀梁传》十一卷。(穀梁子,鲁人。师古曰:名喜。《邹氏传》十一卷。)
《夹氏传》十一卷。(有录无书。师古曰:夹,音颊。)
《左氏微》二篇。(师古曰:微,谓释其微指。)
《铎氏微》三篇。(楚太傅铎 也。)
《张氏微》十篇。
《虞氏微传》二篇。(赵相,虞卿。)
《公羊外传》五十篇。
《穀梁外传》二十篇。
《公羊章句》三十八篇。
《穀梁章句》三十三篇。
《公羊杂记》八十三篇。
《公羊颜氏记》十一篇。
《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
《议奏》三十九篇。(石渠论。)
《国语》二十一篇。(左丘明著。)
《新国语》五十四篇。(刘向分《国语》。)
《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
《战国策》三十三篇。(记春秋后。)
《奏事》二十篇。(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
《楚汉春秋》九篇。(陆贾所记。)
《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录无书。)
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韦昭曰: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在班彪《别录》。商,字子高。师古曰:《七略》云: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病死。)
《太古以来年纪》二篇。
《汉著记》百九十卷。(师古曰:若今之起居注。)
《汉大年纪》五篇。
凡《春秋》二十三家,九百四十八篇。(省《太史公》四篇。)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按:《史记·儒林传》,《春秋》只有公羊、穀梁二家,无左氏,《河间献王世家》无得《左氏春秋》、立博士事。马迁作史多采《左氏》,若左丘明诚传《春秋》,史迁安得不知?《儒林传》述“六艺”之学,彰明较著,可为铁案。又《太史公自序》称“讲业齐、鲁之都”,“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若河间献王有是事,何得不知?虽有苏、张之舌,不能解之者也。《汉书·司马迁传》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俱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报任安书》下又云:乃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抒其愤。凡三言左丘明,俱称《国语》。然则左丘明所作,史迁所据,《国语》而已,无所谓《春秋传》也。歆以其非博之学,欲夺孔子之经,而自立新说,以惑天下,知孔子制作之学首在《春秋》,《春秋》之传在《公》《穀》,《公》《穀》之法与“六经”通。于是,思所以夺《公》《穀》者。以《公》《穀》多虚言,可以实事夺之,人必听实事,而不听虚言也。求之古书,得《国语》与《春秋》同时,可以改易窜附。于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依《春秋》以编年,比附经文,分《国语》以释经,而为《左氏传》。(歆本传称“歆始引《传》解《经》”,得其实矣。)作《左氏传微》以为书法,依《公》《穀》日月例而作日月例。托之古文以黜今学,托之河间、张苍、贾谊、张敞名臣通学以张其名,乱之《史记》以实其书,改为十二篇以新其目,变改“纪子帛”“君氏卒”诸文以易其说,续为经文,尊“孔子卒”以重其事,遍伪群经以证其说。事理繁博,文辞丰美,凡《公》《穀》释经之义,彼则有之,至其叙事繁博,则《公》《穀》所无。遭逢莽篡,更润色其文以媚莽,因藉莽力,贵显天下通其学者,以尊其书。证据符合,党众繁盛,虽有龚胜、师丹、公孙禄、范升之徒,无能摇撼;虽博士屡立屡废,而贾逵选严、颜高才二十人,教以《左氏》。(见《后汉书·贾逵传》。)至于汉末乱起,相斫之书以实事而益盛,武夫若关羽、吕蒙之属,莫不熟习。孔子改制之学既为非常异义,《公》《穀》事辞不丰,于是式微。下迄六朝,《左传》一统,《隋志》《释文》叹《公》《穀》之垂绝矣。唐世,经学更变,并束三《传》,而世尚辞章,《左氏传》实大行也。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谓:《左传》其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史通·申左篇》云:孔子修《春秋》时,年已老矣,故其传付之丘明。传之与经一体,相须而成也。凡所以尊《左》者,皆尊其事,遂至于今,学者咸读《左氏》,而通《公》《穀》几无人焉。此固刘歆所逆料而收拾者也。盖《国语》藏于秘府,自马迁、刘向外,罕得见者。《太史公书》关本朝掌故,东平王宇求之,汉廷犹不与,(见《汉书·东平思王传》。)况《国语》实是“相斫书”乎?时人罕见,歆故得肆其改窜,“旧绣移曲折,颠倒在短褐”,几于无迹可寻,此今学所以攻之不得其源,而陈元、贾逵所以能腾其口说也。今以《史记》、刘向《新序》《说苑》《列女传》所述春秋时事较之,如少昊嗣黄帝之妄,后羿、寒浞篡统、少康中兴之诬,宣公之夫人为夷姜而非烝,宣姜之未尝通公子顽,宋桓夫人、许穆夫人、戴公、文公非宣姜通昭伯所生,陈佗非五父,隐母声子为贱妾而非继室,仲子非桓母,是皆歆诬古、悖父、窜易《国语》而证成其说者。(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甚详。)且《国语》行文旧体,如惠之二十四年则在《春秋》前,悼之四年则在获麟后,皆与《春秋》不相比附,虽经歆改窜为传,遗迹可考。《史记·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盖史公仅采此二书,无《左氏传》也。幸迁、向书尚在,犹可考见一二耳。而张衡、谯周、司马贞反据《左传》以攻《史记》,误甚矣。其详别见《左氏传伪证》。
歆遍造伪经,而其本原莫重于伪《周官》及伪《左氏春秋》。而伪《周官》显背古义,难于自鸣,故先为伪《左氏春秋》,大放厥辞。于《河间献王传》则谓“《左氏春秋》已立博士”,《移太常博士书》亦诵言之。此《志》叙仲尼之作《春秋》,横插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以实之。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曰:《左氏》记事在获麟后五十年,丘明果与夫子同时,共观鲁史,史公何不列于弟子?论本事而作传,何史公不名为“传”,而曰“春秋”?且如鄫季姬、鲁单伯、子叔姬等事,何失实也?经所不及者独详志之,又何说也?经本不待事而著,夫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何左氏所述君子之论多乖异也?如刘说,歆亦不能自辨矣。盖歆托于丘明,而申其伪传,于是尊丘明为“鲁君子”,窜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又称与孔子同观史记,伪《古论语》又称孔子与丘明同耻,盖歆弥缝周密者也。续经之传云“悼之四年”,据《史记·鲁世家》,悼公在位三十七年,其薨在获麟后五十余年,在孔子时且未即位,何得遽称其谥?歆亦自忘其疏矣。(《春秋正义》一引《严氏春秋》,亦有与左丘明观书事,盖严、颜高才受学之后所窜乱者矣。)且孔父,夫子六世祖,而书名以贬。倘左氏如此,必非亲见圣人者,此歆无可置辞者也。《公羊》《穀梁》大行汉世,自君臣政事奏议咸依焉。邹、夹二氏,刘向《别录》无之,而不惜凭虚。至其所首欲夺之者,虽以七十子亲受之说,犹痛贬之为“末世口说”,“安意失真”,置之与“无是”“乌有”之伪邹、夹同科。鼓舌摇唇,播弄白黑,随手抑扬,无所不至。昔魏收作《魏书》,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时人号为“秽史”。歆之作伪乱道,其罪又浮于收百倍矣。其云“《春秋古经》十二篇”,盖歆之所妄分也。云“《经》十一卷”,注曰:公羊、穀梁二家。则《公》《穀》相传皆十一篇,故《公羊传》《穀梁传》《公羊颜氏记》皆十一卷也,即“子虚”之邹氏、夹氏《传》亦十一卷。然则天下相传《经》皆十一篇,盖孔子所手定。何邵公犹传之,云:系《闵公篇》于《庄公》下者,子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公羊·闵二年解诂》。)盖西汉胡毋生以来旧本也。歆《古经》十二篇,或析《闵公》为一篇,或附续经为一篇,俱不可知,要皆歆之伪本也。
凡歆所伪之经,俱录加于今文之上,“六艺”皆然,此亦歆自尊其伪经之私心可见者也。歆既为《左氏微》以作书法,又录《铎氏微》《张氏微》在《虞氏微传》之上,皆以为《春秋》说。而西汉人未尝称之,盖亦邹、夹之类,皆歆所伪作,以旁证《左氏微》者。其意谓中秘之《春秋》说尚多,不止《左氏春秋》为人间所未见,谫见寡闻未窥中秘者,慎勿妄攻也,其术自谓巧密矣。然考“儒家”别有《虞氏春秋》,与《虞氏微传》岂有两书邪?则《左氏传》之与《国语》分为二书,亦其狡伪之同例,尤无可疑。况《左氏传》不见于《史记》,而力争于歆者乎?或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以相难,则亦歆所窜入者,辨见前。
《国语》仅一书,而《志》以为二种,可异一也。其一“二十一篇”,即今传本也;其一刘向所分之《新国语》“五十四篇”,同一《国语》,何篇数相去数倍?可异二也。刘向之书皆传于后汉,而五十四篇之《新国语》,后汉人无及之者,可异三也。盖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为《春秋传》,于是留其残剩,掇拾杂书,加以附益,而为今本之《国语》,故仅得二十一篇也。考今本《国语》,《周语》《晋语》《郑语》多春秋前事;《鲁语》则大半敬姜一妇人语;《齐语》则全取《管子·小匡篇》;《吴语》《越语》笔墨不同,不知掇自何书。然则其为《左传》之残余,而歆补缀为之至明。歆以《国语》原本五十四篇,天下人或有知之者,故复分一书以当之,又托之刘向所分非原本,以灭其迹,其作伪之情可见。史迁于《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若如今《国语》之寥寥,又言少皞与《本纪》不同,史迁不应妄引矣。刘申受《左氏春秋考证》,知《左氏》之伪,攻辨甚明,而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直称《春秋》,太史公所据旧名也;冒曰《春秋左氏传》,则东汉以后之以讹传讹者矣。盖尚为歆窜乱之《十二诸侯年表》所惑,不知其即《国语》所改。故近儒以为:左氏作《国语》,自周穆王以后分国而述其事。其作此书,则依《春秋》编年,以鲁为主,以隐公为始,明是《春秋》之传。(番禺陈氏澧说。)亦犹申受不得其根原也。然申受《左氏春秋考证》,谓“《楚屈瑕篇》年月无考”,固知《左氏》体例与《国语》相似,不必比附《春秋》年月也,是明指《左传》与《国语》相似矣。《左氏春秋考证·隐公篇》,“纪子帛、莒子盟于密”证曰:如此年,《左氏》本文尽阙。“六月戊申”证曰:十年《左氏》文阙。《桓公篇》,“元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冬曲沃伯诱晋小子侯杀之”证曰:即有此事,亦不必在此年,是年《左氏》文阙。“冬曹太子来朝”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巴子篇》年月无考。“冬齐、卫、郑来战于郎,我有辞也”证曰:是年《左氏》文亦阙,《虞叔篇》年月无考。“十二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楚伐绞篇》当与《屈瑕篇》相接,年月亦无考。“十三年”证曰:是年亦阙,《伐罗篇》亦与上相接,不必蒙此年也。“十六年”证曰:是年亦阙。《庄公篇》,“元年”证曰:此以下七年文阙,《楚荆尸篇》《伐申篇》年月亦无考。“十三年”“十五年”“十七年”,皆证曰:文阙。“二十七年”证曰:比年《左氏》文阙。“二十九年”证曰:文阙。“三十年”证曰:是年盖阙。“三十一年”证曰:文阙。《僖公篇》“君子以齐人之杀哀姜也为已甚矣”证曰:是年文阙。《昭公篇》“冬十一月,晋魏舒、韩不信如京师”证曰:此篇重定元年,伪者比附《经》文而失检耳。又观各条,刘申受虽未悟《左传》之摭于《国语》,亦知由他书所采附,亦几几知为《国语》矣。
盖经、传不相附合,疑其说者自来不绝。自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班固为《歆传》云: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班为古学者,亦知引传解经由于歆矣。不特班固也,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后汉书·范升传》。)李育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何休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后汉书·儒林传》。)惜不得歆作伪之由,未达一间,卒无以塞陈元、贾逵之口耳。又不徒范升、李育、何休也,王接谓:《左氏》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晋书·王接传》。)《朱子语类》云:林黄中谓:《左传》“君子曰”是刘歆之辞。《左传》“君子曰”最无意思。因举“芟夷蕴崇之”一段,是关上文甚事!(八十三。)又不止王接、林黄中、朱子也,即尊信《左氏传》者亦疑其有为后人附益矣。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谓:左氏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之求意,经文可知。而后人妄有附益,左氏本未释者抑为之说。番禺陈氏澧《东塾读书记》曰:孔冲远云:《春秋》诸事皆不以日月为例,唯“卿卒”“日食”二事而已。此说可疑,岂有一书内唯二条有例者乎?盖《左传》无日月例,后人附益者。又:《传》之《凡例》与所记之事有违反者,如庄十一年《传》云:凡师,敌未陈曰“败某师”,皆陈曰“战”。《释例》曰:令狐之役,晋人潜师夜起,而书“战”者,晋讳背其前意而夜薄秦师,以战告也。成十八年《传》云:凡去其国,国逆而立之曰“入”,复其位曰“复归”,诸侯纳之曰“归”,以恶曰“复入”。《释例》曰:庄六年,五国诸侯犯逆王命以纳卫朔,惧有违众之犯,而以国逆告。此明知《凡例》不合而归之于“告”,是遁辞矣。且《左传》多伤教害义之说,不可条举,言其大者,无人能为之回护。如文七年:宋人杀其大夫。《传》云:不称名,非其罪也。既立此例,于是宣九年:陈杀其大夫洩冶。杜注云:洩冶直谏于淫乱之朝以取死,故不为《春秋》所贵而书名。昭二十七年:楚杀其大夫郤宛。杜注云:无极,楚之谗人,宛所明知,而信近之以取败亡,故书名罪宛。种种邪说出矣。宣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左传》云: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杜预《释例》畅衍其说。襄二十七年:秋七月,豹及诸侯之大夫盟于宋。《传》云:季武子使谓叔孙以公命曰:视邾、滕。既而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国也,何故视之!宋、卫,吾匹也。乃盟。故不书其族,言违命也。是孔子贵媚权臣,而抑公室也。凡此皆歆借经说以佐新莽之篡,而抑孺子婴、翟义之伦者,与隐元年“不书即位,摄也”同一奖奸翼篡之说。若是之类,近儒番禺陈氏澧皆以为后人附益。是虽尊《左氏》者,亦不能不以为后人附益矣。又不止后儒也,且为歆伪传作注、疏者亦不能无疑矣。庄二十六年:秋,虢人侵晋。冬,虢人又侵晋。杜预注:此年《经》《传》各自言其事者,或《经》是直文,或《策书》虽存,而简牍散落,不究其本末,故《传》不复申解,但言传事而已。《正义》:曹杀大夫,宋、齐伐徐,或须说其所以。此去丘明已远,或是简牍散落,不复能知故耳。上二十年亦传不解经。盖杜预、孔颖达亦以为传不释经,各明一事矣。文十三年《左传》:其处者为刘氏。《正义》云:汉室初兴,《左氏》不显于世,先儒无以自申,插注此辞,将以媚于世。则孔冲远之有异说多矣。又僖公十五年:曰上天降灾。《释文》曰:此凡四十二字,检古本皆无,寻杜《注》亦不得有,有是后人加也。此文见《列女传》,小有异同。夫服、杜以后,尚有改窜,而世人习为故常,则歆以前之窜乱,尚可辨邪!以此证之,然则天下尚有惑《左氏》之文采,溺刘歆之伪说,其亦有未审矣。
或者惑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左氏春秋》”之说及《左氏微》,信左氏之传经,且以史迁引《左传》书法、《左传》多与今学之礼相合为证。《史记》之文多歆窜入,辨见前。左丘明著书在获麟后五十余年,习闻孔门之说,不称今学之礼,则何称焉?但中多异说,为歆所窜入,故今古礼错杂其中。要之《左氏》即《国语》,本分国之书,上起穆王,本不释经,与《春秋》不相涉,不必因其有刘歆伪《古礼》,而尽斥为伪书,亦不能因其偶合于《仪礼》《礼记》,而信其传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