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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第二

经学纷如乱丝,于今有汉学、宋学之争,在昔则有今学、古学之辨。不知古学皆刘歆之窜乱伪撰也,凡今所争之汉学、宋学者,又皆歆之绪余支派也。经歆乱诸经,作《汉书》之后,凡后人所考证,无非歆说。征应四布,条理精密,几于攻无可攻,此歆所以能欺绐二千年,而无人发其覆也。今取西汉人之说证之,乃知其伪乱百出。而司马迁《史记》,统“六艺”,述儒林,渊源具举,条理毕备,尤可信据也。察迁之学,得于“六艺”至深:父谈既受《易》于杨何,迁又问《书》故于孔安国,闻《春秋》于董生,讲业于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其于孔门渊源至近。孔子,一布衣耳,而于《周本纪》《十二国世家》,迁皆书“孔子卒”,因尊孔子为世家。《太史公自序》曰: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于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孔子世家》赞曰:言“六艺”者皆出于夫子,可谓至圣矣。《自序》曰: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其预闻“六艺”,至足信矣。虽其书多为刘歆所窜改,而大体明粹,以其说与《汉书》相校,真伪具见。孔子“六经”之传,赖是得存其真。史迁之功,于是大矣。《儒林传》详传经之人,今以为主,而《孔子世家》《河间献王》《鲁共王世家》附焉。窜附之说,并辨于后。

孔子世家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罪丘者亦以《春秋》。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祀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安国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史迁所述“六经”篇章恉义、孔氏世家传授、齐鲁儒生讲习如此,“六经”完全,皆无缺失,事理至明。史迁去圣不远,受杨何之《易》于父谈,问《书》故于安国,闻《春秋》于董生,讲业齐、鲁之都,亲登孔子之堂,观藏书、礼器,若少有缺失,宁能不言邪?此为孔子传经存案,可为铁证。

河间献王世家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之儒多从之游。二十六年,卒。

鲁共王世家

鲁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用王子为淮阳王。二年,吴、楚反。破后,以孝景前三年徙为鲁王。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不喜辞辩,为人吃。二十六年,卒。

古文诸伪经,皆托于河间献王、鲁共王,以史迁考之,寥寥仅尔。若有搜遗经之功,立博士之典,史迁尊信“六艺”,岂容遗忽?若谓其未见,则《左氏》乃其精熟援引者,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不容不见矣。(辨详于下。)此为无古文之存案,并《儒林传》考之,古文经之出于伪撰,“铁案如山摇不动,万牛回首丘山重”矣。

儒林传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按:申公为荀卿再传弟子,高祖至鲁,已能从师而见。辕固生至景帝时罢归,年九十余,当秦时,年已二十余矣。韩生为文帝博士,必为当时耆儒。三家盖皆读秦焚前书者。齐、鲁诸儒生千百,而三家所传,其归一也,其为孔子之传确矣。三家之外,史公无一字。此为孔子《诗》学存案,而后有舍三家而言《诗》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兒宽。兒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及时时间行佣赁,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兒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

按:伏生当孝文时,年九十余,计当焚书时,年已六七十矣。从始皇三十四年焚书之时上推,鲁灭于楚,当庄襄王元年,仅三十七年,正值春申君为相之时。荀卿自齐归春申君,伏生当其时已二三十岁矣,上距孟子亦不过数十年。齐、鲁诸儒生千百,而治《尚书》者唯伏生为首,藏书之禁仅数年,藏书之刑仅城旦,不能害也。然则伏生之《书》为孔子之正传确矣。此为孔子《书》学存案。而后有舍伏生而言《书》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常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按:《礼》以高堂生为最本,而高堂生传《礼》凡十七篇。《孔子世家》所言诸儒习《乡饮》《大射》在其中,《王制》所言冠、昏、丧、祭、乡、相见在其中,《礼运》《昏义》所言冠、昏、丧、祭、射、乡、朝、聘在其中。孔子传十余世不绝,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其为孔子之传确矣。此为孔子《礼》学存案。而后有舍高堂生之《礼》而言《礼》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易》不经焚,为完书,上自商瞿为嫡派,下至田何、杨何。太史迁为杨何再传弟子,其为孔子之传尤确矣。此为孔子《易》学存案。而后有舍田何、杨何而言《易》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春秋》但有公、穀二家。胡毋生,孝景时为博士,且以老归矣,其传《春秋》必在秦前。上述《春秋》云“学者多录焉”,则齐、鲁诸生传《春秋》之盛可知。其为孔子之传确矣。此为孔子《春秋》学存案。而后有舍《公》《穀》,而言《春秋》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

或疑诸经古文不列学官,以《儒林传》从功令、依博士叙之,其不列学官者,自不能及。释之曰:若古文为真,《古文逸书》亦不列学官,而《儒林传》已言之。同为不列学官,于《古文逸书》则详之,于《毛诗》《逸礼》《周官》《左传》则略之,岂情理乎?此可一言断也。

按:史迁述“六艺”之序,曰:《诗》《书》《礼》《乐》《易》《春秋》。凡西汉以前之说皆然。《论语》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王制》: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庄子·天运篇》: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徐无鬼篇》: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列子·仲尼篇》: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又曰: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荀子·儒效篇》: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商君书·农战篇》:《诗》《书》《礼》《乐》。《春秋繁露·玉杯篇》:《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诸所言“六艺”之序如是,皆以《诗》《书》为称首,无以《易》为先者,更无以《书》先《诗》者。《王制》:冬、夏教以《诗》《书》。《秦本纪》: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举《诗》《书》者至繁,诚不胜数,聊举数条例之,从无异说。此为孔门“六经”之序存案,可为铁证。其有舍史迁《儒林传》,而颠倒其序者,其真伪可引此案决之。(又按:《史记·外戚世家》:《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滑稽列传》: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自序》: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又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又曰:伏牺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法 。史公于此数条,皆有颠倒,此则行文无定之笔,于传经体式次叙无关者也。)

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伏牺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按:《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报任安书》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下云: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十二诸侯年表》云:表见《春秋》《国语》。合此三条观之,如丘明兼作二书,太史公乃舍其《春秋》,而称其《外传》,岂理也哉?或疑作《国语》者为左丘,作《春秋传》者为左丘明,分为二人,则《报任安书》明云“及如左丘明无目”,则明明左丘明矣。二人之说,盖不足疑。《左传》从《国语》分出,又何疑焉?

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史迁叙“六艺”之恉,兼及其所受“六艺”之学,著书之由,见书之故,少则讲业齐、鲁之都,长则续纂太史之职,天下遗文古事咸集,不言孔氏有古文之逸经,则伪经之证殆不足辨也。

凡此数条,史迁所传孔子“六艺”之源流,至足信者。凡《诗》三百五篇。其“四始”之义,以《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 。其《诗》,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传之有鲁、齐、韩三家,无所谓《毛诗》者。其《书》,上纪唐、虞之际,无《舜典》,但有伏生今文二十八篇。其“八”字作“九”字,后人追改,辨见于下。以《鲁共王世家》考之,无所谓“壁中《古文尚书》”者。其《礼》,唯有高堂生所传十七篇,而无《逸礼》三十九篇、《周官》五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也。其《易》,则伏牺画八卦,文王重六十四卦,孔子系之辞,无以为周公作,亦无《说卦》《序卦》《杂卦》三篇 。亦无《十翼》之说。传授人自商瞿至田何,再传至杨何,无所谓古文《费氏》也。其《春秋》,唯有公羊、穀梁二家,无所谓《左氏传》也。经师皆先秦之遗民,去圣不远。经次与《经解》相合,证应无分。据以考孔子全经,具著于是。人共熟读,无由窜乱。故能条章明秩,如日中天,诚经学之象魏,先圣之护法,学士之瑰宝。今据之以攻古学,若发蒙焉,知《毛诗》《古文尚书》《逸礼》《周官》《费氏易》《左氏春秋》,皆伪经也。于以洗二千年歆、莽之伪氛,复孔圣传授之微言,皆赖于此。学者知其真者,乃能辨其伪者,悟于此义,思过半矣。《儒林传》虽粹然完书,然云: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又云:《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此三条是刘歆窜乱以惑人者。考“六经”之传,有书本,有口说。博士所职,孔庙藏书,是传本也。然吴祐写书,汗青盈车,其子辄以薏苡之谤为谏,则当时写本甚难,颇赖口说。伏生于《尚书》是其专门,即有百篇,皆所熟诵。当时《春秋》赖口说流传,《诗》则以其讽诵,皆至公羊寿、申公、辕固生、韩婴乃著竹帛。以故《公》《穀》二传,鲁、齐、韩三家《诗》,文字互异,良由口说之故。且古人字仅三千,理难足用,必资通假,重义理而不重文字,多假同音为之,与今泰西文字相近。譬由繙绎,但取得音,不能定字。一“英吉利”也,而可作“英圭黎”;一“法兰西”也,而可作“佛狼机”;一“西班牙”也,而可作“日思巴尼亚”。汉儒之尊,以其有专辄之权,得擅繙经之事。《诗》不过三百五篇,《书》不过二十八篇,为文甚简,人人熟诵,诚不赖书本也。若专赖壁藏之简,而后二十九篇得存,则《诗》《春秋》未闻有壁藏之简,何以三百五篇之文,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得全乎?若谓《诗》有韵语,讽诵易存,《书》文聱牙,非简不存,则《春秋》及二传岂有韵语乎?故《隋志》之言曰:至汉,唯济南伏生口传二十八篇,又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献之。曰“口传”,曰“二十八篇”,曰“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其说出《论衡》,此必今学家之说,足以破壁藏流亡失数十篇之谬,并足破伏生得二十九篇之误矣。(今学以《尚书》二十八篇比二十八宿,以后得《泰誓》一篇比北斗,其说可据。)且伏生为秦博士,秦虽焚书,而博士所职不焚,则伏生之本,无须藏壁而致亡也。知此,则壁藏亡失之说更不待攻,而二十八篇为孔子未经秦火之《书》愈明矣。云“二十九篇”者,盖《太誓》后得,后人忘其本原,轻改《史记》“八”字为“九”字,必非史迁原文,并非歆窜原文。犹戴圣《礼记》本四十六篇,马融增三篇为四十九篇,而《后汉书》曹褒、桥仁传《礼记》皆四十九篇,盖亦后人追改之辞也。

难者曰:若谓孔子传《书》只二十八篇,则《史记》所引《书》篇名,《礼记》《左传》《国语》《孟子》《管子》《墨子》《尚书大传》所引《书》篇名非欤?释之曰:《书》经孔子所论定者,凡二十八篇。余则孔子所未定之《书》,犹《春秋》有已修之《春秋》,未修之《春秋》也。《诗》有删定之《诗》,已删之逸《诗》,本固不同。夫“血流漂杵”之虐,孟子不信《武成》,孔子岂肯存之乎?今所见逸《诗》三百余条,杂引于《礼记》《左传》、诸子,人人皆知其非三百五篇之《诗》,则《史记》及诸传记所引之《书》,岂可阑入孔子所定二十八篇之列乎?不疑逸《诗》,而疑删《书》,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且《汤誓》为今学,而墨子引之为《汤说》,凡三条,则百篇所无之名矣。如以“说”为文误,不应三条皆误。如以为异篇,何以《书序》无之?此类之疑尚多,不能悉数,其详见《书序辨伪》。二十八篇中,如《尧典》《禹贡》《洪范》《无逸》等文,经纬人天,试问《史记》《汤诰》《太誓》之文厕于其间,能相称否?《汉志》之《周书》七十一篇、如《世俘解》之为《武成》等类,其或有孔子已删之《书》存焉而史迁取之欤!要之,孔子定本之《书》,伏生传二十八篇,无数十篇之亡,亦无百篇之《序》,可断断也。

若云“孔氏有《古文尚书》”,所谓“孔氏”者,《汉志》所谓鲁共王坏壁所得之《书》也,《史记》于《鲁共王世家》何以无之?且其时河间献王亦得《古文书》,同异若何?史公于《河间世家》何以无之?(其详见《汉书艺文志辨伪》。)史公尊经,河间、鲁共有此巨典,岂其疏脱若是?若谓安国以今文读之,《逸书》得十余篇,则安国兄延年、延年子霸、霸子光世治《尚书》,应传古文,而刘歆欲立《古文尚书》,光不肯助,何也?安国《古文》传都尉朝,朝传胶东庸生,然安国又传兒宽,宽授欧阳生之子,世世传之,则今古文同出一师,何以今文无十余篇之《逸书》,且史迁尝从安国问《故》,而所闻亦无出二十八篇外者?夫《共王传》不著坏壁得书之事,孔光不助古文《书》之立,兒宽、司马不见《逸书》之文,则此条之为窜入,无可疑矣。

难者曰:《尚书大传》有引《九共篇》语,此伏生所述亡失篇之确据。而古文《逸书》有之,又十余篇与伏生合之,明征也。释之曰:《尚书大传》自宋不传,《经说》自刘歆后多窜伪。即不然,则伏生引已删之《书》目耳。《礼》十七篇之为足本,说已见上。此云“《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周礼》无可考,今《礼经》皆孔子所作,昔之具不具无可考,歆盖言其不具以为伪作地耳。至云“秦焚书多散亡”,辨见前篇。高堂生所传十七篇,除《冠》《昏》《相见》《丧》四篇外,余皆大夫、诸侯、天子之礼,安得曰“士礼”乎?歆伪作《明堂》《巡狩》等三十九篇《逸礼》及《周官》五篇,皆天子、诸侯之礼。其作《七略》,曰: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则此士礼歆所改也。若《仪礼》之名,又述歆者改抑之辞,西汉前但曰《礼》而已。

难者曰:《儒林传》全篇粹完,若歆能窜入,则歆为《毛诗》《逸礼》《周官》《费易》《左传》,何不并窜之?释之曰:若歆能将诸伪经全行窜入,则证据坚确,吾诚无如之何,今日更无以发明其伪矣。但《史记·儒林传》人人共读,若骤窜群经之名,诸儒骤起,按旧本而力争,则其伪更易露。唯略为点缀一二语,使无大迹,非唯不攻,且足为其征助矣。如王肃既伪《古文尚书》,而偏缺《舜典》一篇,又缺“粤若稽古,帝舜”二十八字,待姚方兴得于大桁头而后补之。其缀缉诸书,皆与原文少异,或增或漏,故示缺略。凡此皆作伪者之伎俩,欲使人疑信参半,而凭托既深,卒不能去,则其术售矣。古今作伪如出一轨,《儒林传》所以独窜《古文尚书》,而不他及,犹《封禅书》之窜《周官》,《十二诸侯年表》之窜《左氏春秋》,皆于旁见侧出,以乱人耳目。作伪之诀皆如是,一经勘破,肺肝如见。今将刘歆窜乱之文条列于下:

古文八条

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纪》。)

《史记·五帝本纪》,依《五帝德》《帝系姓》而作。古文如《周官》《左传》《国语》,则添出伏牺、神农、少昊,与《史记》大相违谬,何为忽以“古文”为“近是”,得无自相矛盾乎?其添设之迹,不攻自破。

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三代世表》。)

此言《谍记》与邹衍《终始五德》之传不同乖异,如何著得“古文”二字?

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徐广曰:一云“治国闻者”也。)要删焉。(《十二诸侯年表》。)

上云“著盛衰之大指”,其为“治国闻者”之要删无可疑,忽插“古文”二字,作何解?徐广所见,犹为原本。其余可推。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封禅书》。)

群儒牵拘于《诗》《书》,而不能骋,则文从矣,插“古文”二字,其“古文”,何文邪?若即《诗》《书》邪?则已该之;其《逸礼》邪?则何不别举之乎?其为添窜,不待问矣!

余读《春秋古文》。(《吴世家》。)

《春秋古文》者,《左氏传》耳,《儒林传》《河间献王世家》无之。此忽出之,其为谰言易见。

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仲尼弟子传》。)

“孔氏古文”者何?殆指鲁共王坏壁所得之《古文论语》也。无如《共王世家》无是事何!

年十岁,则诵古文。

秦拨去古文。(以上《太史公自序》。)

《史记·贾生传》称:以能诵《诗》属《书》。《汉书》东方朔亦称: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无言诵古文者。且古文者,如《索隐》以为《古文尚书》邪?如刘氏以为《左传》《国语》《世本》邪?则其妄已辨之矣。若秦只云烧《诗》《书》,何以云“拨古文”乎?其窜乱至显也。

诗书六条(言书序者先焉)

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三代世表》。)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孔子世家》。)

按:《书序》之伪,已详《书序辨伪》。或据此二条以为孔子有《书序》之证,不知为刘歆所窜入也。且《易》无《序》矣,而《孔子世家》之“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此“序”字在首,不得如《正义》作《序卦》解,当亦次序之辞。此“序《书》”即不伪窜,亦非今《书序》可知也。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六国表》。)

歆云“藏人家”者,暗指古文而言,忘却博士之职不失也。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伯夷列传》。)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礼二条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以上《儒林传》。)

辨见前。

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封禅书》。)

《周官》一篇,《史记》自《河间献王世家》《儒林传》皆不著。一部《史记》无之,唯《封禅书》有此二字,其为歆窜入何疑焉!凡作盗,皆不敢于显明,而多尝试于幽暗也。

易三条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孔子世家》。)

按:《汉书·艺文志》云: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儒林传》云:费直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隋书·经籍志》云: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隋志》之说出于《论衡》,此必王充曾见武、宣前本也。《说卦》: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又曰:《震》,东方也;《离》也者,南方之卦也;《兑》,正秋也;《坎》者,正北方之卦也。与焦、京《卦气图》合。盖宣帝时说《易》者附之入经,田何、丁宽之传无之也。史迁不知焦、京,必无之,此二字不知何时窜入。至《序卦》《杂卦》,所出尤后,《史记》不著。盖出刘歆之所伪,故其辞闪烁隐约,于《艺文志》著《序卦》,于《儒林传》不著,而以“十篇”二字总括其间。要之,三篇非孔子经文。《说卦》之伪,见《易汉学辨》;十篇之伪,见《艺文志辨伪》。

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以《周易》筮之,卦得《观》之《否》。(贾逵曰:《坤》下《巽》上《观》,《坤》下《乾》上《否》,《观》爻在六四,变而之《否》。按:六爻有“变象”,有“互体”。)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陈世家》。《田敬仲完世家》略同。)

初,毕万卜仕于晋国,遇《屯》之《比》。(贾逵曰:《震》下《坎》上《屯》,《坤》下《坎》上《比》,《屯》初九变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后必蕃昌。(《晋世家》。《魏世家》略同。)

顾氏炎武《日知录》曰:凡卦爻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然夫子未尝及之,后人以“杂物撰德”之语当之,非也。其所论“二与四。三与五,同功而异位”,特就两爻相较言之,初何尝有“互体”之说?《晋书》,荀顗尝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其文不传。新安王炎晦叔尝问张南轩曰:伊川令学者先看王辅嗣、胡翼之、王介甫三家《易》。何也?南轩曰:三家不论互体故耳。朱子《本义》不取“互体”之说,唯《大壮》六五云:卦体似《兑》,有羊象焉。不言“互”,而言“似”,“似”者,合两爻为一爻,则似之也。然此又创先儒所未有,不如言“互体”矣。《大壮》自三至五成《兑》,《兑》为羊,故《爻辞》并言“羊”。全氏祖望《经史问答》曰:汉、晋诸儒无不言“互体”者,至王辅嗣、钟士季始力排之,然亦终不能绌也。特是汉儒言“互”,只就一卦一爻取象,未能探其所以然。至王伯厚作郑康成《易注序》始发之,谓:八卦之中,《乾》《坤》纯乎阴阳,故无互体。若《震》《巽》《艮》《兑》分主四时,而《坎》《离》居中以运。是以下互《震》而上互《艮》者,坎也;下互《巽》而上互《兑》者,《离》也。若《震》《巽》分《乾》《坤》之下画,则上互有《坎》《离》《艮》《兑》分《乾》《坤》之上画,则下互有《坎》《离》;而《震》《艮》又自相互,《巽》《兑》又自相互,斯阴阳老少之交相资也。愚再以十辟卦推之:五阳辟,以《震》《兑》与《乾》《坤》合而成;五阴辟,以《巽》《艮》与《乾》《坤》合而成;乃《夬》《姤》近乎纯《乾》,《剥》《复》近乎纯《坤》,故无互体。而《艮》《兑》之合《乾》《坤》也,为《临》,为《遁》,则下互有《震》《巽》;《震》《巽》之合《乾》《坤》也,为《大壮》,为《观》,则上互有《艮》《兑》。至《乾》《坤》合而为《泰》,则下互《兑》而上互《震》;《乾》《坤》合而为《否》,则下互《艮》而上互《巽》。《坎》《离》于十辟卦虽不预,而以《既》《未济》自相互,是阴阳消长之迭为用也。盖伯厚八卦之旨,即“中央寄王”之义也。愚所推十辟卦之旨,即“六律还宫”之义也。是以朱子晚年谓从《左氏》悟得互体,而服汉儒之善于经说者,有自来矣。按:“互体”之说,实创于刘歆,经无之也。歆窜入《左传》,则惑人深矣。史公受杨何之《易》,必无之,盖亦歆所窜入也。若“互体”之谬,钟会发之于前,张南轩、顾亭林述之于后,可谓绝世之识,惜其不知《左传》为伪说。朱子卒亦惑之,全谢山更无论也。

春秋九条(附宋世家赞一条)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传,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十二诸侯年表》。)

按:今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儒林传》述《春秋》有《公羊》《穀梁》,而无《左氏》。史迁征引《左氏》至多,如其传经,安有不叙?此为辨今古学真伪之铁案。孔子《春秋》之义法,唯七十子能传之,即《公羊》《穀梁》之说也。自非七十子,其不传明矣。此表骤言“左氏”,且称丘明为“鲁君子”,惧弟子各安其意,而失其真,抑《公》《穀》,而尊《左氏》如此!考文翁《孔庙图》《史记·仲尼弟子传》,无左丘明名。且《左传》称“悼四年”。据《史记·六国表》,悼公之薨,在获麟后五十余年。则丘明在孔子后远矣。岂七十子学成德尊所存者不足据,而非弟子之丘明反足据乎?此又不待辨也。下杂叙《铎氏微》《虞氏春秋》《吕氏春秋》诸书,各体既杂而不类。又《吕氏春秋》于十二诸侯年、月事无关,《虞氏春秋》在“儒家”,于十二诸侯年、月事亦必无关。以此例之,不过歆以《史记·儒林传》彰著,难于窜乱,故旁窜于《十二诸侯年表》,以为《左传》之证。又多窜数书,故为繁重,以泯其迹。“安意失真”之说与《七略》同,其为歆言无疑义矣。

太史公曰: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扰,不可放物,祸灾荐至,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废所职,而闰余乖次,孟陬殄灭,摄提无纪,历数失序。尧复遂重、黎之后,不亡旧者,使复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则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年耆禅舜,申戒文祖,云: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由是观之,王者所重也。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废而不统。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邪于终。履端于始,序则不愆;举正于中,民则不惑;归邪于终,事则不悖。(《历书》。)

考五帝,无少皞之说。《逸周书·尝麦解》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 ,少皞以临四方。又云:乃命少皞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按:蚩尤为古之诸侯,而少皞与蚩尤为二卿,同受帝命,则少皞亦古之诸侯,与蚩尤同。非五帝,更非黄帝之子甚明。刘歆欲臆造三皇,变乱五帝之说,以与今文家为难,因跻黄帝于三皇,而以少皞补之。其造《世经》,以太皞帝、炎帝、黄帝、少皞帝、颛顼、帝喾、唐帝、虞帝为次,隐寓三皇、五帝之说。又惧其说异于前人,不足取信,于是窜入《左传》《国语》之中,一则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左传·昭十七年》。)再则曰:少皞有四叔。(《左传·昭十九年》。)三则曰:而封于少皞之虚。(《左传·定四年》。)四则曰:及少皞之衰也。(《国语·楚语》。)又伪作《月令》,以孟秋为其帝少皞。皆所以证成其《世经》之说,而不知其犹有《逸周书》遗文不能弥缝也。夫出于一己者则较若画一,偶见他书者辄判然不同,其为己所私造,尚待辨邪?歆又窜之《史记·历书》中,曰:少皞氏之衰也。即《国语·楚语》之文。《史记》纪五帝,用《大戴礼》《世本》之说,若《左传》《国语》有少皞事,史公于二书素所引用,何以遗之?其为伪窜,益无疑矣。如谓《本纪》据《大戴》,不兼他书,则八恺等说固兼《左传》矣。如《左》《国》有少皞,断无不兼及也。(文十八年,“少皞氏有不才子”,与缙云氏并称。缙云氏非古天子,则少皞未可遽以为天子,殆即《逸周书》所称之颊。《五帝本纪》亦有此语,今皆不必断为窜伪。)

昔有过氏杀斟灌以伐斟寻,灭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缗方娠,逃于有仍,而生少康。少康为有仍牧正。有过又欲杀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后遂收夏众,抚其官职。使人诱之,遂灭有过氏,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有过之强,而句践大于少康,今不因此而灭之,又将宽之,不亦难乎!(《吴世家》。)

《夏本纪》无夏中亡而少康中兴事。此何事也,而史公于述《本纪》若不知,而于《吴世家》乃叙之邪?其谬不待言。然此事亦非全无来历。《离骚》: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盖战国多杂说,史迁所谓“言不雅驯”者,歆入之于《左传》,并窜之于《史记》耳。《夏本纪》称禹后有斟寻氏,亦所自出也。但恐歆校诗赋,并《离骚》亦歆所窜入,不然,何此一事叙至十二句邪?

四十六年,惠公卒,长庶子息摄,当国行君事,是为隐公。初,惠公适夫人无子,公贱妾声子生息。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及惠公卒,为允少故,鲁人共令息摄政,不言即位。

按:《汉书·王莽传》,莽奏曰:《尚书·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周公居摄称王之文也。《春秋》:隐公不言即位,摄也。此二经,周公、孔子所定,盖为后法。观此,知歆之伪撰《左传》书法,所以翼成王莽居摄而篡位者也,不闻《公》《穀》有是义。史迁闻《春秋》于董仲舒,述《儒林》无《左氏》。若真有《左氏》解经语,岂容没之?足见歆之窜伪也。

八年,与郑易天子之太山之邑祊及许田,君子讥之。二年,以宋之赂鼎入于大庙,君子讥之。

比及葬,三易衰。君子曰:是不终也。(以上《鲁世家》。)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马孔父,谓曰:先君宣公舍太子与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与夷也。孔父曰:群臣皆愿立公子冯。穆公曰:毋立冯,吾不可以负宣公。于是穆公使冯出居于郑。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与夷立,是为殇公。君子闻之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其弟以成义,然卒其子复享之。

十二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秋,诸侯会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于是楚执宋襄公以伐宋。冬,会于亳,以释宋公。子鱼曰:祸犹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郑。子鱼曰:祸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郑。襄公将战,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阨,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是年,晋公子重耳过宋,襄公以伤于楚,欲得晋援,厚礼重耳以马二十乘。十四年夏,襄公病伤于泓而竟卒。

三十七年。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于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于是候之,果徙三度。

太史公曰:《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以上《宋世家》。)

按:《世家》叙宣公事,以为立弟成义,子复享之;叙襄公事,讥其得祸致怨;皆用《左氏》义。汉人之学,皆有家法,何以同一《世家》,“赞”讥宣公之乱宋,褒襄公之礼让,独用《公羊》义?一文矛盾,何至于是!其为歆所窜入,最为易见。以此推之,《秦本纪》《鲁世家》之“君子”,亦为窜入无疑矣。《秦本纪》引“君子”凡二条,以其无关《春秋》书法,故不录。“分野”为歆伪撰,辨见卷十四。

凡所引《史记》窜入诸条,皆确凿无可疑者。考《史记》一书,《太史公自序》称: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本自完具。唯班固所见,已云:十篇有录无书。(《汉书·艺文志》《司马迁传》。)而褚少孙补之,(《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张晏说。)故《索隐·述赞》云:惜哉残缺,非才妄续。然自褚少孙后,续者尚多。《后汉书·班彪传》: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章怀注:好事者,谓扬雄、刘歆、阳城衡、褚少孙、史孝山之徒也。《史通·正史篇》云: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若杨终之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后汉书·杨终传》。)犹不数也。当成帝时,东平王 以叔父之尊,上疏求《太史公书》,朝廷不与,(《汉书·东平思王传》。)则外人见者绝少,其唯刘歆肆行窜入至易也。《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则张晏见本,序目有《兵书》也。颜师古注《汉书·司马迁传》曰:序目本无《兵书》,张云亡失,此说非也。刘奉世曰:《兵书》即《律书》,盖当时有尔。盖史迁有《兵书》,无《律书》,师古据其所见歆本误言之,盖《律书》亦歆所窜补者也。赵氏翼论《史记》为后人增窜甚详,惜未知即为刘歆所窜,而频疑褚少孙耳,今全录于此:

《廿二史劄记》“褚少孙补《史记》不止十篇”条云:《汉书·司马迁传》谓:《史记》内十篇有录无书。颜师古注引张晏曰:迁没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凡十篇。元、成间,褚少孙补之,文辞鄙陋,非迁原本也。是少孙所补只此十篇。然细按之,十篇之外,尚有少孙增入者。如《外戚世家》增尹、邢二夫人相避不相见,及钩弋夫人生子,武帝将立为太子,而先赐钩弋死,又卫青本平阳公主骑奴,后贵为大将军,而平阳公主寡居,遂以青为夫等事。《田仁传》后增仁与任安皆由卫青舍人选入见帝,二人互相举荐,帝遂拔用之等事。又《张苍申屠嘉传》后增记征和以后为相者车千秋之外,有韦贤、魏相、丙吉、黄霸,皆宣帝时也;韦玄成、匡衡,则元帝时也。此皆少孙别有传闻,缀于各传之后。今《史记》内各有“褚先生曰”以别之。其无“褚先生曰”者,则于正文之下另空一字以为识别,此少孙所补显然可见者也。又有就史迁原文而增改者。《楚元王世家》后叙其子孙有地节二年者,则宣帝年号也。《齐悼惠王世家》后叙朱虚侯子孙有至建始三年者,则成帝年号也。此则皆在迁后,而迁书内见之,则亦少孙所增入也。又《史记·匈奴传》,太初四年,且鞮侯单于立。其明年,浞野侯亡归。又明年,汉使李广利击右贤王于天山,又使李陵出居延。陵败降匈奴,则天汉二年也。又二年,汉使广利出朔方,与匈奴连战十余日,广利闻家已族灭,遂降匈奴,则应是天汉四年事。然《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李陵降匈奴,与此传同,而广利之降则在征和三年,距天汉四年尚隔七年,殊属歧互。不知者必以史迁为及身亲见,与班固事后追书者不同,自应以《史记》为准。然征和元年巫蛊事起,二年太子斩江充,战败自杀;而广利之降,则以太子既死之明年。广利出击匈奴,丞相刘屈氂饯于郊外,广利以太子既死,属屈氂劝上立昌邑王为太子。昌邑王者,广利妹李夫人所生子,广利甥也。此语为人所告发,帝遂诛其家,广利闻之,乃降匈奴。是广利之降在卫太子死后,而太子之死实在征和二年。此等大事,《汉书·本纪》编年记载,断无差误,则广利之降必不在天汉四年明矣。再以《汉书·匈奴传》核对,则李陵降匈奴以前皆与《史记·匈奴传》同。陵降后二年,广利出兵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无所得,乃引还,并未降匈奴也。又明年,匈奴且鞮侯单于死,狐鹿姑单于立,是为汉太始元年。狐鹿姑立六年,遣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汉乃又遣广利出塞,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闻妻子坐巫蛊事被收,乃降匈奴。计其岁年,正是征和三年之事,与《武帝纪》相合,则知《史记·匈奴传》末所云天汉四年广利降匈奴者,非迁原本也。迁是时目击其事,岂有错年岁至此?盖迁所作传,仅至李陵降后二年广利出塞不利引还便止。(迁《自叙》谓“讫于太初”,则并在陵降匈奴之前。)而褚少孙于数十年后,但知广利降匈奴之事,不复细考年代,即以系于天汉四年出兵之下,故年代错误也。可知《史记》十篇之外,多有少孙所窜入者。

“《史记》有后人窜入处”条云:《史记·田儋传》赞忽言:蒯通辨士,著书八十一篇,项羽欲封之而不受。此事与儋何涉,而赞及之?《司马相如传》赞谓“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讽一,犹驰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云云。按:雄乃哀、平、王莽时人,史迁何由预引其语?此并非少孙所补,而后人窜入者也。《汉书·相如传》赞正同,岂本是班固引雄言作“赞”,而后人反移作《史记》传赞邪?《外戚世家》叙卫子夫得幸之处,不曰“今上”,而曰“武帝”,此或是少孙所改耳。观瓯北所考《史记》之经后人窜乱,无足疑者。此外尚多,以文繁不复录,学者可观省而自得焉。 fSSs1WIF4wCVsNbBUDui6KCZVem1yJhWb9LeRYuw+lsJLhA7PyDPEyZJqTm0Ia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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