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生命只是生存,因此它们生活的乐趣是纯粹主观的、粗糙的满足。动物则不同,动物有智慧,可是动物的智慧仍然只限于满足自身动机欲望的范围内,限于自身最直接的刺激范围内,这就是它们也完全满足于单纯生存的原因。所以它们可以几个小时完全不动,而不会感到不满或不能忍受。只有最聪明的动物如狗和猿猴才需要活动,才会感到厌烦和无聊,所以它们才喜欢玩耍,才喜欢两眼注视过路者。从这方面来说,它们和那些喜欢从窗子里看人的人属于同一类。
只有人类的智慧才达到了最高层次,才能认识其他东西,所谓认识其他东西与单纯的自我意识是完全不同的。同时,由于人有推理能力,人也就可以进行思考。因此除了简单的生存以外,人的生活还可以为上述这种智慧所满足,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在自身的存在以外,存在于别人和其他事物中的第二种生存。
不过人类的智慧大部分也限于满足自身欲望动机的范围内,只是这个范围比其他动物的大,还包括那些不太直接的动机。当我们从总体上来审视它时,便会称这种智慧带来的是“实用知识”。其实,除了由好奇心和娱乐消遣而产生的东西以外,人类并没有比较自由的、没有目的的知识,然而就算如此,人还是具有所谓实用知识的。当动机不起作用时,人的生活大多是单纯的生存,他们有时候会不断闲逛,或是常常去参加社交活动,在活动上却只是聚在一起而没有任何交谈,或充其量只稍做交谈,这种现象就充分地证明了上述事实。
的确,大多数人并没有自觉到,他们把“在生活过程中花费最少的思考”当作了自己的最高行为准则,因为对他们而言,进行这样的思考本身就是困难而麻烦的。这些人思考多少,只看他们从事的事务需要多少,也看他们的娱乐消遣需要多少,而对于这两者,他们也都要做适当的安排,以便使自己能以最少的思考来解决问题。
只有在理智多到超过生活所需的限度时,它才会以知识本身为目的。如果理智在某个人身上放弃其自然的天职,即认识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为意志服务以便完全从事客观的活动,那么这便是一个相当反常的现象。
可是,艺术、诗歌和哲学正是来自这个反常现象,所以我们可以说,艺术、诗歌和哲学产生于原先并非为这个目的而存在的官能。从根本上看,理智是一个辛勤工作的工人,它的主人即意志支配它一天到晚忙于工作。但是,如果这个被驱使的奴隶偶然在工作之余自发地做些自己的工作,而且除工作本身之外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使自己满足和快乐,那么就产生了真正的艺术品,当这种工作达到了极致,那便是天才的创作。
这种藏在艺术、诗歌和哲学成就背后的对理智的纯粹客观的运用,也存在于纯粹科学的一般成就背后,也早已出现于纯粹科学研究和学问以及对任何问题的自由思考中,并且不涉及个人利益。
的确,如果谈话的主题是纯粹客观的,即谈话与个人利益毫无关系,与参加谈话者的意志也毫无关系,那么甚至引起单纯谈话的,也与艺术、哲学和诗歌背后的是同一种东西。所有这种对理智的纯粹客观的运用与主观的运用相比,与以运用理智为名实则是为了个人利益的活动相比,都不是那么单纯直白。这就像跳舞和走路,前者是不带任何目的的过剩精力的消耗。
可是,主观运用理智则是一种自然的运用方式,因为理智本来就要被意志所用。它不但涉及工作和个人的冲动,也涉及一切有关个人私事和一般重要事务的谈话,涉及吃、喝及其他享乐,也涉及维持生活的一切东西,涉及种种功利的关切。
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理智不能做任何其他运用,因为对他们来说,理智只是被自己的意志所支配的工具,它完全被意志所消耗,没有一点儿剩余。就因如此,在他们脸上看不见连接理智和意志之间的纽带,他们会对一切感到厌烦,粗俗地热衷于利益,还无法做客观的谈话。事实上,如此压抑的生活方式时常给人心地狭隘的印象,他们的整个知识只限于为自己的意志所用。他们只有某种特定的为达成意志目的所需要的理智,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其他的理智了。
这还造成一个情况:当他们的意志不再驱使理智时,理智便停止了活动。他们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客观的兴趣。他们的注意力不放在任何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东西上面,即便那是可能会与他们产生关系的东西。他们甚至不会明显地为风趣和幽默所动,他们不喜欢任何需要稍加思考的东西,粗俗的滑稽充其量只能引他们发笑。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只能注意主观的利益,就因为如此,玩牌成为最适合他们的娱乐方式,因为玩牌能赢钱,它不像舞台表演、音乐、谈话等属于纯粹知识的范围,而是会使无所不在的意志发挥作用。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生意人。生命生来就是受物欲支配的,而他们所有的快乐都是感官上的快乐,他们也不喜欢其他种类的快乐。跟他们交往要把自己贬低了,而且最好是去跟他们谈业务,而不要跟他们谈任何其他事情。可是,如果两个能够对自己理智做纯粹客观运用的人进行谈话,即使这是理智能力的自由发挥,即使所谈的问题不甚重要而只是开玩笑,情形也是一样。这种谈话事实上好像两个人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舞蹈,而其他的谈话则好像并肩走路或一前一后地走路,其目的只是要到达某个地方。
这种对理智做自由的、非常运用的倾向,在天才身上达到了顶点,在那里,正常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知识成了最主要的东西,成为整个生命的目的,他自身的存在反而降为附属品,变为了工具。于是整个来看,由于他的知识以及对知识的了解,天才为世界上的其他东西而活的情况要比为自己而活的情况多。他认知能力的反常增加使他不可能以单纯存在为目的来消磨时光,他的心灵也需要连续不断和强有力的活动。因此,天才不会泰然地面对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也不会有普通人那种专心于日常生活的心态。对与正常心理能力相适应的普通现实生活而言,天才是一种恶劣的禀赋,甚至像所有不正常的东西一样,它是一种阻碍物。因为理智能力的加强,天才对外界的直觉了解会达到非常客观明确的程度,并有着远比被意志役使时所需要的更多的理智,这种过多的理智就成为侍奉意志的彻底障碍。思考特定现象本身并为特定现象而思考,会减损这个思考与个人意志彼此之间的关联,也会干扰和妨碍对这些关联的任何明确的了解。
如果只为满足意志的需要,只要对事物做完全表面的思考就够了,这种表面的思考会使我们了解自己与任何可能目的之间的关系,也会让我们了解与这些目的可能有关者之间的关系,但除此之外,我们就无法了解更多了,因为这种思考所涉及的只是种种关系而已。对事物本质的一种完全客观的了解,减弱了这种知识的秩序和清晰度,造成了它的纷乱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