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就是一条小河,叫片平川,没多远就汇入了麻生川。合流处架有一座小桥,夏天站在上面,萤火虫扑面而来,久负盛名。然而,这已是30年前的情景。如今护栏高高筑起,空瓶、空罐、泡沫盒、塑料袋依旧不断扔进河里,一片驳杂。
小河历史不短,却毁于旦夕。与它初会是18年前,印象至深的是那清澈见底的河水。往上走一点,有一座寺庙,叫草木寺。战后,印染家山崎青树从信州移居至此,用“草木染色法”成功地染出了漂亮的布匹。片平川两岸是关东有名的泉水区,多摩丘陵的杂木林下蕴藏了丰富的清泉,喷涌而出,即为无名之河。它们流淌于田野之间,咿咿呀呀,低声浅唱,就像哼摇篮曲一般。“草木染色法”就是用清澈的井中之泉进行印染、漂洗的,不过,等我住到片平时,山崎先生已经撤离此地,移居群马县乌川河畔。大概是为了更加丰富、更加清冽的水源而去的吧。
我曾去乌川河畔拜访过这位山崎先生,获益匪浅。譬如说紫草,就要从播种育苗做到在月下欣赏它可爱的白花,不如此,紫根就长不好;再譬如他告诉我,染出2丈7尺桃红色布需要多少桃树,红花印染要染几轮,至于苏木印染和青茅印染又是如何如何,多得让人记不住。言谈之间,他还让我欣赏了各色“草木染色法”制成的绸布。匹匹都光彩亮丽,那鲜艳是平安朝时代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我惊叹不已。不过,那美丽的源头是美丽的水啊!我至今仍时常回忆起那时的事。这20年问,我总想起已变得不堪入目的片平川河底的污物,总忘不了没完没了往河里扔东西的人们。
而与片平川汇合后流得更远些的麻生川,情况又如何呢?就在几年前,麻生川还未采取防护措施,围栏也没围上。我当时还不觉得那是行政措施跟不上,反倒敬畏于河堤上丛生的甘葛藤的顽强生命力,陶醉于好几种芒草形成的“麦浪”,欣赏着野草宝库般的茂密草丛。
然而,没多久,麻生川也被改造成人工河床,岸边筑起了高高围栏,空罐子、雨伞之类的东西开始越栏入河。这回颇具特色的是,扔的东西里面,有自行车。大概是哪位老兄看到沿河小道上密密麻麻立了一排上班上学都需用的自行车,感到不满吧。多的时候,甚至四五辆一起扔。台风过后水位上涨,自行车卡住了许多脏东西,那光景着实恶心。
麻生川大转弯的地方,架了一座桥,连接两岸街道。站在桥上,俯视丢弃着自行车、空罐头的河流,仿佛一下子看清了浮躁颓废的现代社会的真面目。然而,回头朝上游看去,却意外地发现,沿河是一片灿烂的樱花树。以前人们就是用这情趣盎然的方式来守护河堤的。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只需几日,河景便焕然一新。晨樱的清婉,午樱的烂漫,夜樱的妖艳,都可以尽情享受。夜晚的樱花尤其美丽。既不见河的污浊,又无赏花人的打扰,只有樱花静静地开放,在若有若无的汽车尾气中寂寞地微笑。它也许在同河底那折了羽翼横躺着的自行车无声地交谈着呢。这世界,已不堪入目。
有一年,这丑陋、悲哀的麻生川,突然飞来了几只野鸭。刚开始以为是阴差阳错,因为它们也不是每天都来。有时立在淤泥堆砌成的河中沙洲上,眺望水面。这聪明的野鸭,似乎知道挑日子来呢,专挑周六、周日或雨后,也就是工业废水少,河水较干净,河里食物较多的日子。更惊人的是,后来野鸭开始在这里繁殖了。到了樱花盛开的时节也不北归,而是拼命告诉小鸭哪里可以捕到食。从此便可看到勇敢可爱的小鸭跟着老鸭探入水中寻觅河底的水藻吃,或在河中沙洲、河岸休憩。
它们撅着小屁股,从不敢怠慢,可还是觅不到多少食物。看来它们都没有填饱肚子的时候。行人也会觉得可爱可怜,停下脚步张望片刻,那时总有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也有人偷偷投点面包屑,但向河里投食是明令禁止的,终究无法给鸭子们供食。那些鸭子能不能长大啊——这常会成为当时人们的话题。
人们看到老鸭携小鸭河中游的景象,也许就不再往河里扔东西了吧——大家都这样祈祷。就从那时起,经济萧条悄然来袭。河水渐次清澈起来,肥皂沫似的泡沫没了踪影。今年野鸭的种类也有所增加,长尾鸭多了,还有绿头鸭。一天来的鸭子多的时候超过30只。傍晚,领头的鸭子会领着鸭群各自回巢。前几天,听到暮色中传来鸭子的叫声,或许又有小鸭出壳了吧。现代社会的野鸭开始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中定居,而人类,或许也到了厌倦繁荣,开始反思的时候了吧。希望如此。
(摘自《国语展望第92号》1993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