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存之虽然复仇的手段狠毒,却看接纳难民、治病救人,并非恶妖。樊池却因为他的举止不当过分处置,仿佛教训一个犯了错的牲畜。
樊池,大概内心从未将自己跟凡人、妖精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九蘅此时不知有多想见他,就像往日一样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嬉笑打闹。可是即使是见到了,她在他眼中只是个灵宠而已啊。眼泪不知不觉从指缝渗出,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一个人了,刻骨铭心的孤单。
忽有指尖烫烫地抚在她的手背。
移开手,看到床上的黎存之醒了。他的指尖粘染了一点濡湿,嘴角弯出虚弱的笑:“我猜这个眼泪不是为我流的。”
她顾不上与他说这些有的没有,急忙先问:“你的灵药搁哪里去了?”
“在我身上。”
“哪有,我都摸遍了,没有找到!”
他睨她一眼,然而这女的浑然不觉失言,只满脸焦急。他把右手探进怀中,一摸就摸出个小瓶:“呐。”
“咦?!”她惊讶了,“为什么我摸了好多遍都没发现呢?”
“这等珍贵灵药,自然得用法术保藏好。”
“怪不得……那赶紧给你伤处涂上吧。”她接过小瓶就想开盖子。
他探手压在她的手背上:“没用的。”
“为什么?”
“这个药必须辅以我的灵力才能生效。我现在……暂时动用不了灵力了。”
——被樊池打伤,所以动用不了灵力。
她又浮起满脸歉然,他先一步阻止了她:“我说过了,不要替他道歉。”
她闭了嘴。
他又一笑,脸颊显现着异样的红晕:“没事的,这点小伤,几天就好了。我是妖,恢复得快。”
这时她察觉他覆在她手背的手心灼热得异常。疑心地反握住他的手试了试,又按了按他的额头,道:“糟了,发热了。我去烧点温水,给你敷一敷额头。”开门出去。
在门口她稍稍站了一下。带着莫名的期许,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夜幕沉沉,并没有期待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了。虽然她这里存着他的灵慧兽,但她完全没有自信他会回来找她。骨子里狂妄无畏的神族,无惧敌人,也无惧失去。
黯然叹一口气,走向厨房。夜晚园中树影婆娑,十分昏暗。她出来得急,也忘记打灯。幸好知道厨房的方位,干脆摸黑过去。走过一道游廊时,忽有一盏灯笼从尽头晃过来,灯光透着奇怪的幽绿。她心想:是谁这么晚了还出来走动?
迎面走去,想着走近了打个招呼。却忽然觉得有点古怪——一般人提着灯走路,灯笼都会随着脚步晃动。可是那盏灯却丝毫不摇摆,只平滑地前行,倒像提着它的人没有迈步,而是在飘过来……
心中疑惑刚刚泛起,突然“忽”一地阵阴风,一个惨白的影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
却听这小白影甜兮兮叫了一声:“小姐姐~”虽是脸色青白,但天真可爱的表情让惊吓度立减。
定睛看去,竟是关瞳的残念!拍了拍胸口,几乎出窍的魂魄勉强归位,讶异道:“我又没唤你,你怎么出来的!”
关瞳嘟了嘟嘴:“你一直没有让我回去呀。”
她一拍脑门……还真忘了!幸好是让她遇上,这大半夜的小鬼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谁见了不得吓死啊!
温声道:“关瞳,黎药师已答应我会让你的家人解脱。你也安心走吧。”
关瞳露出不情愿的神气,嘟着嘴道:“现在风狸不是还没放了他们吗?我不走,我还是先回我的小木箱里睡觉去吧。”
一个转身,消散不见。
九蘅懊恼地道:“这个家伙居然不听我的话?”
忽然想记樊池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残念有多顺从,决定于发令者的身份。你本是凡人,震慑力小,当你的命令与残念的意念相违背时,它就未必肯听你的。”
想到樊池,不免失落地叹口气。继续往厨房走,突然记起方才迎面而来的绿灯笼。举目望去,已不见了踪影。
或许就是园子里起夜的人吧。黎存之还发着热呢,得赶紧去烧水,不能耽搁。
厨房里亮着灯,是之前送她红薯粥的张婶在生火做饭,锅盖上冒着白汽。看到九蘅进来,招呼道:“方姑娘来了?我煮了只鸡给黎药师补补身子。待会儿你也吃一碗!”
九蘅说:“黎药师发热了,我过来烧点热水。”
张婶忙将另一口烧水的锅灶添满了水,九蘅坐在灶前烧火。张婶一边忙活,一边说:“方姑娘,你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这边闹提灯鬼。”
“什么是提灯鬼?”
张婶叹息声里透着深深悲伤:“这一阵子世道不太平,到处闹妖怪,有个提灯鬼就专拐姑娘。十里八乡不知有多少姑娘被拐了去,再也没回来。怪鱼之灾闹到我们村,我们跟着人往山上逃,夜路黑,一共提了三盏灯。我女儿明明是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沿路找也没有找到。后来有人回想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三盏灯好像变成了四盏,其中一盏的灯火绿幽幽的,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三盏了。我就知道,我女儿准是被提灯鬼拐去了。”
“绿幽幽的灯……”九蘅突然想起来的路上遇到的那盏灯笼,背上掠过寒意。
张婶说得伤心,拉着她的手,生怕一错眼她就消失了:“方姑娘,你就留在风声堡吧,黎药师能保护你。”
九蘅静了静神,反握了一下阿婶的手:“阿婶,你不用担心,它惦记我,我还惦记它的妖丹呢。以后若能打听到你女儿的消息,一定给你送个信来。”并没有答应留下。
张婶知道她与樊池来时就带了个捉来的百口妖,再看她随身佩刀,不像普通弱女子,也不再劝,点了点头,眼中燃起希望:“多谢你了。我女儿叫雪樱,她长得很特别,皮肤、头发都是雪白的,美得像个仙子……若是见到她,让她快些来找我。”褪下了手上的一只绞丝银镯子递到九蘅手中,“雪樱认得我的镯子,你若见到她,把这个给她看,她就相信你了。”
九蘅接过镯子,说:“我记得了。”心道:阿婶女儿雪樱应该是患了‘羊白头’病的女孩子,若是遇到,特征如此明显,倒是好认。
张婶炖好了鸡汤,九蘅也烧好了水,两人各自端着盆碗,结伴走向黎存之的住处。走着走着,略在前面的张婶突然脚步一顿。前方的黑暗里,一点幽绿的火光明明灭灭。
她慌道:“那是……提灯鬼!方姑娘快跑!”
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响,原本端在九蘅手中的木盆落地,热水溅到了张婶的身上。张婶回过头来,只看到碎裂的木盆和一地水迹,身边一阵风刮过,哪里还有九蘅的影子?再往前看,绿幽幽的灯笼也不见了。
她僵立了半晌,猛地把手中鸡汤一扔跑去,带着哭腔的凄厉喊声在暗黑的风声堡回荡:“提灯鬼来了——提灯鬼来了——”
各院的灯纷纷亮起,几十口惊恐的人们披着衣服聚集到黎存之的院里。黎存之也听到了喊声,挣扎着起来走出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婶哭道:“提灯鬼把方姑娘捉走了,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人就不见了。”
黎存之眉头紧锁,眼底烧着沉沉火焰。
在张婶看到那盏绿灯笼的时候,九蘅也看到了,正是不久前遇到的那盏!可是这一次,不再像之前那样如无人拎着一般漂浮,她看清了提灯的人!
不,确切地说,那不是人。
而是一道细长、弯曲、青黑的影子,她可以看清它细长的身子尖锐的尾,正用它的腹鳍举着灯笼的柄,在那里晃来晃去,唯独看不清它的头部,只感觉到暗黑的眼中嘲讽的冷笑。
她认得那个尾部,上次看到时,它长在仕良身上,取代了他的下半身……那正是她噩梦里也念着要杀掉的鱼祖!
眼中顿时如冒出火焰,除了愤怒和仇恨,哪还有一丝恐惧!劈手扔了水盆,把手按到腰间的刀柄上去,疾速朝它冲过去!她跑得太快,以至于黑暗中张婶都没看清,只在原地慌得乱转。
她喝了一声:“妖孽,站住!”
鱼祖见她追来,提着灯迅速游走后退,长尾在地上拖出诡异的曲线。她拼力追赶,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周起了黑雾,什么也看不清,视线里唯有那盏绿灯和摇摆的鱼尾,距离忽远忽近,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奇怪:追了这么远,应该跑出风声堡了吧?这是跑什么地方了?想打量一下四周,可是眼光稍错开那灯光就要跟丢,于是凝神紧追不放,死也要把这个妖孽砍成一截截的!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虽是灵慧兽赋予她异于常人的体力,但是还是感觉脚底有些异样。仿佛有风在托着她的脚,跑起来异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