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蘅转身跑进洞里去了,没想到,转了两转,青铜门竟然又出现在眼前,外面站着神静气闲的黎存之。转回来了?走错路了?她扭头又跑了回去。又转回来。又跑回去。又转回来。终于确定是什么机关被启动,洞道变幻成迷宫,入口根本就是被封住了。
大概第五六次时,她直冲出来冲到黎存之面前,有点想动手,又忍住了:“黎药师,不要闹了,放他出来吧。”
黎存之淡定地帮她掸去发上的沙尘:“他不是有伤吗?让他在里面摘几个髓果吃。”
“他才不会吃那恶心东西!”说到这里她又想吐了,拍了拍气闷的胸口。虽然伤治好了,但是药那么邪门,真是不太好接受啊……
他有些伤心地看了她一眼:“就那么嫌弃我结的果子吗?当初关家拿去卖,可是万金难求。”
“哎?我用的是你的吗?”
“是我的。我怎么会给你用里面那些脏污之人长出的东西?”
九蘅看了一眼他头顶那绿生生的小叶,莫名觉得好多了。“那……那还好。催生髓果那么伤元气,辛苦你了。”
一句熨帖的话,就让他脸上现出澄明的笑,仿佛之前那个狂怒得可怖的不是同一人。
他说:“你劝我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会处理好的。”
九蘅心中欣慰:“那就好。我不是可怜他们,他们不值得同情。我与樊池一样,不希望看到你因为别人的罪过再受牵累。”
他的脸色又是一寒:“不要跟我提这个人。”
“你就那么讨厌他吗……”
“特别讨厌。”他的脸上满是阴郁,“想到你总与他在一起……”目光忽然锁在她的脸上定定看着,几近痴迷。
九蘅感觉有些诧异,出声道:“黎药师?”
他惊醒一般:“哦。什么?”
“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记得你这个好朋友。”
“嗯……朋友。”他的眼中飘过黯然。又打起精神。他无奈地叹口气,忽然执起了她的左手。她下意识地往回抽手,却被他握住了:“别动。”
黎存之并没有做更多轻佻之举,而是用指腹按在她的大拇指指甲盖上,轻轻研磨一下,然后松开。然后她就发现指甲上出现了一朵红瓣黄蕊的小花形印记。她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给你留个念想,免得以后你忘了我。这个可是洗不掉的。”他握着她的手端详着,“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啦……”她的指甲莹润,配上这朵小花更显得手指白皙漂亮,可是,怎么能招呼不打声就往人家手上印东西呢?如果让樊池看到了……噫~~打了个寒颤。
他的指尖轻拂过她的头发,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不知蓄了多少读不懂的感情,轻声道:“就留下来,不要跟他走好吗?”手臂忽然用力,将她轻轻拥住。
她不由愣住——这个妖精的深情总是莫名其妙,忽起忽落的感情让她不知所措。妖精的花样都这么多吗?……大概是因为妖精无视人间礼法,喜欢这样随意而夸张地表达情感吧?
突然“轰”一声巨响,青铜门旁边的山壁硬生生炸裂,樊池挟着滚滚烟尘从裂开的石隙中飞身而出,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他已欺身到面前,“砰”地一掌击在黎存之的左肩。九蘅分明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眼睁睁看着黎存之横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后背砸断一棵小树,倒在地上满面痛楚,嘴里喷出血来。
她惊呼一声跑到黎存之面前扶他坐起:“你怎么样?”
他想说话却痛得说不出,捂着左肩摇了摇头。左手臂无法动弹的样子,肩骨必是碎了。
九蘅臂上一紧,回头一看,是樊池拉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冷漠的怒意:“不用管他,你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樊池:“他一时冲动将你关在里面,你便打断他肩骨?”
他冷冷盯着黎存之,道:“我打他并非因为他关我,而是因为他擅自带走你。”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指着黎存之,“如果他要害我,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他仿佛觉得她说的多余:“我说过不允你离开我的视线。”
“你真的把我当成你的私有宠物了?”她的语气中的冰凉甚至压过了怒气。
“本来就是。”
“不是。”她飞快地否认,语气尖锐而坚定。
他终于有些意识到此刻的九蘅有多愤怒。一直放在黎存之身上的注意力收回,落到九蘅身上。她的身体紧绷,捏起了拳头,呼吸都急促了,站在黎存之前面,竟是防范着他、保护着黎存之的姿态。
他感觉非常非常不愉快。眉心微蹙,朝她伸出手去:“我们走。”
九蘅躲了一下,他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的脸色发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自己走吧。我不能走。你若不放心那个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便取了它走吧。”
百般保护,形影不离,不容染指,不过是因为灵慧罢了。
他愣住了。取了它走?取了灵慧走?明明只有她死了,灵慧兽才会从她身躯内剥离开来。她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死也不会走,还是要与他决裂?
九蘅的声音里带着低颤:“反正,对神族来说,凡人,或者风狸,都是低等的性命。”
他只觉得怒气瞬间充斥胸口,向她走了一步,准备强行抓着她离开。她吃了一惊,畏惧地退了一步。
她受惊的样子让他愣住了。她害怕他?她真的以为他会杀了她取灵慧吗?
他与她对视着,眼底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忽然转身走开,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九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园林的叶隙间,心中暗暗绞痛,力气仿佛从身体中抽走,如空壳一般站在原地久久发呆。身后的一声呻吟传来,这才记起黎存之还躺在地上呢,忙回到他身边。看他痛得脸色苍白,冷汗渗出,扶着他问道:“你伤得怎样?”
他苦笑一下:“神族的掌力果然厉害。肩骨碎了,内脏也震了一下。不过死不了,还要多谢他手下留情。”
她神色一黯:“对不起。”
他瞳中一冷:“你凭什么替他说对不起?”
她一怔:“我……”
“你是你,他是他。不管他如何对我,我都喜欢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里带着伤后的微颤,更加触人心弦。
九蘅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他眼眸忽然失神,向后倒去,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她急忙拍着他的脸试图唤醒他:“黎药师!你撑住!倒是给自己上个药再晕啊!”奈何他已软倒在她的臂弯,没了反应。
她忙忙地在他身上乱摸着找药——记得他曾给跌破膝盖的小童上药,那装了灵药的药瓶就塞在他怀中的。可是摸了半天,恨不得将他从头到脚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无奈只能到前院去喊了人来。人们看到风声堡的顶梁柱倒了,惊慌失措,纷纷问道:“黎药师是怎么受伤的?”她嗫嚅着没敢说是樊池打的。
人们也顾不上追问,先将黎存之抬回屋子躺着。混乱中九蘅拉住一人问道:“有没有看到与我同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久前从大门出去了,我还以为方姑娘跟他一起离开了呢。”
她“哦”了一声,心中空落落的。
黎存之医治了很多人,轮到他受伤时,却没人能给他医治。九蘅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没找到那灵药。可是也不能就让他折了的肩骨那样搁着,就由懂点接骨的老人给他正骨、上夹板。他在昏迷中也痛得哼出声来,九蘅在旁边看着心跟着纠成一团。好不容易弄好了,人们搁下些饭菜,陆续离开。堡里的人们都拖家带口,照料他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九蘅的身上。
她替他擦净额上颈上的冷汗,又勉强喂进口中一点水,他的睫始终寂静覆着,没有醒来,连头顶的两片碧叶都蔫了。九蘅给他盖好被子,疲惫地坐在床边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深深叹息。
眼前浮现出樊池转身离开的影像。她扔给他的那句硬得像刀刃一般的话响起在耳边:
“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你若不放心那个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便取了它走吧。”
心如刀绞一般。分不清是伤心还是懊悔。
其实她清楚的很,樊池怎么会杀了她取灵慧呢?他们一起经历了枫林百口仙的事,这点信任是有的。她之所以会说出那样的话,一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黎存之下这般重手,二是因为任性。
就像在至亲至信的家人面前的撒泼任性。
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说出类似“你打我试试看啊”这种话,因为知道对方不会真打啊。
她把樊池看得很重,可是这一次也是真的很失望。黎存之行为唐突,但总归是她的救命恩人。樊池却如此任意妄为的将他打成重伤。
樊池是神族,高高在上。或许在他的眼中,不管多么亲近,妖和人,都是低一等的异类。常人心目中的生命和尊严,在神族的眼中大概是可以按他的意愿予取予夺的吧。
他对她很好,内心却不过当她是个灵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