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远抱着昏白的灯笼,踏着阶梯上的半化为冰的薄雪走上高台,指着一个方向:“那天是在那个地方,我们在丛林中相遇的吧?”
那一年他十四岁,奕展十八岁。奕远尚是青涩少年,奕展已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自从宫里起程一直到猎场,二人之间除了必要的礼数,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没有一个交错的眼神。皇兄一如既往的冷傲,奕远一如既往的谦卑。
狩猎开始前,父皇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看到奕展时满是欣赏,再看到奕远微微低头屈腰的模样,就十分看不上,说了他几句,让他多向兄长学学。奕远顺从地应着,仍是一副不顶用的模样。父皇脸上的不满愈加明显。
或许是猎场热血澎湃的气氛感染了奕远,一向低调的他心内的利刺突然有些掩不住,血色的光掠过眼底。号角驱赶着林中的猎物,皇家的猎手们在林中分散着拉开围捕的阵线。这片林中多野狼,凶残的猎物愈发能衬托皇族的威风。
奕远有意无意脱离了侍卫,独自骑马进了林子深处,眼前闪现着父皇鄙夷的神情,皇兄冷若冰霜的侧脸,心中翻涌不能压下,扬起马鞭,朝着树干狠狠抽去,发泄着情绪,不知是将那棵树当成了皇兄还是当成了父皇。
侍卫迅速汇报了二皇子失踪落单的消息。皇帝恼火地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虽是冲着侍卫,却人人都知道是在骂二皇子。骂归骂,还是要找的,毕竟林中多野狼。
奕展的脸色微白,一语不发就打马入林,急得侍卫赶忙追赶,生怕再丢了太子。追了一阵,还真跟丢了。这兄弟两个平时冷冷淡淡的,这当口也不知急些什么!
树影重重处,想独处一阵避免露出锋芒的奕远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此刻神情激动,喘息急促,不能见人。眉头一皱,驱着马儿避到灌木丛后。接着他就看到了骑马而来的奕展。奕展大概是听到鞭子惊飞鸟儿的声音跑过来的,拉住马头原地打了个转张望不住。
奕远在暗处冷眼看着皇兄。奕展在干什么?在找他吗?找什么找,这个多余又麻烦的弟弟被野狼吃了不是更好。
奕远突然意识到,深山老林,此时只有他二人。
而他手中有弓箭。
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不知是灼热还是冰冷,是痛快还是痛苦。他缓缓抬起了手,搭箭,拉弓。奕展的耳朵捕捉到弓身绷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猛然回头。
他看到了树丛后对准自己的漆黑箭头,也看到了箭尾一侧奕远冰冷的双眼。
那时奕远的视野中只有奕展一人。他看到奕展看到弓箭时先是流露出一点惧意,然后是惊讶,再然后是平静。
奕展坐在马上,静静看着拿箭对着他的皇弟,脸上的表情奕远看不懂。
是勇敢?是坦然?
不对,是释然。奕远瞬间读懂了皇兄的表情。奕展凭什么释然?他难道是在盼着被射中吗?他大概是以为今日死的箭下,就可以赎清过往,补偿奕远所受的苦难?愤怒在奕远的腹中燃烧。
松弦,箭脱弓而出,呼啸着射去。那一刹那奕展像走神了一般,竟没有躲闪。
笃的一声,箭贴着奕展的身边掠过,深深插入后面的树身。
奕远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驱马走出树丛:“皇兄。”
奕展久久没有吭声,看了他很久,目光中居然露出悲悯的神气,就像奕远的母妃死去的那天、奕远向他敬酒时,他露出的表情一样。奕远不接受这怜悯,只说:“我一不小心就走迷路了。”
奕展敛起目光,低眼点了一下头,默默拉马转身。奕远等了一会儿才远远跟上。兄弟二人的马匹一前一后向林外走去。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弟弟拿弓箭对准哥哥、最后关头才偏了一下箭锋的事。他们没有一句对话,可是那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说了许多话。那是自小时候溺水事件以来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可惜的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缓解,走出林子的一刻,又回到了彼此远离的两个世界。
……
讲到这里,奕展叹了一声,道:“奕远把那一天的情形记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尝不是铭刻在记忆里。我多么希望他能跟我打一架,甚至杀了我,只要我们能回到从前。”一滴冰凉的眼泪顺颊滑落。
樊池道:“后来他不是杀了你了吗?”
奕展苦苦一笑:“对,他杀了我了,把我制成了命灯。制作的过程销解了他的仇恨,他把命灯捧在手里的时候,眼神变得温和,他把灯抱在胸口,说,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樊池打量着他,问:“你并不在意那个过程中所受之苦吗?”剥皮,氻油,抽骨,为了不让残念散去,人会活到最后一刻,保持着清醒的神智。那样的酷刑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而这个奕展的叙述中居然一语带过。
奕展道:“当然是极痛极苦。若是以我的痛苦能拯救奕远走出心中地狱,那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此言说出来,就如佛家禅语。樊池心中有些震动。又问:“那么他走出地狱了吗?”
奕展悲哀地摇头:“没有。他以怨恨来管理这个落到他手中的国家,把子民都拖入了地狱。我在灯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做的一切,没有能力救他,没有能力救任何人。”深叹一声,“这样的孽局,又有谁能负担得起呢。”
樊池默了一默,道:“那么现在,你又是如何变成他的?”
奕展恍然回神:“哦,抱歉,只顾得说过去的事了。昨日奕远带我的命灯在高台上回忆往昔,丛林中突然起了凌厉怪风!奕远怕命灯被吹灭,用袖子掩得紧紧的,是以那一阵子发生的事我没有看到。只听奕远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深夜之中怪风突起,卷起的沙石打在高台的木栏上发出噼啪声响。奕远捂着灯,努力眯眼朝台下林中望去,发出惊异的话音:“那是什么?……怎么会?”
命灯中的奕展听到了青蚨们迎风振翅的声音,它们在奕远的命令下奋起袭向未知的敌人。他还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斩杀声,青蚨的血喷溅的声音,被斩成碎块摔落在地的声音。
不知来人是谁,有多少个,似是千军万马,又听不到金戈马蹄,只觉得整个林场仿佛变成了修罗场。
又听到奕远说了一声:“不好。”他突然跪在了地上,以低嘶哑的嗓音念念有词,命灯中的奕展感觉到他浑身颤抖不止。那时奕展不会说话,却暗暗惊惧。这样的场面他是经历过的——在奕远化身母蚨之后,以同样的姿态和咒语,释放出了体内的青蚨。
实际上母蚨释放一次青蚨已几乎耗尽精血,所以奕远看上去格外清瘦。如果再次释放青蚨,就会耗尽最后的血肉,枯竭而亡。奕远当然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没有选择。
不知有多少青蚨随着奕远的施术而化出,遇风变大,扑向那个奕展看不到的敌人。然而没有用,对方势不可当,所向披靡。
青蚨飞行振翅的声音越来越少,归于寂静。它们被杀光了。风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