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祖?!”九蘅感觉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慢慢转头,向着“仕良”的方向看去。
那个小身影还站在那里。他的小脸圆润,皮肤光洁,垂髫整齐,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看上去就是以前的模样。可是,的确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
……他太镇定了。身处在鲛尸群中,脸上也有害怕的神情,可是一个正常孩子身处这样的险境,至少也会吓得崩溃大哭了。
更特异的是,那些鲛尸不断从他的身边游过,却没有一只攻击他。
九蘅怔怔地望着——那真的不是仕良吗?
却见“仕良”又向她挥了挥手,小嘴委屈地扁扁,带着哭腔喊道:“姐姐你不认得仕良了吗?你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我撬开门,帮你从墙边那棵歪脖树爬出去,逃出家门的吗?”
九蘅顿时又失去理智了,对樊池大声道:“那就是仕良,你看他知道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事!”
樊池沉声道:“冷静些!那是鱼祖寄生了仕良的尸身,也窥视了仕良的生前记忆!他正在诱你过去送命,千万不要上当!”
“什么?……”
“你看好了。”樊池左手拉住她,防她被迷惑得跳下去,右手往前一送,无意剑脱手而出,朝着仕良飞了过去!
九蘅只当仕良要死在樊池剑下,发出一声尖叫:“不要啊!”
无意剑像一道蓝色闪电般袭向仕良!仕良原本委屈巴巴的小脸突然变得神色阴森,身子迅速低伏一下,无意剑贴着他的头发掠过。剑身却如活了一般,半空中拐了个弯,直冲而上又折返回下,朝着仕良头顶刺下!
这一次仕良不能再原地不动了,他突然弹跳而起,向旁边斜斜飞去!
他这一飞起来,九蘅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身,险些窒息过去。“仕良”只有上半身是人身了,下半身是一条格外细长的鱼尾,那鱼尾有些像蛇尾,又生着尾鳍和背鳍,背部覆着带棱青鳞,腹部惨白,足有一丈多长,与其他鲛尸颇是不同。
他落在鲛尸群中,再竖起上身时,又像一个站立的小孩,只是脸上不再假装童真,原本稚气的五官做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这时他离九蘅他们更近了,九蘅终于看清他的眼睛已不是原本的明亮水润、黑白分明,而是与其他鲛尸一样的漆黑全瞳。
“鱼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像仕良,又有些尖利嘶哑:“呵,被认出来了呢。”
九蘅失声痛哭。
无意剑回到樊池手中。他将她的脸按进自己的胸口,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莫哭了。你闭上眼睛不要看他,让我来解决他好了。”
鱼祖冷冷一笑,声音清晰传来:“你这个坏人,为何让姐姐不要看我?姐姐,你知道我多害怕吗?爹妈自己跑进阁里藏起来,把我关在门外。我被鲛尸拖进水中,它们却没有咬死我,也不允别的鱼妇钻进我的身体。它们把我藏在假山洞里,堵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一直过了几天几夜……”
九蘅听得肝胆俱裂。原来他们停留在方府搜索和休整的时候,仕良还活着?!
樊池心道不好,赶紧捂住了她的耳朵,警告道:“不要听!”
九蘅用力扳开樊池的手。明知鱼祖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可是依旧想听,想通过鱼祖读取仕良的最后记忆。
鱼祖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声音如刺一般扎进她的心口:“我听到姐姐赶来说要救我。我听到爹娘掉进水中被鲛尸杀死。我听到你们在岸上讲话。那个时候,我其实就在荷池假山洞的深处,离你很近很近。我能听到你,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后来你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无比的痛心和悔恨如海滔一般灭顶压下,九蘅要崩溃了——如果那时搜索得更仔细一点……
鱼祖还在喋喋不休,以言语为刀,将九蘅打击得心智大乱:“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鱼祖才沿着河渠游来,钻进我的脚腕,钻进我的心脉,食空我的脑髓!姐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樊池一咬牙,再次将无意剑脱手飞出,与此同时,他的心口衣襟上一片淡蓝湿迹突然洇开。无意剑朝着鱼祖凌空斩杀,鱼祖忙于躲避,终于闭上了嘴。
樊池抱住已崩溃到处于发疯边缘的九蘅,在她耳边大声说:“九蘅!那不是你的错!只有腰斩鱼祖才能解救被困住的仕良的魂魄,你打起精神来,去救仕良!”
此时的九蘅,在自责和绝望的流沙中越陷越深,只觉得暗无天日,几欲窒息,只愿跳进脚下鲛尸群中让它们把自己咬死,以求解脱。樊池一句“救仕良”让这绝望的暗顶撕开了一道口子,将她几乎散去的魂魄聚了一聚,她呆怔一般抬眼望着他,问道:“救仕良?怎么救?他已经死了,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了啊。”
樊池狠狠晃了她一把:“你给我听着,仕良虽死,可是魂魄被困在了这个鱼祖的身体之中,不得自由,不得往生!我们只有斩下鱼祖之尾,仕良的魂魄才能得到解救。”
九蘅的眼中突然燃起烈焰。是啊,不能让仕良洁净的灵魂被鱼祖囚禁,不能让仕良可爱的身躯被鱼祖占据下去。仕良就是死了,也要把他抢回来。
樊池见她心神稳住,松一口气,召回无意剑。那把剑飞回时几乎已失了势头,他堪堪接住,以剑尖拄地,喘息不已,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九蘅没有留意到他的不适。她在强迫自己看向鱼祖,透过仕良的皮相,盯住鱼祖的暗黑色的灵魂。
她用刀尖指着鱼祖,厉声道:“孽畜,把仕良还回来!”
鱼祖也懒得再继续装仕良了,嘻嘻一笑:“我在冰层之中沉睡数千年,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差我的儿孙们找个鲜嫩漂亮的躯壳给我。这帮孩子真是不负我望,找到这样一具躯壳,当真可爱的紧,我很喜欢,怎么能还你?”
他的全瞳一暗,举起小手,在空气中柔和地挥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他们与鱼祖纠缠的这一阵子,鲛尸们一直在攻击听月寺,男人们已经伤亡大半,节节败退,已是退到拂月楼下,苦守着入口血拼,楼上传来阵阵孩子吓哭的声音。
在鱼祖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之后,那些鲛人突然转了方向,一齐向站在石上的九蘅和樊池围上来。拂月楼那边局势得以暂缓,却苦了这两个人。已是十分吃力的樊池强打起精神,与九蘅背抵背不住砍杀,渐渐力竭。
九蘅眼看着已身陷绝境,倒是毫不畏死,厮杀之际看了一眼远处冷冷笑着的熟悉又陌生的小脸,心中最遗憾的是不能将仕良的灵魂从鱼祖的躯体中解救出来。痛楚和绝望弥漫胸口,冲着鱼祖高声骂道:“孽畜,今日就算我杀不了你,可是你犯下数不尽的杀孽,千千万万个被你害死的人的亡魂,必化作厉鬼,索你的性命!”
那边鱼祖呵呵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要逞个口快。”
她的身后传来樊池喘息的声音:“想不到我堂堂一个神仙,竟会死在这肮脏丑陋的鱼妇口中。”
九蘅绝望之际,心中反倒轻松了,说:“你个蜜蜂精,还说自己是神仙。”
樊池怒了:“这事死也要说清楚!我真的不是蜜蜂精!”
九蘅居然忍不住笑了。
这时她突然发现鲛尸的攻击缓了许多,阵脚有些混乱。远处的鱼祖也面露惊慌,茫然四顾。鱼祖一散神,鲛尸们失去他的意念的驱使,更混乱了。
石上的两人对视一眼,九蘅问:“怎么回事?”樊池摇头:“不清楚。”
仿佛平地起了一阵海浪,这一大片鲛尸突然由远及近翻腾不已,仿佛是有一股暴躁无比的力量将它们掀起,摔下,直摔得肢体断裂,有的甚至头颅都掉落了,但因为维系鲛尸活动的脊椎未断,仍能像没头苍蝇一般满地乱爬。而且这种力量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如风暴一般迅速席卷整个鲛群,一时间黑血纷飞,残肢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