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门外苦战的唐东突然冷笑一声,道:“大小姐,老爷和夫人岂止是懦夫,堪称毒辣!原是他们三人在园林一起遇险,妖怪杀来,小少爷人小腿短跑不快,小人折回去抱着小少爷爬上来时,他们二人怕妖物爬进去,从里面抵死了门,无论如何也不给我们开门!小少爷如何哭着拍门,他们都不肯开!我忙着杀妖,一个不防,小少爷被妖怪拖到水里去,看不到了……”
九蘅的脸上坠下冰冷的泪滴。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父亲的脸,想象着仕良最后一刻的恐惧和绝望,心中如被毒焰烧灼。她缓缓松开父亲的衣领,一步步后退。方老爷跪行着靠近她:“女儿,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如果开了门,我也会死啊。你救救我,救救我……带我出去……”拉住了九蘅的手。
“滚。”九蘅用力推出,将这个老朽又无人性的人推倒在地。
她退到门外,毫不犹豫地就折返往回走,却发现石梁上爬上一只鲛人,拦住了退路。唐东率先走上石梁,将鲛人砍了下去。九蘅赶紧跟上,身后突然响起殷氏尖利的嗓音:“让开!”背部被猛地一推,顿时失去平衡,摔下去之前仓惶回头,看到殷氏气急败坏的脸。
九蘅在窄窄的石梁上站不住脚,向着翻滚着鲛尸的池中坠去。
坠到半空,腰间突然一紧,身边多了一人,箍住了她的腰身。睁开吓得闭上的眼睛,竟看到了樊池近在分寸的侧颜。樊池托着她,足尖在池中鲛尸的脑袋上点了一下,折转方向,轻飘飘落在岸边。
九蘅紧张得抓着他的衣服尚未回过神来,就听石梁上传来惊呼声。抬头看去,只见方老爷也跑上石梁,急着与殷氏抢道,竟将殷氏撞得横飞出去!殷氏跌落之前,一把揪住了方老爷的衣服,二人纠缠着跌入鲛尸密布的池水中,嘶声惨呼,然后瞬间中止。殷氏被鲛尸咬断脖颈,方老爷被拖进水中,鱼妇钻进经脉,身体在水中痛苦翻滚,用不了一会,又会是一个丑陋的鲛尸。九蘅捂着耳朵闭上了眼睛,不想听不想看,心中只余一片苍白空洞。
樊池忽然拉着她躲了一下,一只鲛尸的大嘴在她脸侧咔地咬空,腥气扑面。樊池挥剑将它斩断,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打起精神来。”
她茫茫然看着他道:“打起精神做什么?仕良死了——变成鲛尸了,或是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没有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报仇啊!”他大声道,“杀光这些怪物,然后找到鱼妇的老祖,给你弟弟报仇!”
她眼中一灼:“鱼妇的老祖?”
“没错!它便是鱼妇之灾的源头。”
“你能带我去找它吗?”
“我们要先活着从这里出去,才能去报仇啊!”樊池一边杀一边说,已有些喘不上气。
九蘅道:“你不是神仙吗?”
“神仙也是会死的啊!”樊池怒道,“你们方府到底有多少人,怎么这么多鲛尸啊!”远处池水中的鲛尸也纷纷爬来了……
九蘅道:“共计两百来口……”
旁边突然朝她飞来一把刀!樊池劈手截住,身影一闪,刀锋已横在唐东咽喉,森然道:“你是什么人!”
唐东原本也身手不错,却莫名被他一招锁了个毫无退路,一动不敢动,道:“我是府中家丁啊,我就是给大小姐递一把刀,让她防身!”
九蘅也怔住了,忙道:“他确是我家家丁,不要杀他。”
樊池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扔刀过来的势头是刀柄朝向九蘅,这才将刀收起,递与九蘅。
她接住刀,低头看了一看,眼中突然迸出眼泪,不管不顾地朝着扑来的鲛尸砍去。唐东惊道:“你顾好自己,不要莽撞啊!”九蘅却充耳不闻,状若疯狂,竟也帮着斩杀了几只鲛尸。
……
三人将方府中的鲛尸全部斩尽之后,樊池已累得半昏,躺在地上眼睛都睁不动了。九蘅费力地将他拖到干燥的地方躺着。只听他闭着眼哼了一声:“要枕头。”竟自己挪了一挪,毫不客气地将脑袋枕在了她的膝上。
九蘅看他累极的样子,也就不拘小节,没有推开他,只是念了一句:“体力不是很强啊。”
“住口……”樊池用尽余下力气顶了句嘴,立刻在她的膝上昏睡过去了。
过了一阵,唐东提着刀走回来,对九蘅行了一礼,欲言又止。九蘅抬眼看着他,道:“说吧,找到仕良了吗?”握紧的手暗暗颤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唐东道:“没有看到仕良样貌的鲛尸。只是塘中沉着的尸首没有办法查看,水中全是那种钻人腕脉的怪鱼。”
九蘅摇了摇头:“不必找了。”她宁愿希望仕良已被鲛尸咬死,沉尸塘中,也不愿看他化成鲛尸的样子。
唐东的目光转到昏睡不醒的樊池脸上,问道:“大小姐,这个人是?”
九蘅犹豫一下——总不能介绍说这位是神仙吧?遂答道:“是我的救命恩人。”
唐东:“看起来有点弱。”
樊池睡梦中也抿了一下嘴,想抗议又疲倦得睁不开眼。
二人将樊池扶起,架去前院,找间干净屋子让他歇息。几乎每个住人的屋子都溅满血污,包括九蘅的闺房,也横了一具脑袋几乎断掉的尸首,是那个曾经骄横的吊梢眼丫头。九蘅看了一眼也急忙别开脸,不免叹息。
总算找到一间客房还算干净,将樊池扶进去安置到床上躺好,九蘅也疲惫得跌坐在床边脚凳上。唐东说道:“您歇一会,我去找点吃的过来。”
九蘅叮嘱道:“千万小心漏网的鲛尸,也要远离水边,当心那些鱼。”
“是。”唐东答应着,顿了一下,又说:“以前一直觉得大小姐性格软弱温和,料不到您也有果决的一面。”说罢转身去了。
九蘅愣了一阵,也意识到短短两天,自己的行事风格几乎是变了个人。是这几天极端的经历,将生活在方府中时压抑多年的个性逼迫出来了吧!
也是啊,若再软弱无能下去,在这一夜之间变得可怕的人世中,大概活不了多久的。
她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人,他微蹙的眉头透露着不适。她记起他杀鲛尸时身手甚是利落,忽然之间就体力不支的样子,莫不是受伤了?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找到些许血迹,在他绣着蓝色纹绣的白衣上尤其显眼。但她检查过后,确定那些血迹是他斩杀鲛尸时溅到身上的。
说起这个——九蘅只斩了几只鲛尸,已是头脸和身上都沾满了恶心的紫黑污渍。他斩杀了数百只鲛尸,一直在注意躲避喷溅的紫色血液,竟没有粘在身上多少。
这个人是有洁癖吧。
不过他衣服的前胸后背上,倒是有两片淡蓝色的印渍。不知是从哪里粘染上的颜料。
没有发现伤处,九蘅仍觉得不放心,想仔细查看一下,于是伸手解他衣服,将衣襟分开,从胸口一直露到腰腹,紧致光滑的肌肤泛着光泽,看不到丝毫损伤。
到底伤在哪里呢?……九蘅正打算再接再厉把他的衣服接着脱下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倒吸冷气声,以及什么东西啪嗒掉落的声音。
回头看去,只见唐东脸色通红,正忙忙地把掉落地上的馒头捡起来,一边拍打着粘上的灰尘,一边盯着馒头说:“抱歉!”倒退着就出去了。
九蘅迷惑地道:“他跟馒头道什么歉?”
再回过头时,见樊池已醒来了,睁一双睡意迷蒙的眼睛,抬头看看自己露出的胸腹,嘴巴一抿,不满地道:“解我衣服干嘛?冷。”
九蘅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一个姑娘家脱人家衣服甚是不妥,唐东那般严肃端正的人,必是看不惯了。但非常时期,也不该拘于那些小节不是?
她自小长在深宅,名义上是大小姐,实际上谁都把她当作婢子之女来轻视,成长环境固然有重重约束,却得不到像其他名门闺秀一样的教导,所以“规矩教条”对她来说只是约束,并非准则。一旦束缚解脱,规矩在她眼中并不重要。
她跟樊池解释道:“抱歉啊,冒犯了。我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有”。樊池说着,慢慢起身。
她不放心地问:“后背也没伤吗?”
他一副懒懒的不愿说话的样子,转过身子背对着她,把已经松垮的衣服一褪,褪到腰间,将后背亮给她看。
她仔细看过——线条流畅的腰背,皮肤光洁,完好无损。
在门外冷静了一阵的唐东估计里面的人已整理好了,鼓足勇气再踏进来,看到樊池非但没把衣服穿好,反而露得更多了,欲哭无泪,闭着眼慌里慌张再退了出去。
九蘅高声道:“唐东,你进来出去的做什么?”一边帮樊池把衣服穿回去。
唐东第三次小心翼翼地进来,看到樊池在神情慵懒地系着衣服,不过总算是春光收起了。松一口气,把一个装了几只馒头的盘子搁在桌上:“厨下找到几个干净的冷馒头。”又放下一只茶壶:“这是水缸里存的水。也只有那点干净的水了,府中的水井里都满是怪鱼。”
九蘅奔波劳累这许久,早已饿得狠了,伸手就抓起一个馒头,先递到樊池面前。却见他嫌弃地摇了摇头,说:“我要吃甜的。”
她耐心地劝道:“这时候就不要挑食了。”
“我一定要吃甜的……”忽然转向一个方向,眼睛一亮,“我闻到甜味了!”飞身下床,迅速消失在门口,浑然没有刚才病怏怏的样子。
九蘅与唐东面面相觑,均是摇了摇头,各自摸起馒头默默啃。唐东吃得心不在焉,满腹心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那位……是姑爷吗?”
九蘅正埋头苦吃,没有听清,反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