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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杨老师聊到刚刚过去的新年，我们都回了自己的父母家，都带着孩子。她待的时间比较长，我待的时间比较短。
每次回去女儿都会有些不适应，城里长大的孩子，对于生活条件相对简陋的农村总是有些不适。欣慰的是，这么多年来，只要我说，走，跟我回天门看姥爷和家家，她都不会拒绝。
杨老师的父母住在县城，条件相对好很多，和武汉这边她的生活差别不大，所以孩子很习惯，在他小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回外婆家。
杨老师说，对此，他的堂弟可羡慕了，因为堂弟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武汉人，到哪儿都差不多。再加上爸爸妈妈的工作又忙，他常常是一个人关在家里，看动画片，打游戏，好无聊。
嗯，那样的假期确实也好无聊。
如果能够换一个环境，尤其是到乡下去，身边又有亲人照顾，似乎很不错。
想起以前和一个编辑就一本写乡村生活的书聊天，他在北京工作，老家在湖南农村，他说自己的孩子将来要放在农村长大。不知道他后来是否真的如此安排了自己孩子的童年生活。
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乡村比城市更适合孩童，那里更贴近自然，山川河流树木花草都是原生态，且近在咫尺，看着它们，被它们所包围，你会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和它们有了同样的节奏。每次我回老家，虽然都会带一本书，以为自己会看的，但最后基本上都没有动。可看的太多了，往门前一站，看到门口的那条河，尽管它现在已经被污染了，但是，它还在流淌着，还有生命。看眼前的长堤、树林、渡船、行人，它们离我如此之近，开阔平坦，一览无余，自然优美，尽收眼底。回到城市，从自己家阳台、窗台看出去，全是楼群、窗玻璃、瓷砖、空调室外机、太阳能热水器的长长的水管，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除了自然风光，农村还有随处可见的鸡鸭，猫猫狗狗，牛马羊，它们与生俱来的活泼生机，和孩童的气息相互吸引。我女儿每到老家，总是对这些东西特别感兴趣，以前在绘本上、电视上看到的生物现在见到了活生生的实物，它们可真漂亮，鸡在沙土里刨沙、打架，河滩上的牛在悠闲地甩着尾巴，狗狗从门口经过时，像一个人一样地探头往人群聚集的地方看，似乎在打探人们在讲些什么，但又提防着人们对它的驱赶或者其他企图。这让她格外兴奋，她指给我看，我笑，这正是我带她回乡下的意义之一。
除了动物，更多的是植物，房前屋后的树，菜地里的菜，河堤上的野草，都可以说道说道。有一年回老家过年，把狗也带回去了，结果在回武汉后给它洗澡时，从它的长长的毛里拣出了五六颗苍耳的种子，多么神奇的会旅行的种子啊。
每次回乡下，走在乡间小路上，我都会指着田野里的各种农作物告诉她，这是麦子，这是棉花，这是豌豆，这是水稻。让她能够亲眼看到大地之上各种植物的生长，而最后它们会变成粮食衣服。人和土地的关系是如此亲密，而我们对它的了解却实在太少，尤其是城里的孩子。
当年，下乡的知青，看到地里的麦子以为是韭菜，这被当地人当作笑话传说。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我的大学同学告诉我，她曾经一直以为花生是结在树上的，因为花生还有一个名字，长生果。
所以，如果你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乡下的老家，经常回去看看，把自己的孩子放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让他去和大自然接触，和小动物接触，看看树木和庄稼的成长，四季之更迭。这是比书本更好的关于自然关于生命的教育。
春节，侄子从宜昌回乡下老家过年。那天，他看到爷爷菜园子里的香芹菜，大概是初次看到，便问我们，这是不是胡萝卜叶子？当场引起我们的大笑。这孩子从来没有看到过长在地里的胡萝卜，没见过长着叶子的胡萝卜，所以才会闹笑话。后来，我们到镇上去，看到别人家门口晾着胡萝卜，告诉他，这才是真正的胡萝卜。侄子又是一脸惊讶，因为这种胡萝卜短短的黄黄的，是一种有机胡萝卜，跟我们通常在菜场超市买的那种又长又粗的胡萝卜差别很大。
相信这个春节，这个回老家过年的少年至少增加了有关胡萝卜的感性认识。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三分之一来自学校，三分之一来自社会，还有三分之一来自于乡村，那种带着泥土味儿的教育，是最接地气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最绵密而又深远的教育。
我挺感谢我小学时候的一位语文老师，我之所以热爱观察生活，热爱写作，跟他的引导有关系。
当年的老师也就二十出头，很年轻。身为老师，平时上课教我们，农忙了学校放假，回家种田。那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有的时候，他会带我们到他家的地里去干活，比如摘棉花、扯秧草，也有的时候只是纯粹地带我们去大自然里，让我们去观察，去体验，然后写作文。
平时我们也帮父母做过这些事，但并没有去用心体验这一切，是这位老师让我学习到，如何跳出事情本身来看这件事、体味这件事、写这件事，每个人体会到的东西不一样，写出来的也就不一样。
记得当时他带我们到一片桑树林里，让我们听风吹来时桑树叶的沙沙声。路边的草垛边有一些干枯的玉米秆，他说，你们再听这些枯叶的声音。
果然是不一样的声音。一个哗哗作响，因为叶子带着水气。一个刷刷地响，有着随时可以折断的脆弱。
村上春树有一部小说的名字叫《且听风吟》，当时一看到这四个字，就想起这位老师当时让我们区别不同的叶子在风中的声音的情景，我觉得至少那是我个人成长中重要的一课。
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师，他的夫人前两年倒是有见过，当时她抱着自己的外孙，到我们村子里来玩，我的父母开了一个小卖部，她进来给外孙买糖果。
想当年，我们的老师结婚的消息传来，我们这帮毛孩子根本不懂结婚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老师似乎从此就是大人了，有点不一样了。女生们议论老师的新娘子漂不漂亮，有的说漂亮，有的说不漂亮。我们放学的路上，正好经过那个村子，她正在村后的小河边洗衣服。新姑娘新姑娘，老师的新姑娘。有调皮的男孩子大声地喊老师的名字，然后我就看到她抬头看过来，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洗衣服。
有女生说，新姑娘的脸都红了。
我只记得她微笑的样子很美。
现在，她已经当外婆了，看她的身材保养、穿着打扮，要比同龄的农村女性要讲究很多，宽松的针织衫上衣，白色的窄腿裤，高跟鞋，跟城里的人打扮一样。对手中抱着的外孙，一脸的慈爱，标准的外婆的样子。
我看着她笑，她肯定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记得当年在河边看到的那个年轻的新娘，当年的她也是爱俏的新媳妇，剪着整齐的刘海，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很白，眼睛细长，一笑很妩媚。据近距离看过她的女生说，老师的新娘子爱在脸上擦一点粉，掩盖脸上的雀斑。
她抱着外孙女离开后，母亲告诉我，老师一家也经历过命运的重创，他们的儿子多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我很感慨。现在和过去，这中间隔了三十多年的时间，这二三十年里，她为人妻，为人母，经历命运给予她的各种幸福与伤痛，现在的她还是爱笑，这就很好。
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也一样，隔了同样的三十多年的时间。
这时间就像那条小河里的水一样，哗地流过去了，再也不复回。隔河相看的，那个调笑起哄的孩子，和那个被调笑的羞涩的新娘，现在都分别步入中年、老年。
而我，用当年老师教我的方法，观察到这一切，记录下这一切。而这一切，并不是全部的真实，只是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真实。
想一想，觉得人生真奇妙。
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