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有几千家酒吧,你去哪一家?”随农历新年旅行团,最后一个晚上吃完饭后目送团友回房睡觉,我独自走到帝国酒店附近的“Gilbey A”去。
主要是想见这家酒吧的妈妈桑有马秀子。有马秀子,那时已经一百岁了。
银座木结构的酒吧,只剩下这么一家吧?不起眼的天门一打开,里面还是满座的,日本经济泡沫一爆十几年,银座的小酒吧有几个客人已算是幸运的,哪来那么热烘烘的气氛?
这家酒吧以前来过,那么多的客人要一一记住是不可能的事,她开酒吧已经五十年,见证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个时代的历史。衣着还是那么端庄,略戴首饰,头发灰白但齐整,有马秀子坐在柜台旁边,看见我,站起来,深深鞠躬,说声“欢迎”。几位年轻的吧女周旋在客人之间。
“客人有些是慕名而来,但也不能让他们尽对着我这个老太婆呀!”有马秀子微笑。
说是一百岁,样子和那对金婆婆银婆婆不同,看起来最多是七八十,笑起来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子忽然问:“你不是《料理铁人》那位评判吗?”
我点头不答。
“他还是电影监制。”这个人向年轻的酒女说。
“我也是个女演员,姓芥川。”那女的自我介绍,听到我是干电影的,有兴趣起来,坐下来问长问短。
“那么多客人,她不去陪陪,老坐在这里,行吗?”我有点不好意思。
“店里的女孩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马秀子回答,“我从来不指使她们,只教她们做女人。”
“做女人?”我问。
“嗯。”有马秀子说,“做女人先要有礼貌,这是最基本的,温柔就跟着来。现在的人很多都不懂。像说一句‘谢谢’,也要发自内心,对方一定感觉到。我在这里五十年,送每一个客人出去时都说一声‘谢谢’,银座那么多家酒吧不去,单单选我这一家,不说谢谢怎对得起人!你说是不是?”我赞同。
“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是一个什么美人坯子。”她说,“招呼客人全靠这份诚意,诚意是用不尽的法宝。”
有马秀子生于一九〇二年五月十五日,到了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五日满一百岁。许多杂志和电视台都争着访问,她成为银座的一座里程碑。
从来不买人寿保险的有马秀子,赚的钱有得吃有得穿就是。
丧礼的费用倒是担心的,但她有那么多客人,不必忧愁吧?每天还是那么健康地上班下班。对于健康,她说过:“太过注重自己的健康,就是不健康。”
那个认出我的客人前来纠缠,有马秀子看在眼里:“你不是已经埋了单的吗?”这句话有无限的权威,那人即刻道歉走人。
“不要紧,都是熟客,他今晚喝得多了,对身体不好,是应该叫他早点回家的。”有马秀子说。
我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她,像她一生,吃过的东西什么最难忘,像她年轻时的罗曼史是什么,像她对死亡的看法如何,像她怎么面对孤独,等等。
“我要问的,您大概已经回答过几百遍了。”我说,“今天晚上,您想讲些什么给我听,我就听。不想说,就让我们一起喝酒吧。”
她微笑,望着客人已走的几张空凳:“远藤周作最喜欢那张椅子,常和柴田炼三郎争着坐。吉行淳之介来我这里时还很年轻,我最尊敬的是谷崎润一郎。”
看见我在把玩印着店名的火柴盒,她说:“Gilbey名字来自英国占酒的牌子。那个A字代表了我的姓Arima,店名是我先生取的,他在一九六一年脑出血过世。”
“妈妈从没想过再结婚,有一段故事。”酒女中有位来自大连,用普通话告诉我。
有马秀子好像听懂了,笑着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其中一位客人很英俊,家世好又懂礼貌,他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再结婚,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我先生那么值得尊敬的人,事情就散了。”
已经到了打烊的时候,有马秀子送我到门口,望着天上:“很久之前我读过一篇记载,说南太平洋小岛上的住民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从此我最爱看星。看星星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先生是哪一颗呢?我自己死后又是哪一颗呢?人一走什么都放下,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说好不好笑?”
我不作声。有马秀子深深鞠躬,说声“谢谢”。
下次去东京,希望再见到她。如果不在了,我会望天空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