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时,我们不禁拥抱。
岁月在我们身上都留下痕迹,但她还是回忆中的那个少女,一个不断地追求精神上更高一层次的女人。
刚认识时,她已是位出色的演员。我们一起在东京拍戏,工作完毕,到一家小酒吧去。本来清清静静,给我们又唱歌又闹酒,气氛搞得像过年。是的,那是旧历年的除夕,日本不过农历年,只是个平凡的晚上。我们身处异乡,创造自己的年夜。
另一年的元宵,我们一起到中国台湾北港过妈祖诞,鞭炮的废纸,在街上铺了一层又一层,有如红色的积雪。
从来没见过人民那么热烈地庆祝一个节日,各家摆满数十桌酒席,拉路过的陌生人去吃饭,越多人来吃,才越有面子。
烟花堆成小山,已不是噼噼啪啪地放,而是像炸弹一声轰隆巨响,刹那间烧光一切。
看个地痞变本加厉地拿个土制炸弹掺进烟花中,爆炸的威力令我们都倒退数步。
“虎爷不见了!”听到人家大喊。
这个虎爷是个黑漆漆的木头公仔,据闻是在百多年前由内地请神明请到台湾来的。北港的人民当它是宝,给那个土炸弹爆得飞上天空失踪了,找不到的话,人民迷信将有一场大灾难。
混乱之中,有些流氓乘机摸了她,我们这群朋友看了火滚,和他们大打出手,记忆犹新。
好在大家都没有受伤,虎爷也在一家人的屋顶上找到了,一片欢呼,结束了疯狂的一夜。
从此,二十年来我们再也不碰头,但在报上、电视上常看到她的消息,由一个专演娱乐片的明星,到拍艺术片,连续得了两届影后的她,忽然地息影了。
电影这一行,始终是综合艺术,并不个人化。好演员要靠好的导演栽培。成为大师级的导演,又是谁出钱给他拍戏的呢?还不都是庸俗的商人。
她寻求自我中心的满足感,终于找到了琉璃艺术这条路。
听到这消息,真为她高兴。这个艺术的领域,还是很少人去琢磨的。
书法、绘画、木工、石雕等,太多大师级的人物霸占着一席。如果大家都是以艺术家身份来互相欣赏,那倒无所谓。令人懊恼的是浑水摸鱼的人太多,攻击来攻击去,已不是搞艺术,而是搞政治了。
琉璃艺术在西周,三千多年前已兴起。历代中产生不少的光辉,到清朝还在鼻烟壶上努力过。近代东方人一直忽视了这门工艺,反而是在西方,深受重视。
美国的蒂芙尼(Tiffany)、捷克的李宾斯基(Libensky)的作品,我到世界的各大博物院中都曾经见过。二十世纪初的西方装饰艺术(Art Deco)中,琉璃作品里也大量运用中国器皿为概念,这门艺术,应该在东方发扬光大才对。
有时看来像翡翠,有时看来像玛瑙,有时看来像脂玉,有时看来像田黄,琉璃的颜色变化多端。
这种法国人所谓的水晶脱蜡精铸法(Pate-De-Verre)复杂到极点。多年来,她一天十几小时,就算酷暑炎午,她还是在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工作,失败又失败地重复之下,得到的成果,来得不容易。
作品《玫瑰莲盏》中,水晶脱蜡精铸法已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碧绿的莲叶,含着那朵鲜红的小花朵,像一块刚挖出来的鸡血石,是大自然浑合出来的斑点,意境极高。
众多作品,我最喜欢的是《金佛手药师琉璃光如来》。一只金色的手臂,隐藏着面孔慈祥的佛像,概念是大胆而创新的,这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造型,应该说是她的代表作吧。
法国人把琉璃艺术发展进商业装饰里,开拓了广大的世界市场,为国家赚取不少的外汇。
我们见面时,问过她是否会走法国人的商业路线?
她笑笑,表示留给她的伙伴张毅去做,自己只攻创作。其实她作品中的“悲悯”和其他不同的主题,是外框很厚的玻璃砖,中间藏着各类雕塑,很适合建筑美学上用,能将一栋平凡的墙砌成一件艺术品。
在我三十多年的电影生涯中,认识的女明星不少。家庭破碎的也有,潦倒的也有,消失的也有。
我也认识很多后来成为贤妻良母,家庭美满的演员,俗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她应该是最幸福的一个吧。看到她的表情,很像《巴贝特之宴》一片的女主角,用尽一切为客人做出难忘的一餐。
人家问她:“你把时间和金钱统统花光,不是变成穷人吗?”
巴贝特回答:“艺术家是不穷的。”
朋友常问说我写的人物,是不是真有其人?她的例子,是真的。她的名字叫杨惠珊,又叫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