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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混裁缝圈,可以带刀走江湖

工作室招裁缝,来了位鸭舌帽大叔,面试做一件衬衣,临走时问了他家里情况,留下话过两天等通知。他出门五分钟后返回:“那个,老板,刚才你问我老婆是做啥子的,我说她走了,不是跟别人跑了喔,是走了,就是死了哈。”说完咬嘴唇转身离开,留我一人杵在原地。几秒钟后回过神来,心想就是他了。

第二天大叔主动打来电话:“老板,你考虑好要我没有呢?要的话,我得先跟你说,年前不行了哈,我马上要去女儿家帮她带孩子,过完年三月份才来哦。”

好吧,我叮嘱他一定要来哈,我等得起。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是经验和直觉让我这样的确定。我认识好多好裁缝,他们都有属于这一行的特殊气息,这位鸭舌帽大叔就拥有这气息。

做衣服、鞋子以来,每天在成堆的面料和图纸里翻腾,身边围绕的都是这些简单、认真又执拗的人。

皮鞋作坊刘师傅送货来了,熊抱一摞没过头顶的鞋盒子,鞋盒子后面那颗脑袋从旁边伸出来,四六分的黑头发掉下一缕遮住一只眼睛,一咧嘴,一颗白得不真实的假牙突兀出来。他也叫我老板,声音大得能把天花板上的灰尘抖落:“哎,老板,这次的皮孩莫话说,好得很。”

我一双双检查,抽出其中一双:“这双鞋帮不一样高,上次就退你了,怎么又来?”他笑得尴尬:“哈啊,你眼睛尖,退!”这位打过无数次交道的皮鞋匠,即便耍点小聪明,也还是真诚的。

第一次找刘师傅做鞋子,我抱着女儿小练进他作坊,他就在堆满鞋楦的小屋子里翻腾,一边招呼我一边按住头顶架子上就要掉下来的皮料。他一开口小练就哭了,她从没见过这般说话像吵架的人。用音量高低来表达对一个人的热情,这原始而直接的方式,是粗俗的人情味儿。

做皮包的花哥是生意人也是手艺人,有手艺人对自己专业的坚持和骄傲。冬天开始的时候找他做两款皮包,图纸拿过去,好说歹说他也不做,理由是:“老板你也给我搞个难度高点的嘛,太莫得挑战了。”

有一回约了花哥去皮料市场找材料,一上车他就鼾声如雷,下车看到好皮料却两眼放光。回来路上和他聊天,问他赚了钱最想做什么,他回答得干脆:“当然是买房子,然后租出去。”我问再然后呢?他愣了一下:“哦,钱多了又买房子租出去……”

花哥总那么用力地活着,他这两年真买了两套房子,真租了出去,他自己一家却租住在更便宜的房子里。每天他坐在作坊工作台前缝皮料,总是嘴巴咬得歪向一边,眼睛鼓起来,眉头收紧,他那个投入生活的样子总给我一个错觉——好像随时都在默念:日子过完一天就真的不会回来了。其实他没有想吧,连想这些的时间都不舍得吧。

做衣服第二年,我们自己的工人做不过来了,找一家小厂合作。厂长穿西装、打领带、提个公文包来工作室谈生意,一进门就递上名片,一听我们的量转身就走(那时我们一款衣服差不多做五十件,这家厂最低要求是单件上五百),我弟弟追到门口递给他一个纸袋子,里面装了一瓶白酒和我的一本书。

第二天厂长主动回话说,专门安排两名工人为我们做。一来二去大家混熟了,我问他当初怎么又愿意了,他说:“我看到你写的那本书。”“呀,你看了吗?”“没看,就是看到了,看到了你是个写书的嘛。”他在生意里精于算计,却对写书人有最简单的相信。

工作室的服装制版师也是因为面试时见我一屋子的书才留下来的,“读书人总不至于拖欠工资”,他当初这么想。

服装制版是个技术活儿,师傅做了十几年的车工和裁缝才升级成版师,他显然看不起我这个整天画图的设计师(等于是光说不练),每次给他一个款就指手画脚,这儿不行那儿不对。有一天他把我惹火了,我拿起剪刀三下两下剪出了冬天那款肩部有折子的小花裙——他之前一直抱怨那个折子没法实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拿着这堆剪好的布坐在缝纫车前。我说:“你,过来,我做给你看。”

小花裙做出来了,版师一把抓过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嘟囔着:“嗯哦,要得,把肩膀再挑起来点……”

衣厂的厂长来取布料和样衣,和版师因为一个细节吵了起来,声音盖过版房内机器的嘶鸣,车工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我从里屋走出来,一跺脚一拍桌:“给老子闭嘴!”

那气沉丹田后发出的声音,不但把他们震住,把我自己也惊着了。我身上那点文艺女青年的小清新、小情调瞬间灰飞烟灭,生活粗粝的质感,就这么显现出来了。

从此我混裁缝圈,可以带刀走江湖。 KUEtRCaUuHEci8KjITmpKI2VTgmvasJS1Sszg+P53WO3scKNDGu/A9jWWiG5C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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