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见是皇帝重要的行政事项,一般放在清晨奏摺处理完毕之后进行。前篇讲到过两种常规的召见:一种是军机大臣见面,辅助皇帝处理奏摺;另一种则是负责轮值的部院和八旗大臣,在递摺的同时,递上写有自己衔名的膳牌,等待皇帝召见。
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其他官员的召见:有的是群体见面,例如吏部、兵部带领引见授官的中下级官员,军机处、总理衙门、吏部引见新考取的军机章京、总理衙门章京、监察御史。这种见面的规模比较大,要排列次序。由于是集体入见,官员通常只能报个履历,也无法与皇帝做深入交谈。因而,这类召见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实质性的考察——它宣示了皇帝的人事大权。另一类召见,则是本文要讲的,由皇帝单独召见大臣,称为“独对”,现场一般没有第三人,对大臣来说格外难得。如果皇帝多问上两句,大臣更是将此视为难得的荣宠,一丝不苟、一字不漏地录入日记之中,时时加以揣摩玩味。
我们经常说,清代的君主高度集权,一切政令均出自圣裁。人事权力无疑是最为核心的权力,而召见则是人事权的最后一步。不论是特旨拔擢、高官保举,还是经吏部选任,官员们获得禄位,那都是属于“皇恩浩荡”。出将入相,是为“了却君王天下事”;为官一方,则是代天子“牧民”。召见的首要意义,便是完成这个授权的宣示。
除了象征性的意义,皇帝还可借召见对授职官员进行考察,观察他们的面相,检测其知识储备和行政能力。而被召见的大臣大多具有某方面的专长或者行政经验,因此,召见也是皇帝学习知识、扩充储备的机会。在考察和学习的同时,皇帝还能多渠道地了解行政一线与民生实情,避免因信息渠道单一而造成误判。
不同的皇帝,统治术各异,能力也存在高低之别。在召见大臣时,他们有的话多、有的话少,各有自己的兴趣点和侧重点。不过,所有的皇帝都有一些共同关心的话题:例如,各地的降雨量、粮食收成、米价涨跌、自然灾害;有用兵之时,他们就抓住一切机会,询问军事情况,问被召见者家乡是否“被贼滋扰”,家人是否平安等等。
因被召见人的身份差异,皇帝询问他们的问题也不一样。一般而言,皇帝会找翰林出身的官员了解学问,包括诗词文章、本朝掌故、机构运转等;找部院堂官谈论一手政务,例如吏治、钱法、外交。如果召见来京请训的督、抚、藩、臬或其他官员,皇帝会问当地的民情、吏治、刑狱,问来京时沿途景况;如果召见升迁或者外放的京官,皇帝会问他们的出身、中进士的时间、之前的任职履历,甚至具体到籍贯、家人和家乡情况,以体现君主的眷顾。
留存至今的晚清日记,就有很多召见场景的记载描述,为我们描绘出清朝皇帝的不同性格与施政特点。
道光帝是一位朴素、勤政、举重若轻的君王,还在当皇子时就独当一面,拿鸟枪回击冲进紫禁城的天理教徒众。在位三十年,他早已积累了丰厚的统治经验和御下之术。道光帝在召见大臣时候,较少顾忌,有话直说,一点都不拐弯抹角。一次,他召见一位京卿,开口就问:“年岁?”对方回答:“实年五十二岁。”皇帝略感惊讶,赶紧说:“朕以为汝有六十岁了,原只五十二岁。”
道光帝还喜欢在召见时,借机发表自己的政见,作为秘笈传授,也能不失时机地敲打或震慑对方。他曾经亲自拔擢翰林院编修张集馨,钦定张担任山西朔平知府。皇帝认为州县官“流品甚杂”,也不信任督抚考评,他看重张的翰林出身,希望张保持操守,替他暗中考察州县官员。他对张说:“我岂肯以好好地方,听人糟踏耶?”紧接着又问张是否知晓前任多尔济善的荒唐行为。张还在惶恐之中,道光帝自言自语:几天之后你看邸报就知道啦!弄得张很是愕然。随后,他向张传授“用人经”:“捐班我总不放心,彼等将本求利,其心可知。科目未必无不肖,究竟礼义廉耻之心犹在,一拨便转。得人则地方蒙其福,失人则地方受其累。” 道光帝通过比较,说明了对出身不同的两类官员的看法——科举士人有“礼义廉耻之心”,而捐纳者反之。这既是告诫,也是交心,让对方感受到君王的信任和肩负的重担。
十一年之后,张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接到了入京陛见的谕令。这一次,道光帝除了交代川省之事,也讲述了他对为政的看法。他与张集馨谈到,四川刑名案件居全国前列,叮嘱张不要为了积德而轻易纵容凶犯;又谈到四川按察使的重要使命——保障驿站的正常运转,使往来西藏的文报畅通无阻。接着,顺势又谈到驿站运转的关键——马匹。皇帝说,马匹数量是很难查的。不等张发表看法,他继续说:“我说句文话你听,州县一闻验马,早已挹彼注兹;我再说句俗话你听,早已东挪西掩。汝即委员抽空往查,委员回省也是欺饰。”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当四川按察使,自然要重视驿站、清查马匹,可别费那个劲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就算你亲自下去检查,下面的人一定东挪西凑欺哄你。
地方情形如此令人绝望,又该如何应对?皇帝亲授机宜:“汝竟不必查点,遇有文报迟延者,参奏一二员,自然知所儆惧。”马匹不足,驿站文报肯定会延误,到时候抓住责任人参奏,让他们有所畏惧。皇帝很清楚基层欺上瞒下的小动作,也知道自己的对策治标不治本,只能惩罚倒霉蛋。为了让臣下心服,他发表一番深刻的见解:“汝此去,诸事整顿,我亦说不了许多,譬如人家一所大房子,年深月久,不是东边倒塌,即是西边剥落,住房人随时粘补修理,自然一律整齐,若任听破坏,必至要动大工。”在道光帝看来,政治好比修补破房子,哪儿破了就补哪儿,只要能避免倒塌、不动大工便是胜利。
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整个晚清的治国思路呢?五十多年之后,当了二十多年天下第一总督的李鸿章反思一生,他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笼,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勉强涂饰、随时补葺、支吾对付,完全像是实践道光帝的指示。只可惜他要应对的,是有人扯破裱糊外层之后的难题。
君王看似九五之尊,乾纲独断,决策不必受人牵制,但权力在手,责任也随之而来。所以也会借召见之机,解释政策,甚至做自我检讨,向外传递信息,希望臣民理解,达到君臣一心的效果。
等张集馨升任贵州布政使之时,道光帝又一次召见了他。这一回,皇帝再次向他表达了对捐纳人员的不满,他说:“我最不放心者是捐班,他们素不读书,将本求利。”卖官鬻爵,损害朝廷颜面和公信力,人人喊打,皇帝当然知道,所以他接着自问道:“我既说捐班不好,何以又准开捐?”皇帝显然被自己的问题触动,不等张接话,他拍手叹息道:“无奈经费无所出,部臣既经奏准,伊等请训时,何能叫他不去,岂不是骗人么?”没办法,朝廷财政太困难,用项又多,户部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不能出尔反尔。这时,张集馨终于有机会开口了,他劝慰道:“皇上不得已之苦衷,海内臣工无不深悉;且皇上克勤克俭,即准捐资,亦不过为地方黎民计耳。”您的苦衷大家明白,就算卖官,也是在为天下百姓筹钱。皇帝对张的接话甚感欣慰,他顺势说:“汝等受国家重恩,做如此大官,尚不肯为国家分谤么?”告诫官员们要有担当,不要吝惜名声,不能担心被骂。
与道光帝一样,慈禧太后也善于利用场合,做自我解释。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以后,朝野流传说慈禧太后主和,拖皇帝的后腿,令她饱受攻击。湘军大员、两江总督刘坤一受命北上督军,太后借召见之机,向这位老臣传递自己的态度。当时,有一位叫安维峻的御史,先是上奏要诛杀李鸿章以谢天下,后又指责皇太后牵制皇帝决策。慈禧太后当着刘坤一的面恼怒地说,此人“词涉离间”,然后开始回忆丈夫咸丰帝与亲儿子同治帝在世的日子,“不胜悲感,数数以袖拭泪”。跪在下面的刘坤一赶紧表态:“言官措辞过激,意在纳忠,或者借沽直谏之名,断不敢稍涉离间”,还说他更担心内廷的宦官,宦官喜欢拨弄是非,离间太后的母子感情,应该防微杜渐。
慈禧太后听不得这些刺耳的话,她打断刘坤一说:“我不似汉太后,听信十常侍辈,尔可放心。但言官说我主和,抑制皇上不敢主战。史臣书之,何以对天下后世?”你不用担心宦官,问题是,如果将来的历史都跟着言官来讲,说我牵制皇帝、说我主和,我如何面对子孙后代?刘坤一赶紧安慰说,和战是国之大事,太后和皇上都没有偏见,天下后世都会谅解的。又劝太后:只要母慈子孝,就不会有流言了。慈禧太后听完,情绪稍稍平复,向刘诉说母子感情深厚:“皇帝甚明白、甚孝我,每闻军前失利,我哭皇帝亦哭,往往母子对哭。我甚爱皇帝,在前一衣一食皆我亲手料理。” 她借此向封疆大吏、朝廷重臣传递自己与皇帝感情亲密,希望能平息流言,减少朝野对她的攻击。
在遭遇某些低谷的时候,统治者甚至借召见之机,向下“罪己”来化解怨怒。有一次,苏州知府何刚德上任,得到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一同召见。他们刚经历了八国联军入侵之耻,回到北京,太后感慨良多:“中国自海禁大开,交涉时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但当时大家竞言排外,闹出乱来,今则一味媚外,又未免太过了。”跪着在她跟前聆听训话的,只是区区一名从四品的知府。当着皇帝和四品官的面,说自己误听人言,闹成今天的局面,可以算得上是比较诚恳的“自我检讨”了。
当然,皇帝每天召见那么多大臣,不能要求句句都有营养、都有信息传达。君臣对话,有时纯属没话找话,年轻的咸丰帝就经常如此。
在咸丰帝继位不久,通政司副使(正四品)王庆云升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前往圆明园勤政殿接受召见。他小心谨慎,向坐在木床上年仅十九岁的皇帝脱帽谢恩。天颜就在咫尺之间,他不由得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听皇帝开口问:汝到过詹事府未?王庆云说:还没;皇帝又问:汝在通政司几年?王说:上年二月才到;皇帝接着问:是何官转任的?王说:从翰林院侍读学士转任;皇帝继续问:是否担任过各省的学差(当学政考秀才)、试差(当乡试考官考举人)?王说:得过;皇帝又问在哪个省呢,王都一一作答。
詹事府本是辅导东宫的机构,在雍正朝之后,因不立储君,詹事府就成了翰林院官员的迁转之地,合称为“翰詹”。能担任詹事的,大多是饱学之士。咸丰帝对王庆云的翰林出身很感兴趣,问他在翰林院经历过几次翰詹大考?考一等的那次第几名?詹事府无甚公事?通政司是否轮日收题本?通政司是不是有五个堂官?他们各叫什么名字?接下来,皇帝问他多大年纪了?是哪一科的进士?以前从什么官升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也都逐一作答。
第一次见面,回答了这么多繁琐的问题,王庆云深感皇上说话节奏平和:“甚温缓,每一答,上必停良久再问”。
半年后,咸丰帝又在乾清宫召见王庆云,“大珠小珠落玉盘”地问他:詹事府没有公事?尔经常去衙门么?不去衙门的时候做些什么事?詹事府有应上奏的事么?有需要带领引见的时候么?王仔细回答。问完公事,话题依旧回到王的身上:尔是翰林出身吗?当过御史吗?是如何升翰林院侍讲学士,又是如何当上詹事府詹事的?詹事要坐班吗?
这一次的问题,半年前大多数都回答过。王庆云想,皇上每天见那么多人,之前对他讲的肯定都忘了,但他仍然将所有的对话一一记录下来。
如果大家以为咸丰帝用一年时间,大致就能熟悉官制常识,那就错了。第二年,王庆云署理顺天府尹,也就是京师的行政长官。这年四月,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他,先问顺天府有无特旨交拿的人犯,马上话题一转,连珠炮似地发问:尔是否携带家眷住在官署?有几个儿子,分别几岁了?了解到大致的家庭情况后,皇帝接着问,以尔的身份,荫生可以得到什么官?荫生给了哪个儿子?为何要给侄子不给儿子?四品荫生可以参加乡试吗?又问他,尔侄儿现在哪儿,两个儿子读书用功吗?家里的房子是自己买的还是租的?当得知王家是租房居住时,又问,将来卸任了住哪儿?王说到时候再找吧!
皇帝问得如此细碎,王虽然疲于应付,但仍然十分感动。回家后,他在日记中写道:“以室家妻子之微,上烦清问,臣何人斯,可胜厚幸!” 王庆云当然可以这么想这么理解,但咸丰帝未必是真关心他。
1901年的乾清宫
一个月后,皇帝再次召见他,开口便问:尔是从通政司副使升詹事的么?是由何官升通政司副使的?尔是哪年进士,是从庶吉士散馆后做的编修吧?这简直等于废话,除了榜眼、探花,其他的进士要做翰林院编修,必须经过庶吉士学习和散馆的阶段。王简单作答后,皇帝继续问,尔当翰林、京卿的时候上过奏摺吗?大兴、宛平两知县是何情况?这两个京县官是几品?辅助顺天府尹的治中是怎么选拔的,要不要下乡?尔家人都住在顺天府衙署么?顺天府尹和外省巡抚是不是差不多?
很难想象,已做了一年多的国君,问的全是这种无关宏旨的琐屑常识,并且反复多次,这只能说明他们的对话属于“尬聊”。王也明白了:这哪里是关心,这根本就是没上心。他又一次被问了一连串答过的问题之后,在日记中写道:“是日跪颇久,地上雪滑,只得徐步降阶,未能趋也。”皇帝召见,臣子全程跪对,在之前他都当成是恩遇,不敢有半句怨言,这次他遭了老罪,字里行间不免流露出丝丝怨气。
相对而言,咸丰帝的妃子,后来的慈禧太后,问话就扼要得多。
太平天国被平息后不久,两宫皇太后将湘军统帅曾国藩从两江调到直隶当总督,并在宫中召见他。她二人刚三十出头,等这位功勋卓著的封疆大吏谢恩完毕,问道:“汝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曾国藩回答:“都撤完了。”“遣撤几多勇?”“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何处人多?”“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撤得安静?”“安静。”一去一来,问得简练,答得直截,全都是最核心的信息。
除了给出指示、学习知识、解释政策之外,召见还可以起到笼络大臣的效果。道光帝跟张集馨的谈话中不乏这方面的内容。从慈禧太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更直接的劝慰。
1876年,郭嵩焘奉旨出任驻英国公使。这是清政府首次派出常驻外交官,当然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事。郭嵩焘此行,先要代表政府就两年前英国人在云南被害一事,向对方政府道歉。这个使命本身就招来不少非议,加之郭还主张向英国这一被视作寇仇的国家学习,更让他受尽责骂。慈禧太后召见他时,缓缓地说:“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看此时兵饷两绌,何能复开边衅?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郭嵩焘赶紧叩头感谢。太后意犹未尽:“总理衙门那一个不挨骂?一进总理衙门,便招惹许多言语。如今李鸿章在烟台(与英国人签订《烟台条约》,解决“马嘉理案”的善后问题),岂不亏了他?亦被众人说得不像样。”郭表示认同。接着太后又说:“这出洋本是极苦差事,却是别人都不能任,况是已前派定,此时若换别人,又恐招出洋人多少议论,你须是为国家任此一番艰难。”慈安太后也在一旁帮腔说:“这艰苦须是你任。”
有一次,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命入京陛见,慈禧太后细心地问:“复命之日,皇帝即著人告我云:尔体气尚佳,今见之果然,面纹亦较去年稍纾,牙齿有几个?”刘坤一说:“上下仅存四齿。”这位即将开赴前线的湘军大员特意将对话记在了本子上,一定是心存感激的。慈禧太后的笼络还不止于此,见过刘坤一之后,她利用召见其他大臣的机会,说“天下督抚操守以伊(他)为第一”,“我亦甚怜其老”。 这些话毫无意外地传到了刘坤一的耳中,让他更加感动。
皇帝召见地方大员,通常是独对,目的之一,是要从对方那里获取有价值的信息。信息是决策的依据,也是维持统治的关键。涉及高官的信息,则是重大人事安排的依据。大权在握的君主不会偏信一面之词,他会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渠道,得到的消息无论好坏,他通常还会找其他的途径去兼听、核实,避免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第三人在场的独对式召见,不用担心涉事之人偷听,是皇帝了解秘闻的绝好时机。君主问话,跪在下面的臣子不能不答,但答语可能会牵动他人的官位和荣辱。大臣如何回答得恰到好处,皇帝如何能挖掘到自己所要的信息,这就涉及君臣之间说话的技巧。
在张集馨从四川按察使升任贵州布政使之时,道光帝特意召见,问他:几任四川总督谁最好?张不知皇帝问话的真实意向,哪敢直说?于是皇帝自言自语道:“我看莫如琦善,其人绝顶聪明,封疆年久,何事未曾办过?”皇帝既已定调,张附和说:“琦善蒙皇上弃瑕录用,每对臣等感激天恩至于涕零。”皇帝又问成都将军裕诚如何?张集馨只说“中正和平”。道光帝徐徐点评道:我嫌他太软,但眼下只有他适合署理总督,要他有一番整顿是不太可能,但他未必敢坏地方公事吧!看似疑问,实际上态度已定,张就顺着说,“臣看其人,俱能持正”。既没有否定皇帝的评价,又能为老上司扳回几分,还能在皇帝心目中留下一个与人为善的形象,不得不说是个周全的讲法。
后来,张集馨调任直隶布政使,随统兵大员胜保在军营三年,因卷入胜保与直隶总督桂良的矛盾而被参劾革职。1856年,他被赏四品顶戴,署理甘肃按察使,咸丰帝特意召见,向他打听胜保的事。皇帝先问他在胜保营几年,胜保打仗如何?张说:“奋不顾身,极为勇往,调度亦尚合机宜。”看他这样回答,皇帝便把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和盘托出,跟他核实:有人说胜保不体恤士卒;有人说他为人倨傲,不给提督、总兵、都统座位;有人说他陈设奢华……这些问题,张集馨一一巧妙作答。关于不恤士卒的说法,他回应说“御兵甚严,军中不能无怨”;针对待人倨傲一点,他说是为了示威以肃军令;其他一些传闻,张只说没有耳闻。
张集馨与胜保有过嫌隙,但在皇帝面前,他替胜保挡过了各种指控,同时也没把话说死。咸丰帝对他很感兴趣,紧接着又召见他四次,向他打听僧格林沁、向荣、张国梁等前线大员的情况,继续核实与他们相关的小道消息。
战时的君主,对于统兵大员有着矛盾心态,既要仰赖他们的杀伐决断来平定乱局,又不愿他们因大权在握而失去驾驭,像咸丰帝这样的年轻君主尤其如此,他迫切想了解将领的一举一动。跪在下面的张集馨很清楚,全国烽烟四起,正是用将之际。如果自己附和非议,坐实那些风闻之事,不但动摇不了前方将领的地位,还会得罪一批人,也给皇帝出了难题,万一自己所答与皇帝的心思相反,还会留下搬弄是非的恶劣印象。他的回答讲事实、有策略,颇能给自己加分。
同样是议论人事,慈禧太后的风格就大不相同。当时,英国人赫德被任命为海关总税务司,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措。慈禧太后最感兴趣的只有一点,即赫德的忠诚度。趁着召见郭嵩焘,她问:“赫德替中国办事,尚有心腹否?”郭便讲了自己的看法:“赫德是极有心计的人,在中国办事亦是十分出力。然却是英吉利人民,岂能不关顾本国?”
面对君主在人事上的评价,如何恰当地接话是一个技术活。当曾纪泽接续驻英公使的时候,也得到两宫太后的召见。看到眼前的曾纪泽,她们自然谈起了曾国藩,慈禧太后不无感慨地说:“也是国家气运不好,曾国藩就去世了,现在各处大吏,总是瞻徇的多。”当时,与曾国藩一起平定东南的大臣大多还在关键岗位上,听太后这么说,曾纪泽连忙补充:“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左宗棠均系忠贞之臣。”用夸人的方式否定了慈禧太后武断的评语。她也没恼怒,自己描补道:“他们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赶不上。”所谓新班子不知何指,如果唐突应答,迎合皇太后,等于否定了“新班子”。
驻英公使曾纪泽
考虑到自己的前任郭嵩焘饱受攻击,曾纪泽选择此时替他辩白,也算是接了太后的话头。他说:“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慈禧太后随即接过来说:“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曾赶紧趁热打铁:“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 郭嵩焘是曾国藩的幕僚,也是曾纪泽的荐主。于私,他是在还人情;于公,则是在保全忠臣。他的应答,也给皇太后留下了识大体的印象。
召见不仅是一个学习专业知识的机会,也是趁机征询施政方略的时机。战争之前,需要准确了解敌我双方的情资,冷静做出判断。
甲午战争前夕,总理衙门总办章京吕海寰补授江苏常镇通海道。召见时,光绪帝先问他:“日本有启衅之意,你知道么?”吕海寰说:“臣在衙门看见北洋大臣李鸿章奏报及信函,是以知之。”皇帝接着问:“北洋大臣之兵操练的究竟如何?”这可真是个难题,就算吕海寰知道北洋底细、日本的军备,也无法实说。他回答道:“臣未到北洋,其详细情形不得而知。唯大学士李鸿章经营十数年,闻所练之兵尚精壮可用,水师仿照外洋操法,闻亦有进步。刻下日本虽有启衅之意,但兵端不可轻开,兵连祸结,非数年不能了。闻日本操练多年,甚有纪律,西洋人亦每每称道之。其心叵测,亦不可不防。”
这段话很是圆滑,没说北洋军队好,也没说不好;没说日本强大,只说西洋人称道它有纪律,暗示开战为下策。可同时他又站在日方角度,说日本如果开战,将蒙受重大损失。既表达了态度,也巧妙避免了触怒龙颜。皇帝接着说:“日本蕞尔小国,其能如此争强,亦属可虑。”吕海寰则回复:“我中国地大物博,果能发奋力图自强,上下一心,亦不致落人后。” 这番说辞真可谓滴水不漏,虽然无补于大局。
晚清时期,对外交涉是君主最关心也头疼的问题之一。与我们想象不同的是,他们并非闭目塞听,不知外情,他们通常会关注外界,且有着自己的看法。例如,慈禧太后会问驻外公使或者外务部官员,外边流行语是英语还是法语,懂了英语还需不需要翻译官?日语和西方语言有什么区别之类的问题。
甲午战争期间,王之春以吊唁使节身份前往俄国。光绪帝召见他,与他说起1884年英俄围绕朝鲜问题所发生的争议。当时俄国曾有约定,不占夺朝鲜土地,他问王之春:“今倭人乃无故召衅,占据朝鲜全境,俄人岂得视若无睹?”他吩咐王到了俄国之后,利用中俄交好的时机,向日本施压。
戊戌变法前夕,光绪帝召见被人保举的张元济。他们谈到了云南边境的划界之事。听说张是总理衙门官员,皇帝说:“我们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二个月才会走到,但外国人只要十天八天就会到达。我们中国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赶不上外国,怎么好和人家办交涉呢?”张元济附和道:“皇上现在励精图治,力求改革,总希望国家能够一天比一天进步。”光绪帝叹着气说:“可是他们都不能赞成呀!”
次年,盛宣怀前来请训,得到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召见。盛是洋务大员,慈禧太后问了他很多问题:外国人欺我太甚,如何是好?西藏亦可虑,东三省陵寝所在,现命认真练兵,也无成效,该如何是好?听说日本与俄国不对付?英俄形成平衡,相互默许对方在华的行动?盛宣怀表示,和外国“联交”、让他们帮忙是做不到的,我们只能讲究自强。慈禧太后说:“你说的甚是,必要做到自强。但是现在外国欺我太甚,我所以十分焦急。”从这些谈话记录来看,君臣似乎都十分明白“以夷制夷”不甚可靠的道理。
有一次,外务部官员陶大均接受召见。当时,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被革命党人用炸弹炸伤,引发了君臣关于治安的对话。陶大均说,即便是美国,也免不了刺杀的事。慈禧太后感兴趣地问:“是工党所做了的么?”又追问说:“同中国为难,就是他们工党么?”陶解释说,因为中国人肯吃苦,工钱只有美国人的一半,工党怕中国人夺走了生意,所以深恨中国人。慈禧太后又饶有兴致地问:“中国人在外国都是做工的么?共有多少人?”陶大均告诉她,中国人在美国都是做工的,约有二十万;在英国属地都是商人,如新加坡各处共有十余万人。
当时正逢日俄战争结束,陶大均精通日文和日本事务,慈禧太后问他:东三省是要紧地方,不知日本要怎么样要求?谈到日本,她显然对皇权的话题更感兴趣。她问陶大均:日本人不满政治的时候,“他们还是与政府为难,还是与皇上为难”?陶告诉她:“与政府为难,皇上是他们最敬重的,将来只要他们皇上在议院宣布一番,就安静了。”经此一问,不但长了很多见识,也对陶大均进行了一番测试,慈禧太后对一旁的皇帝说:“此人甚明白”。
总的来说,召见是一场信息量巨大的政治行为,君臣之间的问答,考验双方的综合能力。有的君王能通过召见,积累知识,搜集并辨析信息,告诫和笼络臣子,还能传递立场,求得“共情”。晚清诸位统治者,道光帝喜欢卖弄,但有御下之法。咸丰帝年纪太轻,严重缺乏本朝掌故知识和经世学问,召见时喜欢问问题,却失于琐碎而无章法。相对而言,光绪帝的知识储备尚可,对外心态也比较开放。慈禧太后虽然知识不足,但问的问题常能切中要害,也能给予富有行政经验的封疆大吏和相关专家一定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