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读本》2010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现在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
当初答应编译这本维特根斯坦文选,颇多踌躇。选本会有很多先天缺陷。这里只提一个突出的:选本难免会割裂维特根斯坦的某些连贯思路。众所周知,维特根斯坦通常以文段方式写作,以拼接段落的方式成书,即使生前出版的《逻辑哲学论》和接近于出版的《哲学研究》,也是一段段连缀而成。哪个文段接哪个文段,他常常多费踌躇,反复改动。但这并不意味着维特根斯坦文稿缺少连贯性。例如,维特根斯坦关于“哲学是什么”的议论都是插在各种具体分析之间的,在这些上下文中,这些议论格外切实有力。都集中到“维特根斯坦论哲学”题下,就有点儿像教条了,这正是他很留心避免的。但依选本的定例,我难免把维特根斯坦文稿中原来的文段顺序打乱,重新安排组织,分置于大约四十个大标题下。这一般说来就很冒险。具体到维特根斯坦的情况,困难更在于,维氏有他独特的思考方式,迥异于我们平常在一个标题下写论文,几个连续的文段,往往提示很多方向的思路,很难归到一两个特定的题目下面。
尽管有这种以及其他多种缺陷,我还是勉为其难做了这件事。首先,这个选本为维特根斯坦的很多重要论述提供了较为可靠的中译文。其次,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依一些标题加以分类,对维特根斯坦的读者甚至研究者会有帮助。最后,维特根斯坦的文稿,绝大部分是很少经过加工的笔记,连续数页甚至数十页,相近的文句反复出现,研究者自可乐于追随维特根斯坦的实际思考进展,普通读者却往往不得要领,选出一些比较精要的论述有助于邀请普通读者来阅读维特根斯坦。一本书有它特定的用途或读法,超出这种读法,很可能误解更多于收获。
编选过程中我遇上多种困难。一个是上面已经提到的:应当尽量照顾维特根斯坦文稿的原有顺序抑或大胆打乱原顺序?依据这个选本的主要目的,我采用的是后者。在大的分类已经确定的前提下,我才照顾文稿的原顺序。这个选本的章节安排和段落衔接,我是很费了一番心机的,尽管我不得不打乱维特根斯坦原著的排列顺序,但读者在这里看到的新编排,也许有时会让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从另一个角度更鲜明地呈现出来。此外,我逐节标出了文段出处,这样,读者不难查看某一文段在维特根斯坦的上下文。
另一个困难是维特根斯坦很少满意于自己写下的东西。尤其,众所周知,维特根斯坦的哲思大致可分成早期和后期,他在其后期对自己早期的一些重要思想提出了根本性的批判。这些思想极为重要并广有影响,不能不选入,但它们又恰恰遭到他自己的批判。何况,在一个选本里无法逐一标明哪些早期思想是维特根斯坦后来放弃的、加以批评的,哪些是他坚持始终的。我采用的办法是,凡某章选入一些早期思想,我通常把它们放在这一章最前面。有些时候,我在选录某些早期思想之后,紧接着选录维特根斯坦有明确针对性的批判文节。我希望这个办法多多少少有助于读者意识到维特根斯坦早期、后期思想的区别。
维特根斯坦的所有著作中,只有《逻辑哲学论》是“定本”。现在出版的维特根斯坦的文著,更有些并非来自维特根斯坦亲著,而是来自学生的听课记录。不过,这些学生在编辑出版这些内容时都非常谨慎,维特根斯坦文集的编纂者通常接纳这些记录。本选集也采用了这些材料。这类材料中,有些,例如《关于美学、心理学、宗教信仰的讲演和谈话》,所涉的内容在维特根斯坦的其他文著中很少涉及,因此具有格外的重要性。
出于同样的考虑,我也收入了少量来自回忆录等处的记载。尽管这些记载没有维特根斯坦的手稿作证,但撰写这些回忆录的学者、友人公认是诚实可靠的,他们也没有什么编造或改篡的动机。我使用这些材料,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维特根斯坦与旁人不同,极少在文著中品人论世,而这部分材料对了解维特根斯坦还是很重要的。
各标题的选文与维特根斯坦的相关著述不成比例。例如,关于人生方面,相对选得较多,关于数学哲学,相对入选较少。维特根斯坦的读者都知道,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学内部做出过一点儿贡献,还知道,数学哲学讨论在维特根斯坦文稿中占极大分量。不过,一部面对普通读者的选本少选一点儿逻辑学和数学哲学应是合理的。
不消说,限于篇幅,不少有意思的文段不得不忍痛割爱。由于要从上下文摘下来,我尽可能选文义比较晓畅的,有一些文段,尽管精彩,但若脱离了大片的上下文就无法理解,或不加解说就很难理解,这样的文段,我只选用了少数。受限于我的理解水平,当然还会有这样的情况:我没有了悟某些段落的深意,漏选了某些重要文段。
有些章较长且内容可以比较清楚地分成几个方面,我就在章下分出一些节并加上小节标题。
维特根斯坦手稿和印行文著中用多种加强符号表示强调,本书则统一使用黑体字来表示。
由于剪裁等缘故,个别时候有些连词、语气词等在选入时稍加调整。编者为贯通文义所增加的词语用〔〕标出。一段之中,编者删略了一部分,用******标出。因此,读者引用本书语录时,最好依本书提供的书名页码参照原本的文字。
每一段选文皆在其后标明出处,先标出维特根斯坦文著的名称缩写,然后是节号或页码。读者可从缩写表找到这些缩写所代表的文著标题。《哲学研究》的标号须做两点说明。
“PU,§69后插语”这样的标号表明该段落在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中原本就是插语,未被归入特定段落。在我的中译本中的位置是在69节后面。〔PU,十一§4〕这样的标示指的是我的中译本第二部分第十一章第4节。只有在我的中译本第二部分中使用了这样的标示。如果读者用的是别的本子,不管最后的§4,只需知道这个段落摘自“哲学研究第二部分十一”就好了。
绝大多数文段都找到了已出版的中文译文,这时标出的是中文译文的页码,主要是中文版维特根斯坦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的页码。这个中文版的译文讹误甚多,我用这个版本来注页码,只是为了读者方便查找文段出处。需要查对原文的读者可以通过这个全集本索引到维特根斯坦的原著。
所有的脚注都是译者注。
《关于数学基础的评论》的选文绝大部分是王宇光翻译的,《哲学语法》的选文绝大部分是刘畅翻译的。译文品质都很好,但我还是仔细做了修正。本选集中其他译文都是我自己的,除了极少数例外,例如选自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的几段,是我直接从中译本抄下的。如前提示,这个选本中的有些段落由于脱离上下文较为费解,我在翻译时做了少许通俗化的处理。有时我的译文主要根据卑尔根维特根斯坦文库的德文电子版全集(Te Bergen Electronic Edition),参照以英文的电子版全集,Blackwell Publishers出版的 The Collected Works of Ludwig Wittgenstein 。我在翻译时经常参考已有的中文译文,在此对维特根斯坦的其他中译者表示感谢。
这次再版,选文的内容几乎未做改动,但重新排版后的样式改善了很多,装帧也更讲究,这要大大感谢出版人邵敏以及美术人陈远。
我希望今后还有机会改善这个选本。为此,我希望同好从各个方面给予批评。
陈嘉映
2015年9月于北京
补记:
感谢责任编辑赵伟,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将再版《维特根斯坦读本》。这个新版本又做了几处修订。
陈嘉映
2020年5月29日于天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