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杨雨好多年了。
是那种说不上年头但已然是很遥远的感觉。有意思的是,多年前的杨雨与现在的杨雨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偶尔相聚对谈,依旧是那样淡淡地笑着,优雅地听着,话素来不多,却益人神智。疑惑的是,连我也记不起来,杨雨的那一份从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一点也不怀疑,若干年后的杨雨与当下的杨雨,一定是似曾相识的。一个人,心性优雅从容已是难得,何况经历了许多时许多事,居然没有任何的改变。要寻找一个词形容这样的心性,我以为应当是“强固”。
并不是所有的强固都值得鼓励,但对优雅与从容的坚守一定是让人感怀的。
看过杨雨在湖南的电视台讲解李清照的视频,也读过她的《莫道不销魂》一书,感叹其文笔细腻清雅,见解犀利而睿智,她从最亲近最真实的人性走进被遮蔽得近乎变形的李清照。引起的讨论是意料中的,我曾经问过她如何看待网上的热议,她的回答居然是“我不大上网”。我被“雷”得不轻,细想之下,这样的杨雨其实应该是意料中的。只是岁月多少消磨了我的淡定,一时竟忘了她的素人之气。当时我就想,像杨雨这样兼具才胆识力的学者,应该有一个更高的平台供她驰骋,也相信她一定会引起更广泛的关注。
现在十多万字的《陆游传》放在我的面前,每一章的题目都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十章之中,七章重点说侠骨,三章谈柔情。这个比例不仅契合着陆游的身世心态,更揭示着陆游在铮铮铁骨之中萌生的柔情,该是有着怎样动人心魄的魅力;或者说,一个内心如此柔软的男人是如何在人生的另一面挥洒着自己的侠客之气的。原来,陆游是如此自如地穿梭在豪情与柔情之间。我得承认,在细读过之后,我对陆游许多“传统”的看法被颠覆得七零八落了。这当然与我对陆游夙具兴趣却一直没有对他作精深的研究有关。杨雨娓娓道来的文字,熨帖着我的心思,想来也会熨帖着读者的心思吧!
陆游的英雄形象长期存乎国人的心中。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二诗云:“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可作一代表。不过,梁启超也是从诗歌来认识陆游的,无论是诗中的从军乐,还是胸中的十万兵,总是定位在一个书生的本色上。以前我读陆游的“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金错刀行》)、“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融州寄松纹剑》)等,都以为不过是一种书生意气而已,很少把陆游当成可以与敌人兵刃相见的战士。但读了杨雨的《打虎英雄》等章,才知道陆游的勇武之气其实一点也不逊色于辛弃疾的。
陆游注定是一个悲情英雄。他是如此的“不识时务”,他一生经历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考场、官场起起落落,如果能略懂官场人事规则,曲意逢迎,他的一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但陆游太执着、太强固了,他在主和派当政的年代“喜论恢复”,“力说用兵”,这注定了他不得不面对令人唏嘘和扼腕的结局。读陆游的“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书愤》)等句,我常常陷入莫名的悲愤之中。我由此也知道,即使在“僵卧孤村”“卧读陶诗”的闲居岁月中,陆游的内心依然很不平静,看到一幅画、几朵花,喝上几杯酒,听到一声雁叫,都能唤起他的满怀心事。梁清远曾说:“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林史。但时有郁勃不平之气及浮夸自侈之谈。去此,便与陶渊明何殊?”梁氏以陶衡陆,难怪要将陆游的“郁勃不平之气”去掉,以与陶渊明并列。其实陆游何尝要做陶渊明第二?去掉了这股雄浑气魄的陆游,也就无所谓是“陆游”了。陆游就是陆游,陆游的价值就在他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虹之气中。检点陆游的一生,我发现他其实可以放下很多东西,惟独爱国这份情感一生坚守着。他的绝笔诗有“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之句,万事空幻的道理,陆游心知肚明,但愈是在空幻的人生感悟中,愈是放不下九州统一的心愿,也就愈加见出陆游心志之纯一。在漫长的人生中,陆游不是不知道政治处境的险恶,也明白自己的“逆流而上”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他的人生信仰。陆游北望中原的形象就是这样如雕塑一般伟岸地耸立在历史的长河中,陆游的强固诠释了一种近乎宗教的爱国精神。
陆游与唐琬凄美的爱情故事,更是长期流播人口。他的《钗头凤》《沈园》等都是广为人知的诗词名篇。陆、唐婚姻虽然仅仅维持了两年多的时间,但给陆游留下的却是一生的怆痛和无尽的追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当陆游的政治热情一次次被浇灭的时候,可以暂时慰藉他的只有长存于记忆和想象中的唐琬了。尤其是在晚年,陆游频频徘徊在沈园,深情凭吊着“玉骨”和遗踪,支撑着残年残梦。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去感谢唐琬,是她一直温存着陆游的梦想。“沈园柳老不吹绵”,可怜无地送残春,陆游用尽一生的柔情去眷怀生命中的这一段爱情,其实也同样是一种“强固”,只是强固的对象不同而已。陈衍曾感叹陆游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真是剥蕉见心之论。
陆游是强固的,对国家、对爱情,无不显示出其非同寻常的强固气质。与陆游同样堪称“强固”的杨雨也执着于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们隔世共鸣,脉息相通,其悠然心会处,也许真的“妙处难与君说”了。我在阅读杨雨这本书时,曾突发奇想:我们固然可以将此书当作是传写陆游的侠骨柔情,但也何妨部分地当作是杨雨本人的心语呢?
项非
2010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