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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把书稿读了两遍,却仍下不了笔的情况,这次真的有点“六情底滞”了。

其实纳兰是我熟悉的人物,杨雨教授更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这两层因缘应该使我下笔如神才对的。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呢?我想我可能是沉浸在书稿宏博的叙事与柔婉的抒情之中而流连忘返了。读书是容易的事,读本好书就不那么容易了,读了之后能让人不断咀嚼、回味的书就更少有了。老实说,近年读书,很少有这样让我投入甚至沉醉的感觉了。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感觉,写在这里,别无他意,作为我一段独特的读书记忆而已。

我说的这本好书就是杨雨教授的新著《纳兰性德传》,跟此前她的《陆游传》的细腻熨帖不同,纳兰一书虽然细腻依旧,但明显拓展了纵深的历史背景,显得更为宏大开阔,把一种原本剪不断、理还乱的以纳兰为中心的复杂关系,厘析得眉目清晰,宛在眼前,在讲述历史中含蕴着厚重的学术,在叙述故事中夹杂着温婉的抒情,杨雨为此所花费的心血在在可见。元好问说:“成如容易却艰辛。”我从杨雨这本书中,仿佛读出了她曾经付出的苦苦思索,也仿佛看到了她灵感突发时愉悦的神情。

以前读鹤亭词,有“知否浅从深处过,看来俗比雅犹难”之句,很有同感。为什么要说通俗的学术比高头讲章更为难得呢?这实际上与思想的深度和语言表述的灵性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在我看来,就语言与学术的关系而言,以浅易文艰深为最高一等,次之以艰深文艰深,再次之以浅易文浅易,再次之以艰深文浅易。这是我读诸种著述悟出的一点心得,用来对照杨雨的新著,我要毫不犹豫将它归入第一等的。

书稿虽然尽可能以浅显通俗的方式行文,但平易的语言若失去了内涵和韵味,也很容易流为苍白,这也就是古人所谓“寄至味于澹泊”的意思了。我担心我的叙说会无意中消解了原书的韵味,直接引录全书结尾的几节文字:

也许他的前生应该是一个浪迹江湖的江南文人,却错误地生在了清朝贵族的豪门相府;他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和才华横溢的学者,却错误地被安排成为皇帝身边的一个带刀侍卫;他一生渴望自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压抑中度过一生。

……

“而今才道当时错”,所有的这些错加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错:错就错在纳兰这样纯情的人,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复杂的人间——他“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

……

他像一颗流星划过人间,却用了最灿烂的姿态陨落。

这样平易的文字却具有令人窒息的情感力量,没有过人的语言灵性如何能有这样沁人心脾的语言魅力!北宋梅尧臣曾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其实不仅作诗是如此,为文著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从“深处”来的平易,自然更具魅力了。这种“深”,我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体会:

其一是写出了纳兰的两种面目:一种是康熙表弟、宰相之子的身份之显赫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仕途之荣耀;一种是内心对江湖文人、艺术人生的深深眷顾。这两副面目,对纳兰而言,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因为身份的特殊性,他的人生“被安排”在一条他本想抗拒却无能为力的世俗之路上;又因为内心的特殊性,他对江湖文人买花载酒的向往也注定是一场豪奢的梦想。纳兰虽然看多了京华冠盖底下的残酷和无情,但他无法抽身;他眷恋江湖文人的自在逍遥,却同样无法前往。纳兰的一生就在这两种矛盾甚至对立的身心纠葛中苦度着年华。笼罩在纳兰身上、被他人艳羡的灼灼光华,其实恰恰遮掩了他满怀的苦涩和悲凉。“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与这个世俗的人间始终是格格不入的,他其实是错落人间的“客”,又因为错落却无法改变,而使他的一生充满着万端惆怅。

其二是写出了纳兰与明珠的父子矛盾、纳兰与徐乾学的师生矛盾以及纳兰与康熙的君臣矛盾。要写好这三对矛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以这样说呢?因为他的父亲明珠乃是当朝宰相,为纳兰带来了先天的乌衣公子的身份,但明珠实际上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清廷内府的权力斗争之中,他对纳兰心性的了解其实是隔膜的——或者根本不遑去了解,所以这也注定了纳兰与父亲明珠之间会产生不和谐的声音。而纳兰的老师徐乾学,不仅饱学诗书,而且对纳兰赏爱有加,在纳兰因病错失进士之时,徐乾学以一筐樱桃表达了对纳兰才学的充分认同。在纳兰主持的《通志堂经解》丛书中,徐乾学更是将自己积年的成果贡献出来,与纳兰共襄盛事。按说,纳兰与这样的老师应该是没有什么矛盾了。事实上,在纳兰生前,这种矛盾确实也没有彰显出来,但徐乾学城府很深,对权力深怀着渴望,他对纳兰的这一番倾情指导,也确实与纳兰父亲明珠当时正处于权力高峰有关,而在明珠权势渐趋衰落之时,明珠与徐乾学也就自然成为对立的两派。所以纳兰与徐乾学的矛盾,虽然在纳兰生前被掩盖住了,但客观形势其实是一触即发的。康熙与纳兰虽是君臣,但在血缘上其实是一对表兄弟。康熙固然有雄才大略,纳兰也是惊才绝艳。两个才华盖世的人就这样微妙地相处着,应该说,康熙也是赏识纳兰的文才武略的,但这种赏识却更多地依据政治的需要,而以若即若离的方式呈现出来,实际上遏制了纳兰才华的发挥。以上的三种矛盾,几乎都是隐微的,若非拂去尘埃,深度考量,是很难厘清的。杨雨以其从容、明净的慧眼,一一拈出,将原本复杂的人事关系丝丝缕缕地叙写出来,引导读者自如地契入历史的情境之中。

其三是用敏微之心去感受纳兰的要眇之词。虽然纳兰的才学享誉当时,他的一身武艺也令人瞩目,但当历史沉寂过后,留给我们的纳兰,更像一个天生的词人,璀璨在词史的星空中。难得纳兰生在尘世,却能始终葆有一个“清”字。纳兰的这份清雅更多地展现在他的《饮水词》中。以前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纳兰的词得自然之真趣,“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而这种真趣的原因则是他“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现在想来,这评价也不甚贴切,自然真趣更多是一种天赋的气质、性情,与社会习染的关系还在其次。倒是王国维在《人间词乙稿序》中说:“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我觉得这种说法才更契合纳兰的心性。王国维用“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来揭示纳兰词的底蕴,更是极具眼光。纳兰十分倾慕顾贞观,希望能与顾贞观一样逍遥于世。这种相府公子的“奇思异想”,无非是因为心底缠绕着“自然”二字而难以割舍。

不过,纳兰以这种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物及笔下所流露的情,却是以“悲凉”为主要色彩,这种悲凉当然与他错落人间,与他和人世、官场数不清的纠葛有着密切的关系,更与纳兰的爱情生活虽甜蜜却短暂有着直接的因缘。他与妻子卢氏堪称是灵魂伴侣,而且正是卢氏陪伴纳兰走出病痛及殿试的失落。然而,纳兰与卢氏这“一生一代一双人”,竟然只维持了三年的时间,卢氏便因病去世,从此,纳兰的人间惆怅便增添了更为悲凉的意味。“闻道填词能写恨,只恐词难写尽。”(冒鹤亭)词就成了他舒展江湖文人梦想和抒发人生悲凉的主要载体。而且,纳兰的这种深哀巨痛,有异乎常人之处,这使得其词的感染力也因此倍增。纳兰的人生被世俗扭曲,纳兰的爱情被春风剪断,在流年偷换中,纳兰用词留下的就是追忆,是无尽而凄凉的追忆。

如此江山,几番风雨,合有一个纳兰来演绎一个时代的风采。同样,如此纳兰,几番浮沉,也合有一个杨雨来讲述一个天才的前世今生。以前读书,读到因缘际会,总有非常震惊的感觉。譬如林语堂《苏东坡传》说:“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而今我读杨雨的新著,也真有类似的感觉,纳兰词心的深隐,不是粗通纳兰的人可以触摸到的,纳兰身份背景之外的东西,更不是浮光掠影者所能领悟到的。杨雨以她的沉潜读书和灵性感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如此丰盈的纳兰形象,堪称是纳兰的隔世功臣。

残梦似流水,已然流失在苍茫的历史之中,但涓涓细流也从未停息,蜿蜒至今。逆流而上,溯洄从之,一样可以踏访曾经斑斓的岁月。“连朝春雨今始晴,花枝点眼生春情”(赵孟頫),春雨丰润着花枝,也丰润着流年。我所在的城市正是雨后春晴、花枝点眼的春季,在这样的一个季节,杨雨的新著也是花枝中最“点眼”的美景呢。

石正清
2012年3月7日 DU1C0yocuX6USFBm/Ce9joFHSsJEWZF8UkBi9Brr/wCHZ0jUoLQlI8TTzXLZZjV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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