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初恋。至于他初恋的对象,纳兰自己没有明确说过,但他为初恋留下了不少凄婉美丽的词,于是大家都想:能写出这样美丽的词来,那背后的恋爱故事一定更加凄美动人吧?正是这些动人的词句引发了无数的猜测。
关于他的初恋对象,一向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的表妹,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有人说是他府上的丫环,就像贾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当然,林黛玉和袭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抛开出身的贵贱不说,林黛玉是贾宝玉心灵上的初恋,袭人是贾宝玉生理上的初恋;宝玉在精神上深深地依恋黛玉,在生活上却又处处依赖袭人。
纳兰的情况也许与宝玉相似,但是既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的初恋对象到底是表妹,还是府上的丫环,我们也不好瞎猜。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纳兰的初恋情人一定是他身边非常亲近的女子。
在那个年代,男女授受不亲,良家女子几乎没有接触异性的机会。能够和纳兰在婚前就相识,并且还能够跟他青梅竹马、时常耳鬓厮磨的异性,除了自家的丫环,似乎就只能是关系特别亲密的亲戚了。所以猜测是他的表妹也好,丫环也好,都有一定的道理。
纳兰曾经写过一首词《鬓云松令》,这首词从表达的情绪来看,很像是为怀念他的初恋而写的: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掩银屏,垂翠袖。
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这首词是纳兰早年的词作,应作于康熙十六年前。 从情调来看,似是表现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时的爱情。词人的回忆中正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枕函香,花径漏。”枕头上还残留着令人心醉的幽香,美丽的春光已经从开满鲜花的小路中悄悄地展露出来,动人的春色也仿佛是少男少女隐约流露的怀春情绪。词人和恋人在黄昏的夕阳下低声絮语,那是少年恋人最快乐最温馨的时光——“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
只可惜,在缠绵缱绻的恋人看来,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分别之后,恋人恹恹成病,常常只能借酒浇愁。仿佛是一夜之间,梨花凋零满地,在东风的吹拂下显得那么孱弱而惹人怜惜。
“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在词人笔下消瘦的是梨花,可在现实中消瘦的却是不得不与恋人分离的自己。
除了愁、病之外,纳兰的笔下常常出现“瘦”字。李清照曾有个外号叫“李三瘦”,因为她写过三句带“瘦”字的经典名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纳兰也有三“瘦”,足堪与“李三瘦”媲美:其一是“瘦尽灯花又一宵” ,其二是“谁怜辛苦东阳瘦” ,其三就是这首《鬓云松令》里的“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这三“瘦”,道尽了词人辗转人世的惆怅与憔悴。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夜深了,镶银的屏风已经掩上。月色下,孤独的人儿静静伫立在风中的花径上聆听着远处传来的箫声,婉转缠绵,一如当年在恋人之间悄然流转的脉脉深情。
“脉脉情微逗。”一个“逗”字,将少年男女初涉爱河,又想表白又羞于启齿的情态描摹得惟妙惟肖。
“肠断月明红豆蔻。”“豆蔻”原本常常用来比喻未婚的青春少女;又因红豆蔻的花蕊心儿两瓣互相并立,所以也用来比喻两情相悦。两两并立的红豆蔻,娇艳妩媚,却更加衬托出相思之人的肝肠寸断。词人走笔至此,不由得发出深深的叹息:“月色一如当初,可我苦苦思念着的人儿还和当初一样吗?”
据说,这段初恋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谈婚论嫁”也许只是两个相爱的人私下的承诺。如果恋情能够顺利地发展下去,纳兰的人生道路可能会是另外一番模样。但事实上,这段恋情还没有来得及成熟,就中途夭折了。夭折的原因,我们同样无法确知。
有人说,他们最终不得不分手是因为纳兰的表妹被选上了秀女,入宫成了康熙皇帝的妃子。纳兰相思成疾,绞尽脑汁想要制造和恋人重逢的机会。他甚至趁着康熙皇后病逝的时候,贿赂了进宫做法事的喇嘛,穿上袈裟混在喇嘛里进宫偷偷见了恋人一面。
这样的猜测确实够浪漫够大胆,而且康熙皇帝还真有几位姓纳兰的妃嫔,例如其中地位最高的惠妃叶赫纳兰氏,就曾深受康熙的宠爱,三年中为康熙添了两个皇子。其中皇长子允禔颇得康熙喜爱。康熙还让惠妃抚养了皇八子允禩。这两位皇子被立为太子的呼声一度都很高。
惠妃叶赫纳兰氏正是纳兰性德的亲戚,和他从小就认识、熟悉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曾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安排了这么一个情节:康熙皇帝明知纳兰与他的表妹情深意笃,纳兰甚至还恳求过皇帝成全他和表妹,不要将表妹当成秀女选入后宫。可是康熙见到这位女子后,被她的姿容所征服,不顾纳兰的恳求,仍然横刀夺爱,将她变成了自己宠爱的妃子。
康熙与纳兰,明里是君臣的名分,暗中却是“情敌”的关系。不过既然有君臣之实,纳兰对康熙也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了。被生生分离的恋人,从此只能千方百计寻找偷偷见面的机会。因此,出现纳兰假扮喇嘛混入后宫偷会恋人的传说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这样的故事出现在影视剧或小说中,当成“调料”倒也无伤大雅,但它是否符合历史的事实,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因为,无论是深受皇帝宠爱、秉性端庄贤淑的惠妃,还是从小受到正统教育、深知忠孝礼义的纳兰性德,都不大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再者,深宫之中充满了幽怨、嫉妒和阴谋,惠妃岂敢拿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去冒险?这可是欺君的死罪啊!
而对纳兰来说,作为明珠的长子,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一言一行必然要讲究分寸。他给康熙当差时,“虔恭祗栗”,“恒不失尺寸” ,在皇帝面前的态度是虔诚恭敬,充满了敬畏之心的,言行举止都有礼有节。尽管爱情的魔力无比强大,但对纳兰这样一个讲究大忠大孝的人来说,他是不是敢于为了个人的爱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这等不忠不孝的罪行,实在是令人怀疑。毕竟,偷偷去和皇帝的女人幽会,这样的行为对当事人来说风险太大。
况且,惠妃于康熙九年(1670)即已生下皇子,她入宫的时间就更早了。而康熙九年,纳兰才十六岁,还没中举人,更不可能成为康熙身边的侍卫。恳求皇帝成全他和恋人、和康熙争风吃醋这样的故事显然更像是虚构。
既然初恋情人为进宫表妹一说疑点重重,于是就有了另外一种猜测:纳兰的初恋情人其实并不是康熙的妃子,而是他府上的侍女。虽然两人早已私订终身,但因为门第悬殊,最终在家庭的压力下分手。后来恋人被迫离开纳兰家,走投无路之时,只好遁入空门,成了出家人,守着青灯黄卷,凄凉地过着此后的日子。
这样的悲剧结局,成了纳兰难以释怀的隐痛——对于一个还不能独立掌握自己命运的青年贵族公子而言,他没有能力对抗家庭的压力,保护自己心爱的恋人,他只能发出这样无奈的感慨:“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月色一如既往的皎洁明亮,可是从此永远分离的恋人,她还像当年一样美丽多情吗?她还像从前一样深深地爱着并且思念着自己吗?
这样的反问,不仅包含着他深深的眷恋,也透露出无限的悔恨,甚至还包括无比的自责在内。
相比之下,初恋情人为侍女的说法似乎更为靠谱。因为纳兰与府上的丫环亲近的机会比较多,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而言,异性之间频频接触,产生恋情的可能性也更大。类似的恋情,我们只要对比一下贾宝玉和丫环袭人的关系就能理解了。
在《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曹雪芹这样描述宝玉和袭人的朦胧情爱: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尽管宝玉和袭人已经将彼此看成是跟“别个不同”的更亲密的人,但结局正如我们所知:袭人最终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宝玉的“屋里人”。
纳兰和他的初恋情人面临的障碍,可能远比宝玉和袭人要大得多。在纳兰生活的时代,堂堂相门公子是不可能娶一个出身低微的丫环的。即便纳兰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但他的家庭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婚姻。更何况,如果这个丫环是汉人的话,那压力就更大了——因为在清朝,直到乾隆年间才废除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令。也就是说,在康熙年间,满族贵族子弟一般是不能和汉族女子通婚的。纳兰再叛逆再另类,也只能是在道德与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叛逆,凭他的个人力量,还很难对抗来自家庭和朝廷的双重压力。因此,这段恋情的夭折就是必然的结局了。
一段美好的初恋,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是沉淀在纳兰心中的那份深情和悔恨,却一直折磨着他。在另一首词中,纳兰悔恨和自责的意思体现得更为明显。这就是著名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虽然不能确定是为初恋而写,但从表达的情感来看,却和初恋极为相似。 词的副题有“决绝”一词,决绝即断绝感情、永不来往。托名为汉代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里就有两句是这样写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听说你喜新厌旧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主动来跟你提出分手;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分了手你想爱谁就爱谁去吧。
那么,纳兰是要和谁“决绝”呢?
决绝的对象很可能是初恋情人,而且这首词就是以被抛弃的女性口吻来写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起句是整首词中语言最平淡的一句,但感情的震撼力却又是最强烈的:如果一种感情在你的心里足够深刻,那么不管你以后的人生还会有多少复杂的经历,“初见”的那一刹那在心里一定是永恒的,在任何时刻都一定是最清晰最难忘的。
而人生中最美的“初见”,往往就定格在见到理想中爱人的第一眼上。
我们经常说,初恋是一个人一辈子最难忘的经历,因为这段经历很可能集中了一个人青春年代最美好的记忆。甚至在很多年后,有的人可能淡忘了恋爱过程中的种种细节,却仍然很清晰地记得见到初恋情人的第一眼,连第一次见面时恋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梳什么发型,他可能都印象深刻。
北宋词人晏几道就写过这样两句词:“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他写对恋人的怀念,不是说他们热恋的时候怎么卿卿我我,怎么山盟海誓,而只是貌似平淡地说:记得当初我和小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的衣服领口处绣着双重的“心”字。
这样的句子看似平淡,实际上说明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连“初见”时那些最不起眼的细节,譬如衣服领口处绣的花样,都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好像是刚刚才发生过一样清晰。
纳兰也是如此。“人生若只如初见”,表达的就是那种一见倾心并且刻骨铭心的感觉。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把我们的思绪、我们的情感牵引到了人生中最美最动人的那一刻。可是,还没等我们从最美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第二句“何事秋风悲画扇”,又将我们的情感从美好的回忆一下子拉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来。
扇子本来是用来驱赶炎热的,夏天的时候,古人基本上扇不离手;可是一到秋天,天凉了,扇子用不上了,就被扔到箱子里再也没人去理它。因为扇子有这种夏天得宠、秋天失宠的遭遇,古典诗词里就常用“扇子”来比喻曾经很得宠但最终被抛弃或者被冷落的弃妇。例如汉代才女、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在她的《怨歌行》诗中就以“扇”这个典故来比喻女性对失宠的恐惧: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感情好的时候,女性就如“出入君怀袖”的“合欢扇”,与夫君如胶似漆,形影相随;可是一旦遭遇夫君的冷落,她的命运便如同秋天的扇子一般被“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除了扇子的典故之外,这首词的下半阕还用到了白居易《长恨歌》当中写到的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骊山语罢清宵半”,传说有一年的七夕,唐玄宗和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立下山盟海誓,约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贵妃逃跑途中在马嵬坡遭遇兵变,唐玄宗为了平息兵变,只能忍痛割爱,将朝夕相伴的爱妃赐死。杨贵妃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泪雨零铃终不怨”,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唐玄宗从避难的四川回长安的栈道上,听到雨中传来凄凉哀婉的铃声,这勾起了他对杨贵妃的思念,于是他创作了乐曲《雨霖铃》来寄托悲伤的心情。
当年的山盟海誓又能怎样?唐明皇还不是成了“薄幸锦衣郎”?堂堂一国之君,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故人,即情人之意——你这位“故人”这么容易就变了心,却还说情人之间的心本来就是善变易变的。
失恋有很多原因,如果这首词确实是写初恋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纳兰和初恋情人分手的时候,一定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的。痴情的女子,痛哭着埋怨纳兰变了心。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好像是古代爱情的通例。
可是这一回,恋人真的是错怪纳兰了。纳兰不是负心汉,他是一个多情种,他与恋人的诀别,并不是因为他喜新厌旧,而是迫于种种外在的压力。连李隆基这样的大唐皇帝都保不住心爱的女人,又何况是纳兰这样的少年呢?他没有忘记当年的山盟海誓,他的心也没有变,在这首词中他连用了两个有关女性悲剧的典故,正表明他对于爱情悲剧中弱女子的深切同情。这样的同情,如果不是自己有过亲身体会,是很难写得这么真切这么感人的。
与恋人诀别,多情的纳兰痛不欲生。尤其是分手的时候,初恋情人对他“薄情”“负心”的埋怨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没办法向恋人解释清楚人生的种种复杂与无奈。何况,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冲动过,谁没有犯过错?痛苦的纳兰只能不断地自责,他多次写到过类似这样的句子:“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他其实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多情,他后悔的只是从前太年轻,太草率了,“方悔从前真草草” ,对那段恋情没有好好把握,没有给恋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纳兰并不是薄情人,否则他不可能发出这样深情的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对初恋的回忆仍然是历久弥新,永远都不可能淡忘,永远都像第一眼见到恋人那样心动。只是当初的恋情越深厚,他对恋人的思念越强烈,就越不能原谅自己让这段恋情如此“草草”地结束,给恋人留下一生都不能弥合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