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在我很主观的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享受生命一刹间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使不死,也在天堂里了。
——三毛《雨季不再来》
1943年春天,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还笼罩在烽烟之中。
此时,日军在太平洋的战局已明显落于下风。为了抽调兵力支援东南亚战场,日本驻中国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下达命令,对中国内陆地区进行大规模进攻。
在猝不及防的炮火声中,陈嗣庆的二女儿出生了。这一天,是3月26日。
做律师的父亲对这个出生在春天的女儿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给她取名“懋平”,表达了他对整个民族脱离苦难的期盼——“愿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后来被称作“奇女子”的女儿没能成就什么惊天伟业,反而因太通透敏感,一生都在坎坷中挣扎,最终以早亡的方式与命运达成和解。
战争年代,每一步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1940年,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在上海生下大女儿陈田心后,在父母的劝说下,千里迢迢赶赴重庆与丈夫团聚。1943年是“重庆大轰炸”的最后一个年头,对三毛来说,却是人世生活的第一年(在张乐平的回忆中,三毛自称出生于1945年,其实这是为了读书改了年龄)。
在三毛的姐姐陈田心的回忆中,重庆的生活是这样的:“小时候对日本人丢炸弹的印象最深刻。那时妈妈抱着陈平,牵着我,往防空洞里挤,声音好大、好清楚,里面都是人。空袭结束,很多人没躲进去就这样没有了;家里的院子还被炸出个大洞。三毛也是,我们对小时候逃难的事记得特别清楚。”
轻描淡写的几行字,却真实地表现出当时的惊险:跑、躲、挤、挣扎、奔命……晚一步、一秒钟就是万劫不复。尚在襁褓中的三毛,对人间的第一印象便是烟火,这不是人们常说的“人间烟火”,三毛来到这世界,还没有欣赏过炊烟袅袅,她睁开眼感受到的是灰黑色的烽烟漫漫,听到的不是嘶吼号哭便是炮声,等到了夜里,一切归于沉寂时,她的耳边只剩下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祷告。
于动荡岁月里来到人间的三毛,终其一生渴望的不过是平淡简单,有一点点快乐就感到十分欣喜。
这个世界动荡不安,随时都会迎接死亡,除了生死,再无大事;但她不缺乏安全感,在那样艰难的岁月,她有母亲的怀抱牢牢地保护着她,所以才能不谙世事地长大。三毛会走路之后,给人的感觉是“很独立,也很冷淡” 。她并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女儿,“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 ,不愿意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也不会在惊慌哭闹中寻求安慰,稳重得像一个成年人。
这或许是自闭的表现,也或许是因为她对一切事物都太有好奇心,反而显得并不关心人类本身。
这个时候的三毛并不畏惧面对生死,很多孩子虽然没有经历过生死却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这源自家庭教育中常用的恐吓手段。从这一点来看,三毛似乎并没有接受过传统家教,这应该是受到父母西式教育和宗教信仰的影响。据三毛的父亲回忆,“在她两岁时,我们在重庆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坟,别的小孩子不敢过去,她总是去坟边玩泥巴。”
如果是三毛自己回忆这段往事,她会不会这样表达呢?——我小时候是傻的,不懂什么是死,总去坟边玩耍,也就是无知者无畏罢了,就算坟墓里的人跳出来,我也只会兴奋地“哦”一声,好奇地打量这具白骨,扑上去仔仔细细研究一番,可能还会好奇地跟他对话,问问他有怎样的故事。
三毛的人生第一站,是修罗场边上的乱葬岗。那看似繁华背后的衰颓,是人间与地狱的临界点。她这种坚定、单纯、远离世俗欲望的好奇心,造就了她一副玉石一般的心肠。但她又是脆弱的。
世间给她何种滋味、何种颜色,她便是何种滋味、何种颜色。人们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人们眼中的三毛何尝不是千变万化呢!时而癫狂,时而自持,时而无状,时而优雅——癫狂是因为有心,自持是因为无情,无状是因为易感,优雅是因为疏离。
三毛看到的、经历的,都原原本本地涂抹在纸上,她要说的都是故事。故事的本意并不是虚构的传说,而是过去发生的,真真切切存在的那些过程。在那些过程中,每个人的眼睛看到了不同的地方,每个人的心感受到了不同的感情,所以写下的故事往往不同。
陈嗣庆对幼年的三毛观看杀羊一事的评价印证了这一点:“对于年节时的杀羊,她最感兴趣,从头到尾盯住杀的过程,看完不动声色,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她在满意什么呢?满意看到生命对尘世激烈的留恋,还是终于结束挣扎的解脱?满意自己对结果的猜想,还是观看过程的新奇?
这个时候的三毛,心中没有善、恶、爱、恨的概念,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也不知道恐惧。她不介意生命的杀戮是否发生在她眼前,只对死亡充满好奇:生命的存在与消逝究竟有何不同?生命告别这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又会是怎样的?这与四十多年后三毛赴死的心情,在某种情况下或许达到了微妙的一致。
无情人也最有情。无情并非生来叛逆反骨,亦非天然愤世嫉俗,而是初次降临世界的雪一般的品性。
雪自天地而来,在人世中辗转一番,然后归于天地。给她阳光,便化作雨露;给她寒风,便凝作凄霜。她有形也无形,是完整的俗,也是至高的雅。她飘荡在人间烟火中,时而迷惘地仰望苍茫穹宇,时而悲悯地俯瞰四海八荒。三毛易感,易动情,尽情尽性地感受全部的人性后,对自己也能狠下心打碎重塑,是个一片冰心在玉壶的雪人。
像一片雪花的生涯,光阴温暖她又冰冷她,爱恨离合让她融化了又冻结了,经年之后,她早已不是最初的她,但又永远是最初的她。
对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物,她都冷漠地抱以顺其自然的态度,无所谓来,无所谓去,冷酷到感受不到周遭与自己的关联,感受不到被爱。这种冷的内里,是极致的热,是渴盼全心全意地付出,掏空自己去填补人间的遗恨,因此爱也浓烈,恨也浓烈。在冷与热的激荡和对抗中,三毛是难受的,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所以很多不懂得她的人,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两三岁的三毛,还是个刚刚成型、内里空荡荡的“稻草人” ,她的身体和灵魂没有感受到爱恨,所以她不在乎生死。
为了储水,重庆的人家都会在厨房里埋一口大水缸,因为存在安全隐患,所以大人们总会告诫小孩子不要靠近。三毛满怀好奇,趁着大人们吃饭的时候,一头扎进缸里,“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大人们见状大惊,赶紧将她救出,“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
小小的三毛是多么大胆,又多么聪慧,总能将白开水一样普通的日子活出精彩的滋味,仿佛等不及打扮一番便登上凡尘的舞台,迫不及待地出演一幕幕鲜活的奇遇记。
她还在探索,在品尝,在经历了爱恨之后,演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