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元旦,火车站。
吴畏站在站台上,穿堂风刺骨。他感到冷,前所未有的冷,好像裸体站在这寒风中,风在瞬间就击穿了他,让他觉得自己是空的。耳鸣,又开始了,像蝉叫,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伴着风声,让他迷惑这儿不是站台,而是森林。刚刚为了应酬客户,吴畏一个人喝了两瓶红酒。他不懂为什么中国人谈生意,不喝酒就没法谈;喝了酒,就什么都可以谈。现在红酒市场竞争很激烈,想进超市,想守得住超市的位置,都得靠关系去拼去抢。
要想维护关系,除了私下里的红包,就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男人的义气都是酒水里泡出来的,不喝,就别想让关系更近一步。吴畏自己是卖红酒的,他为了卖红酒而喝了多少红酒,自己都不清楚。胃就是这么喝坏的,喝完了吐,吐完了再喝。吴畏想,如果有一天不做这份工作了,他一口酒都不想再沾,他要把家里所有的酒都砸了,来告慰自己失去的好胃。
恍惚中,耳边隐约传来了站台的播报声,火车就快进站了,太好了。他想着,只要能赶紧上车,赶紧坐下来,他就缓过来了。在这趟从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上,挤满了过节回家的人。高铁票根本买不到,只能坐动车了。车厢里站满了无座的旅客,吴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穿过人墙,挤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吴畏连抬手放包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把包扔在了座位下面,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他总感觉有人在用肩膀顶他的头。被顶了好几次后,吴畏终于被顶醒了,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了旁边座位上一个小姑娘嫌弃的眼神。她也正斜着眼睛看他呢。吴畏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小姑娘说:“你好,是不是……我刚才睡着了,把头靠在你……你肩膀上了?”
小姑娘点点头说:“是的。而且你头还特别重,压得我这边的膀子都动不了了。”她看着也就是20岁出头的样子,齐耳短发,眼睛大大的,穿着很朴素,应该还是个大学生。
吴畏笑了,说:“我头大,所以重。不像你头小,看着就轻。”他本来想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好像并没有效果。小姑娘翻了吴畏一眼,没理他,继续看自己手上的书。
吴畏有点儿尴尬,搭讪说:“哟,看书啊,看的什么书啊?”
小姑娘眼睛也没抬一下,说:“中医书。”
吴畏顿时有点儿敬佩地说:“啊,你是中医学生呀?”
小姑娘说:“不是,我是学理工科的。”
吴畏很惊讶:“那你看中医书干吗,看得懂吗?”
小姑娘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吴畏,说:“大叔,我学理工科的为什么不能看中医书?中医又不是梵文,只要是中文,学什么科的人都能看都能懂吧?”吴畏刚想辩解自己不是大叔,可小姑娘没给他机会,继续说,“这年头看中医书的人多了,人人都应该有点儿中医常识,学会健康地生活。不能像你们这些中年男人……活得这么不讲究。”
吴畏这回可是真乐了,说:“我不讲究吗?我挺讲究的啊,吃的要好,住的要舒服,我平时坐飞机还经常头等舱呢!”
小姑娘很不屑地撇撇嘴说:“你那不是讲究,是显摆。真正会生活、注意健康的人,是合理饮食,作息规律。我一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你是一个特别不注意健康的人,而且说话……还满嘴酒气。”说完,故意表示嫌弃地捂了捂鼻子。这下吴畏就有点儿尴尬了,连忙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打圆场地说:“我刚上火车前确实喝了点儿酒,我马上喝口水漱漱口就好了。”说完赶紧弯腰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立刻顺着喉管流下去,胃里一阵抽痛。
火车很快到了德州,列车员开始在车厢里卖德州扒鸡。好多人买了,还要了啤酒,车厢里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吴畏本来就觉得不舒服,胃里难受,结果一闻见车厢里混合了酒肉、饭菜、方便面和人体荷尔蒙的味道,就开始想吐。
小姑娘又斜着眼睛看吴畏,说:“大叔,你一直在犯恶心,你是想吐吗?”
吴畏紧紧地抿着嘴,点点头。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这儿有小柴胡颗粒,你要吗?冲点儿水喝下,这个药有止呕的作用,也有解酒的作用。”
吴畏听了赶紧摆手,说:“不不不,不用了,我从来不吃中药,而且我也从没听说小柴胡能解酒啊。我知道我的问题,老胃病了,我有达喜,就在包里,一会儿吃。谢谢你啊。”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涌上来,他憋不住了,立刻起身奔向厕所。到了厕所,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除了老胃病,他总感到累,而且还觉得冷,恶心,身体酸软。他想这应该是和这段时间经常出差有关,确实是太累了。马上要过年了,到处都在搞年前促销,他已经连着在外面跑了快一个月,严重超负荷。他需要休息,他想赶紧回家,倒在床上睡上三天三夜,一分钟都不能少。
在金南下车的时候,吴畏和身边的小姑娘说再见。小姑娘看着吴畏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大叔,注意身体啊!”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10点了。难得毛毛还没睡,吴畏高兴坏了,抱着毛毛亲啊揉啊玩啊不肯撒手。沈鸿在旁边看着,觉得特别温暖,这种三口之家的其乐融融,真的太少了。老沈也高兴,乐呵呵地在旁边待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吴畏突然问:“爸,您怎么不看电视了?”
“啊,哦哦,我……我看着你回来高兴,就给忘了,马上看马上看。”说完就赶紧起身往电视机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唠叨着,“欸?我遥控器呢?我遥控器放哪儿了?你们谁拿我遥控器了?”
沈鸿一伸头,接话:“爸,遥控器不就放在茶几上的盒子里吗,您自己放的,怎么又忘啦!”
“哦哦哦,呵呵,瞧我这记性。”老沈立刻笑着自嘲,然后打开电视专心地看了起来。
吴畏看看沈鸿,沈鸿悄悄地皱眉,低声说:“我爸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记性特别差,刚说的事儿,转身就忘。”
吴畏笑笑:“老人嘛,记性都不好。我现在记性也差,别说转身了,刚转头就忘了。好多事情都得记在本子上,你说我是不是得老年痴呆症了?”
沈鸿笑:“你不是一直有吗,这么说搞得好像你才得似的。”
正说笑着,毛毛一阵咳嗽。
吴畏皱着眉,问沈鸿:“不会吧,毛毛的咳嗽还没好啊?”
沈鸿苦着脸说:“是啊,断断续续的,都快有两个月了。中间好了一阵子,最近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冷了,她又有点儿咳。”吴畏说:“明天我休息,要不我们带毛毛去医院看看吧。”话刚说出口,吴畏就想起了上次带毛毛挂水的经历,立刻腿就软了。他赶紧改口道:“或者,我们带她到附近的医院看看。”沈鸿瞅了一眼吴畏,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思,说:“你安心在家休息吧,我明天观察一下,不行我和爸爸带她去。”
第二天一早,沈鸿就和老沈带着毛毛去医院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吴畏也才刚起来一会儿,因为他昨晚又失眠了,早上快4点才睡着,所以睡到了中午。看到沈鸿和爸爸一脸疲惫地进门,吴畏赶紧迎了上去,问:“毛毛没事儿吧?医生怎么说?”沈鸿皱着眉说:“医生说毛毛肺部有啰音,怀疑是肺炎,拍了片子,没等到拿,人家中午就下班了。我们就只能先回来,下午再过去拿片子,搞不好要住院。”
“啊?不会这么严重吧?”吴畏心疼地抱起毛毛。毛毛还在咳嗽,小脸红红的,嘴唇也红。老沈对沈鸿说:“下午我去拿片子,你去上班,别总请假了。我坐公交车去,也方便。”
下午,吴畏在家带毛毛,少有的父女时间。毛毛趴在吴畏身上,听吴畏讲故事。吴畏讲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感觉到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缺氧。吴畏说:“宝贝儿,咱们不讲故事了好吗?你自己看一会儿行不?”
毛毛摇摇头,说:“还要讲,还想听。”吴畏面露难色:“爸爸讲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毛毛有点儿生气,皱着眉头,嘟着小嘴说:“每次妈妈都给我讲好长时间,你怎么才讲一会儿就累啦?”吴畏笑了,揪了揪小朋友的耳朵说:“这样吧,爸爸带你下楼玩一会儿,我们去荡秋千好不好?”毛毛一阵雀跃,立刻滑下沙发,去穿鞋了。
下午虽然有太阳,但是走在外面,还是感觉风很冷,树叶凋零,到底是冬天了。吴畏缩了缩脖子,领着毛毛往小区的游乐场走。还好是下午,也没什么人,游乐场的滑梯、摇摇椅和秋千都空着。吴畏赶紧把毛毛放进秋千的坐篮里,两人就玩起来。毛毛玩得高兴,一边荡一边说:“爸爸再高点儿,还要高,再高。”风把毛毛一头蓬发吹得乱七八糟,两人笑着叫着,声音传到了好远的地方。
当天夜里,毛毛就发起了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