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月后，医院的ICU病房门口。

医生又问了一遍：“到底切不切气管，你们家属赶紧决定。”

老沈、沈鸿和吴畏都不说话，毛毛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腿，哼哼着：“妈妈你别哭，你别哭，外婆是不是死了……”

过了一会儿，吴畏抬起头，看着老沈和沈鸿说：“切吧，至少这样还有希望。”老沈犹豫了一下，沉沉地说了一句：“不切。”

吴畏急了：“爸，咱们就这么放弃治疗了吗？不能啊！”

老沈眼睛红了：“不是放弃，是不能再让她受罪了。”说完，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对医生说，“不切气管了，不切。”

医生看着他们说：“行，你们签字就行。”说完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又折回来说，“你们三个挨个进去和病人道个别吧，不要三个一起进，一个个地进。”

吴畏第一个进去的，他想看看老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救。结果一进去，看到老人的样子，他就彻底死心了。老太太赤身裸体地躺着，只有上身反披着一件病号服，下身盖着被子。嘴里、鼻子里、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由于一个多月没怎么吃过东西，老人已经瘦得不到70斤了。那个神气活现的胖老太太不见了，床上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骷髅一样的躯体。吴畏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回来过了，要不是沈鸿给他打电话，他还有几天才能回来。走之前，沈妈妈还在普通病房，还能睁眼，还能用低微的语气和他说话，但是现在，他觉得岳母其实已经走了，只剩下气若游丝的空壳。

他坐下来握着岳母的手：“妈，妈，您能听到吗？”

岳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吴畏闭上眼，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天下无敌无所不能的钱，在生命面前微弱到不值一提。自从住进ICU之后，每天近3万的治疗费，好像是打了水漂，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就消失了。而岳母的生命，没有因为钱而做丝毫停留，就像握在手里的沙，从指缝里全部悄然滑落。现在医学水平已经如此发达了，吴畏以为只要花钱就可以治好病，至少可以拖延生命。这些想法，都错了。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一件事情：钱有两样东西买不到，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健康。

这次为了给岳母治病，几乎花完了他手头上所有的积蓄，每天医院都像是在烧钱一样为岳母治病。到了ICU之后，卡上的数字更是像被吃掉了，可病却没有好——钱在病面前，连个屁都不如，消失得没有半点儿痕迹。这么多钱，普通的工薪阶层要挣多久？也许是一辈子。吴畏想起一句话：人一生挣的钱，在最后一年全部给了医院。现在看来，这不是笑话，而是事实。

老沈是第二个进去的。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和老伴儿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老沈眼睛通红，跟沈鸿说：“一会儿你克制一下自己，别让妈妈太伤心地离开。”

沈鸿早已泣不成声，毛毛要跟着进去，被老沈拦住了。“外婆一定不想让毛毛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毛毛不进去了。”然后他就拉着毛毛往外走，说，“外公去给你买点儿好吃的。”

吴畏看着他们走远，然后上前抱住哭泣的沈鸿。沈鸿冷静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说：“我进去了，你别走，在门口等我。”

半个小时以后，在沈鸿的陪伴和注视下，沈妈妈走了。带着对家人的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带着她的那些操心事儿，满含遗憾地走了。

办完丧事一周后的晚上，老沈吃完饭，把沈鸿和吴畏叫到了跟前。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老沈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了两个红本本，递给了吴畏：“这是我和你妈那套房子的房产证，你们拿去把房子卖了吧。”

“啊？为什么啊爸，卖房干吗？”吴畏和沈鸿同时问。

老沈摆了摆手，低声说：“这次给你妈看病，花了你们多少钱，我心里有数。你们为了留钱给你妈治病，买的学区房还贷了款，我估计存款已经全部花完了。本来给你妈治病的钱，就是应该我们自己出的，但是医院那边我一直走不开，实在没时间去处理这个事儿，所以就先用你们的。现在你妈走了，药费也结清了，也到了把这事儿了结一下的时候了。你们去把房子卖了，然后把学区房的贷款还清，估计还能剩下100多万，就先放在你们那里，以后如果我有需要的话，再问你们要。”

老沈叹了口气，摸摸头说：“从今往后，我一个人了，你们不嫌弃，我就跟着你们住了，要房子也没用，还要经常过去打扫。你妈妈的东西我这两天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该留下的我都留下了，你们直接挂出去卖就可以了。”

吴畏听完，心里很是难受。他知道，如果他把房产证退回去，岳父可能会误会他们不想让他来住，这样就太伤心了。但要是不退，这是老人唯一的房产，卖了的话，老人一辈子攒下的所有积蓄就都没有了。那房子里的所有记忆，也都烟消云散了。老沈好像看出了吴畏的犹豫，说：“放心吧。过去的一切，我都记着呢，记在心里了。你妈没走，和我在一起呢。我有相册，手机里也有不少照片，都是回忆。”

“可是爸，这毕竟是您的房子，你们老两口一辈子才攒下的。要不这样，房子先不卖，贷款那边……”吴畏话还没讲完，沈鸿就把他打断了：“好的，我们把房子给卖了，先把贷款还上。剩下的钱，我们用您的名字给您存上。就这样。”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吴畏没再说话，老沈点点头。

晚上关门上了床，吴畏问老婆：“你今晚怎么这么坚定啊，你把你爸的房子卖了，他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沈鸿看着吴畏：“他还有我，还有我们。”她说得对，贷款一日不还，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是一种压力。如果妈妈知道，她也一定希望不要这样。另外把爸爸的心意收下，他以后和他们住在一起才会安心，觉得自己也是为这个家庭做了贡献的人。如果一味地推让，反而会让爸爸住得不安心。日子还长，爸爸的情和债都可以慢慢还。反正以后爸爸就一个人了，她会一直照顾他，那边的房子也不会再有人去住，现在卖掉和以后卖掉区别不大。

吴畏听完沈鸿的想法，也无话可说。沈鸿应该更了解她的父母，只是吴畏觉得这样做，有点儿过意不去，沈鸿的父母真的把一切都给了他们。中国的父母为了孩子，真的是毫无保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