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南市人民医院,肿瘤内科,病房。
沈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这次化疗后,她的反应特别强烈。恶心,一直呕吐。身体虚得站不住,还时不时地耳鸣、脑鸣。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前两年好不容易长出的头发,这次很快就掉没了。
第一次患癌症住院的时候,她觉得没什么,心里就有种自己肯定能好的感觉,所以不管是术后恢复,还是放化疗,她都觉得没那么难受,忍忍就都过去了,日子有盼头。但是这一次,她感觉不一样了,她发现身体好像已经被掏空,面对药物的侵袭和扫荡,身体完全失去了抵抗力。所有的痛苦都特别清晰,甚至疼痛在哪根筋上她都能感觉得到。很多时候她像是落在了深海里,冰冷刺骨,周围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身体就一直往深海里坠落。
她感觉,日子不多了。
她努力睁开眼,歪了歪头,就看见了趴在床边打盹的老沈。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就一直这样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她年轻的时候特别烦他这副没情趣的样子,也不幽默风趣,也不会带她出去玩,更没什么个性,就是个老好人。她常常想,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做得比他威风得多,至少得有种男子汉的气势。不像他,做个工会主席窝窝囊囊的,谁也不敢得罪,到头来就落下个好口碑,啥也没有。可是现在,她突然叹了口气,还好,他在。看到他,好像深海里又透出一丝丝光,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老伴儿就是老来伴儿吧,不是爱人,是亲人。在起不了身的时候,能扶一把;在吃不了饭的时候,能帮着喂一口。所以婚姻到最后,就是病床前的彼此安慰,相互信任,相互照顾,彼此都不那么孤独。
但是,如果她先走了,那独自被留下的老沈,以后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能先离开也是一种幸运啊。她伸手,碰了一下老沈的手,老沈立刻醒了,问她:“怎么了?想喝水?”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说:“老沈,我不想化疗了,咱回家吧。”老沈一听就急了,说:“那怎么行?绝对不行!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放弃治疗啊。”沈妈妈也急了,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说:“不是放弃治疗,是我太难受了,我真的不想治了。我就想回家,和毛毛在一起,能活多久就多久吧,至少我还高兴一些。”
老沈看到老伴儿流泪,又心疼又难过,说:“你是不是想毛毛了?那我让沈鸿今天下班带她过来看你。”
沈妈妈说:“别别,别老让孩子过来,这医院到处都是病菌,对孩子身体不好,别被传染了。”
老沈握着沈妈妈的手,说:“我知道你难受,可是化疗就是这样的啊。不化疗的话,那怎么治病呢,你的癌细胞没办法杀死啊。”
沈妈妈一边流泪一边说:“可是我感觉这药,是要把我杀死啊。”
老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劲地抓着老伴儿的手,给她些勇气和力量。沈妈妈也没再说什么,含着泪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老沈看着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那么要强的人,没想到会无力成这样。年轻的时候,她多漂亮多明亮啊,整个人都会发光。学校每次演讲、大会发言,她都是代表,英姿飒爽,气势如虹。他们经人介绍认识,没什么惊心动魄、波澜起伏的爱情。他觉得她优秀好看,她觉得他老实本分,就这样而已。她比较好强,什么事儿都喜欢拿主意,事无巨细都喜欢问、喜欢管。他本来就性格随和,不争是非,所以由着她强,由着她管,他都可以。这些年在家里他被管惯了,凡事也都请示惯了。现在突然多年的老领导就这么病倒了,不说话,不指示,不批评,不教育,他真的有点儿不习惯。他不敢想后面的事情,只想让她快点儿好起来。他现在特别后悔之前总是惹她生气,他觉得自己太不听话,太不知道心疼人了。所以他心里暗暗发誓,等老太婆好了以后,自己要更听话,让干吗干吗,绝对不能再让她不高兴了。
正想着,病房里走进来两个人,是隔壁床一个老头儿的儿子和儿媳。两个人一进来就赶紧掀开老爷子的被子,摁老爷子的腿。突然听见儿媳高兴地一声惊呼:“哎呀,真的消肿了。”儿子也特别高兴,拎起床边的尿袋跟媳妇儿说:“看,小便也多了好多。”老沈听了赶紧走过来凑着看,说:“哎哟,还真是的,真好。”
这个隔壁老头儿是什么问题呢?肺癌。刚做完手术不久,也在做放化疗。可是老头儿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胸腔和腹腔积水,浑身水肿,同时小便不利。医院暂时停止了输液,疼痛时给吗啡止痛,然后用呋塞米片消肿。可是效果不好,老头儿的水肿问题还是很严重,不吃药就完全不排便,大小便都没有。老头儿的儿子和儿媳很着急,虽然是癌症,家里人也做了心理准备,可是老人这么痛苦,身为子女还是很不忍。后来儿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中药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老人用了,没想到才用了两服,情况就大有改善,开始自主排尿,水肿也消了很多。
老沈看着觉得好神奇啊,赶紧问老头儿的儿子:“小伙子,你这神药是从哪儿弄来的啊,是不是什么秘方啊?”
小伙子笑:“大爷,哪儿有那么多神药和秘方啊,是我回家从一本中医书里找到的。”
“啊?你自己找的方子啊,你会中医吗?”老沈皱着眉,不相信地问。
小伙子老实回答:“我自己学过一点儿中医,懂些医理。方子也不是我自己拟的,是《伤寒论》里的一个方子,叫五苓散,专门治疗小便不利造成的水肿。”
老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自己看书就能给你爸治病了,这也太神了吧?中医那么难的东西,你自己看书就行?”
小伙子的媳妇儿说话了:“大爷,我老公和我都是中医爱好者,我们平时都会看些中医书,但是学得不深。中医没那么难,就是根据症状来判断病因,然后对症治疗。我公公这个问题,正好比较典型,中医里有专门的药,所以效果很好。”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沈佩服地点点头,说,“真好,真好。”
他突然灵机一动,说:“哎,小伙子,既然你们这么厉害,也给我老伴儿看看吧,也帮她找个方子。她现在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总吐,又没精神。你们帮着看看,有没有什么药也能给她吃点儿啊?”
小伙子一听,赶紧摇手说:“哎呀,这个不行不行,我们可没有这个本事,我们不是医生,就是自学了点儿中医,还没到给癌症病人看病的地步。再说了,大爷,不怕您生气,癌症这个病,有多严重我们都知道,也就是这人是我亲爸,我才敢在这个时候给他擅自用点儿中药。换成别人,我就算有这个水平,也没这个胆子啊,万一给治坏了,没法负责啊……”说完,小伙子看了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妈妈,表情十分为难。
老沈叹了一口气,说:“哎,也是。”这种时候,所有的治疗都很关键,说不定哪里不对,就要了病人的命。也就是亲生父子敢这样了,其他人是真没这个胆子。这个肺癌老头儿真是幸运,有个懂点儿中医的儿子,之前都胸闷得喘不上气了,现在消肿后呼吸都顺畅了好多。老头儿自己也挺高兴的,看着儿子儿媳说:“我有点儿饿了,你们去给我弄点儿粥吧。”夫妻俩一听这话,真是激动啊,好几天没听老爷子说饿了,赶紧忙不迭地说:“好好好,马上去弄。”
看着他们这一家人,老沈郁闷地走回沈妈妈身边坐下。他这会儿多希望自己也会点儿中医啊,最好是会点儿法术,可以一下子帮老婆子解除痛苦,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子难受,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太没用了。还没郁闷完,耳边就响起一声“爸”,一回头,原来是吴畏拎着一包水果进来了。“妈怎么样了,好点儿没?”老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吴畏坐下。沈妈妈虽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是因为疲惫,也懒得睁开眼睛,不过她的耳朵和脑子都异常清晰,什么都知道。
吴畏说:“我刚去把妈上个星期的医药费结了,您放心吧。另外,我已经找朋友帮忙了,准备把妈转到后面的高干病房去。那里是单间,价格虽然高一点儿,但是一个人一间病房,特别安静,卫生条件也好,有独立卫生间。这样您也能支个躺椅在旁边休息了。看护晚上陪夜,也不用睡凳子上了,可以支张小床。”
老沈本来觉得那多浪费钱啊,没什么必要,但一转眼看到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老伴儿,就没说话。他心里想,要是能让老伴儿住得舒适一点儿,当然好了,所以就嗯了一声,满含感激地看了吴畏一眼。吴畏笑笑,点了点头。
沈妈妈都听见了,也想说不用了。可是她没说,因为她想让老沈待得舒服一点儿。现在这个六人病房,连病人带家属,房间里长期有十人以上,吵吵嚷嚷,人来人往,空气不好不说,老沈连伸直了腿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行。整天就窝在床边的木凳上,人也受不了。如果能有个宽敞的地方,老沈也不用这么受累了。
老两口心里想的都是对方,就这样,他们接受了吴畏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