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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周后,家里。深夜。

吴畏拖着沉重的身体和皮箱,用钥匙悄悄地开门。结果钥匙刚插进门锁,门就开了。沈鸿穿着睡衣和往常一样,在等他。吴畏心里一暖,放下行李张开手臂抱住了她。她总是那么香香软软的,搂在怀里让人踏实。每次出差回来,吴畏进门都会这样搂着她,好像不这么贴近一会儿,就没办法抚慰一直在外面奔波的身体。可是今天,刚抱住一会儿,冷汗就从他额头、后背慢慢地流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重地压在沈鸿的肩上。

沈鸿一惊,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胃疼了?”吴畏哼了一声。沈鸿着急了,赶紧要扶丈夫坐下,但是吴畏不动,撒娇似的说:“我不想动,我就想让你这样抱着我。”沈鸿本来还有点儿和他生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强撑着承受一个男人的重量。他们就这么抱着。

过了一会儿,吴畏的疼痛缓解了一些,可又有点儿恶心,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马桶前,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酸水,然后就是不停地反胃干呕。沈鸿吓坏了,一边拍吴畏的后背,一边给吴畏找杯子漱口。吴畏轻轻地摇摇手说:“没事儿,最近老是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吴畏在马桶前接着蹲了几分钟,又吐了两口,才感觉舒服些,然后由沈鸿慢慢地扶着到沙发上半躺下。沈鸿想去给吴畏弄点儿吃的,吴畏不让,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和她说说话。自从那天办完离婚手续,第二天吴畏就出差了,一走就是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沈鸿办好了买房的所有手续,贷款也办好了,女儿上学的事情,就这么妥妥地做好了全副准备。

吴畏瘫在沙发上,头发乱蓬蓬的,脸色不太好,汗把T恤都浸湿了。沈鸿看着他憔悴劳累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一秒钟就原谅了他所有的任性。吴畏虽然感到很疲惫,可他心里是高兴的。人虽在外,但家里事情的进展他都知道,所以很开心——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再苦再累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挣到钱,他怎么辛苦都没关系。这次要不是因为有钱,也不可能说买学区房就买了,近400万的房子,也就贷款了不到100万。挣钱很重要,有钱好办事。吴畏有句口头禅: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儿;如果有,就是钱没花到位。一路走来,事实证明,基本都是这样的。

“这两周累坏了吧?辛苦你了。”吴畏抓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沈鸿说:“我还好,毕竟是在家里。你不一样,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不能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睡觉也没个点儿,这样下去人怎么能受得了呢。是不是胃药又没有按时吃,所以才胃疼的?”

吴畏苦着脸说:“是啊,忘记了。你现在赶紧去帮我拿一下吧,就在我的背包里。”

沈鸿赶紧起身去拿,打开背包一看,一个漂亮的礼盒出现在眼前。沈鸿嗔怪地看了吴畏一眼,说:“又来这一套。”

吴畏得意地坏笑说:“打开看看。”

沈鸿一边打开一边说:“我猜猜看,嗯,根据这个重量来看嘛,可能是个首饰,但是什么首饰呢?手镯?”

吴畏不说话,就笑。

沈鸿好不容易拆开包装,一声惊呼:“啊,手表,卡地亚蓝气球?”

吴畏说:“是啊,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块这样的手表吗?”

沈鸿又惊喜又心疼地说:“可是这款太贵了,我只要普通的那种就好。这种镶钻的,太贵了,平时上班戴多不好意思。”

吴畏说:“管别人怎么看呢,喜欢就好。你是我老婆,就应该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再说钱都是我靠本事赚来的,又不是来路不正的钱,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可是……”沈鸿小心地拿着手表,左看右看,“这个手表很贵呢,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吴畏有点儿得意地说:“你就别管多少钱了,反正你老公能挣钱。”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沈鸿身边,接过手表,说,“来,我给你戴上,看好看不好看。”

“哎哟,真是太好看了!”吴畏端着沈鸿的手,夸张地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似的说,“瞧瞧,这哪儿像只人手!”沈鸿一听,刚要敲打他,他立刻严肃地说,“这明明就是仙女的手。”

沈鸿笑着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吴畏忍不住了,抱着沈鸿好好地亲了一口,说:“仙女是我老婆,我是猪八戒。”

沈鸿娇笑:“谁是你老婆,我目前单身。”

“哈,这么巧啊,我也是哎。”吴畏来劲了,“仙女叫什么名字啊,家住天庭几环?”

沈鸿翻了一个白眼儿,一边高兴地翻着自己的手腕看闪闪发亮的手表,一边不屑地说:“我不告诉你。我年龄还小,我妈不让我和陌生老男人说话。”

“哦,对了,说到妈,她怎么样了,医院最近怎么治疗的?你今天去看她了吗?”吴畏收起了调皮的笑容,认真地问。这话像是秤砣似的,一下子把沈鸿刚飞扬起的心情拽到了地上。沈鸿叹了一口气,垂下手臂,郁闷地看着吴畏说:“还不是那样嘛,化疗有多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只能看着,谁也帮不了她。爸爸整天在她旁边守着,看她难受,爸爸也跟着流泪。”

吴畏慢慢地把沈鸿拉到怀里,把脸贴在沈鸿的头发上,闭着眼睛说:“放心吧,我这两天再找人给妈换个单独的病房,让她好好休息。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手段,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沈妈妈是个个子不高、有点儿微胖的老太太,整个身形像个干瘪的梨子,脸上没什么肉,肚子却挺大的。退休之前她是沈爸爸单位的子弟小学的语文老师,特别能说会道,擅长讲各种革命大道理,再调皮的孩子见到她都得绕道走。她精气神儿足,声音洪亮,皮肤又白,所以看着总是要比实际年龄小几岁。后来退休了,没有学生可以让她演讲,也再没有学生家长主动上门聆听教诲,她在家待得实在无聊,就把教育的战场搬到了院子里。因为住的是单位大院,前后都是老同事老邻居,熟人社会,如鱼得水。不久之后她就成了大院里的妇女领导,走哪儿都有一群老太太跟着,一言不合就开妇联大会,或者载歌载舞地歌颂新中国。小日子过得满满的,可惜幸福的退休生活还没享受多久,沈鸿就生了女儿毛毛。

沈妈妈再爱玩耍,可是有了外孙女还是要亲自带的,她不放心任何人。所以老两口儿就从住了好几十年的单位大院搬到了沈鸿家,开始了祖孙三代新生活。沈妈妈性子这么要强,带孩子方面当然都要听她的,毛毛的吃喝拉撒都得按照沈妈妈的意思办,就连断奶,沈鸿也打了好几次报告才得以批准。沈鸿了解妈妈,知道她个性刚烈,控制欲强,所以很多事情即使自己有想法,也不会多说什么,由着妈妈的性子来,只有她高兴了,全家人才能都高兴。

沈爸爸是个文弱的小老头儿,个子也不高,头发稀疏,眉眼处处透着温和。虽然一直是厂里的领导,但没架子,工会主席是大家公开投票选出来的,就是因为他心善又和气,人缘极好。他的好脾气不仅对外,对老婆也是一样,知道老婆强势,自然就示弱。自打退休以后,基本就黏在电视机前面,反正老婆什么都要管,他也乐得清闲,什么都不管。后来有了毛毛,沈妈妈的主场从院子里转移到家中,他这种吃闲饭的行为显然不再被允许。沈妈妈给老头子列出了一份日常工作清单,主要是买菜、看娃、打扫卫生之类,沈爸爸也乐意做,反正都是为了这个家。即使是这样,也总是有很多地方让沈妈妈各种不满意,抱怨老头子已经成了沈妈妈的开场白:“哎哟,你这笨老头儿,看你买的这些菜……哎哟,你是要气死我啊,让你给孩子喂口水,看你洒得这一身……这么冷的天,你看孩子睡这儿,也不知道关个窗户……”老沈听着,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不往心里去。他知道她好说教,喜欢找毛病,这不是人品问题,算是职业病。

就这样过了快三年,也就是两年前,沈鸿的妈妈体检时被查出了肝癌。因为发现得早,治疗及时,所以当时手术很成功,医生说预后良好。出院的时候医生再三嘱咐她要好好休息,不能劳累,可是老人家天生操心的命,就是闲不住。自从妈妈生病后,沈鸿就找了个全职保姆住在家里,帮着做家务和接送毛毛。沈鸿觉得妈妈生病和带孩子太操劳有关系,想着等出院后就让父母回他们自己家住,好好休养,等妈妈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说。

可是没想到回家才几个星期,沈鸿的妈妈就嚷着要过来继续带毛毛,说自己在家闲不住,待着难受。另外,沈鸿妈妈对带毛毛的阿姨很不放心。她从网上找了好多保姆虐待孩子的照片和新闻给沈鸿看,说这些保姆都是外人,靠不住,孩子必须得自己带才放心。所以很快,沈鸿的爸爸妈妈又搬过来和沈鸿他们一起住了,沈妈妈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辞退保姆。平时除了买菜和接送外孙女上下幼儿园是沈爸爸的工作以外,其他的活儿都是沈妈妈的。沈鸿请过几个钟点工阿姨,想让她们给妈妈做个帮手,可是没有一个用着超过一个月的。沈妈妈不是嫌人家手脚慢,就是嫌人家干得不好,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地拖得也不干净。总之,所有阿姨都又笨又懒,她总说看阿姨干活比她自己干活都累,谁也不如她,她谁也不需要。

老沈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接送毛毛。来回的路上听外孙女叽叽喳喳、口齿不清地讲一些幼儿园里的事情,他就特别高兴。他总是背着家人,给毛毛买巧克力、冰激凌什么的吃。本来说好谁也不告诉,可是每次一进门,毛毛见到外婆就全招了,然后老头子就被老太婆一顿臭骂。不过老头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往电视机前一坐,管你说什么,他都假装听不见。

本来日子过得挺平静,但是没想到一个多月前,沈妈妈一次感冒后,突然感觉又不行了,开始出现身体乏力、虚弱和眩晕的症状。到医院一检查,发现癌细胞扩散了,腹腔很多地方都有。这次不能再手术了,只能放化疗,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让家人做好思想准备。这下全家乱套了,沈妈妈住院,只能沈爸爸去照顾。虽然请了一个看护,但是三餐还需要老头子做。赶上沈爸爸不舒服的时候,还得需要个家人在旁边陪伴。这老两口儿一不在家,孩子就没法管了。之前请的保姆被赶走,临时找也找不到一个信得过的人。吴畏整天除了出差就是加班,很少在家,带孩子的事情完全指望不上他。可是沈鸿也要正常上下班,不可能带着毛毛。正好赶上放暑假,沈鸿只能暂时找了个托管班。但是托管班只管半天,中午吃完饭后孩子就得接回去。所以沈鸿只能早上送完孩子去上班,吃完午饭得先请假接孩子,然后把孩子带去单位,等下班后再一起回来。

去医院看妈妈,只能偶尔抽中午的时间,把毛毛暂时交给同事代管一下,或者下了班以后再说。医院离单位远,又不好停车,只能倒地铁。沈鸿两头跑,还拖着个孩子,真是疲于奔命。人到中年,父母、孩子、伴侣、自己,就成了桌子的四条腿,不能有一条腿出问题,否则桌子不是歪就是倒。

生活变得脆弱不堪,不堪一击。

一开始领导还表示同情,对沈鸿的情况睁只眼闭只眼,结果都一个多月了,沈鸿天天这样,还经常因为其他事请假,领导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政府机关,虽然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但是上班的考勤纪律还是要遵守的,人多眼杂,一个人做得不好没处理,其他人很快就会有样学样。沈鸿这些年来一向表现不错,又是科长,本来领导是很看重她的,近期也有转岗提拔的意思。但是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个事儿,而且显然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领导心里就不高兴了。谁家还没个事儿呢?不能因为家里的事就耽误工作,更不能在单位造成自由散漫的风气。心一散,队伍就不好管了。现在的人,想松容易,想紧难。于是领导给沈鸿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好几次开会都点到了她,让她很难堪。

结果在这个月里还遇上吴畏让她离婚买房的事情,所以她心里特别乱,觉得委屈,又不知道该跟谁说。离婚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两位老人的,他们不懂,会以为是真的,后果不堪设想。离婚的事情,更不能让单位里的人知道,本来就人多嘴杂,要是知道她离婚了,那背后的风言风语真的能把人“说”死。沈鸿特别怕被人念叨,不是别的,就是嫌烦。她只想默默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谁也不想管,也不想升官发财。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想过好小日子也很艰难。

“吴畏……”沈鸿轻轻地抚摸着吴畏的头,她本来想说,“别那么拼命地挣钱了,我不需要你给我买这些昂贵的礼物,你能不能多在家帮帮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很累。我不想要你挣钱,我想要你在家。”可是看到吴畏筋疲力尽的样子,沈鸿又把话咽了回去。吴畏不容易,她都知道,妈妈的医药费和之前的手术费用,都是吴畏给的,没让老人花一分钱。他总说:“你爸妈以前帮我的,我都欠着,现在还帮咱们带孩子,我更欠他们的。绝对不能再让他们花钱治病了,所有的费用我都出,我要给咱妈最好的医疗,绝对不能让妈受罪。”这次沈妈妈住院后,吴畏更拼了。他发现了钱的重要性,关键时刻钱能救命。沈鸿是公务员,工资就那么些,要让这个家庭有保障,有安全感,必须挣很多很多的钱。这些话,吴畏整天都和沈鸿念叨,所以她明白,就算她说出那些话,吴畏也不会回家,他放不下他的事业。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挣很多钱才能有安全感。

沈鸿只好轻轻地拍了拍吴畏的脸,说:“你先去洗洗脸,我倒水给你吃点儿药,然后早点儿睡吧,明早咱们都要上班。”吴畏很听话地放开沈鸿,但是没去洗脸,而是直接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床边。毛毛睡得很香,身上有股奶奶的味道,眼睫毛长长地耷拉着,圆嘟嘟的小脸肉得像个面团,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玩累的小狮子。吴畏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心都被融化了。这个小人儿,怎么长得这么快啊,每次出差回来,都感觉她又长大了。吴畏好焦虑啊,真希望女儿慢慢长,希望她一直这样小小的。他不想让她长大,不想让她过那么艰难的人生,他想一直宠着她,把她守护在怀里,一辈子帮她遮风挡雨。 qMiLfPXzdXo5BQo8MM/hrMIp56CYHoxRA+yVq3rJ5u4vH6hXGiewLxR1skT0Xo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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