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5年7月的夏天，中午，刚刚入伏。

之前的梅雨季把金南市的天空刷洗一新，透蓝透蓝的。云朵像泡沫，低低地堆在蓝天下，阳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整个城市又好像是被塑料袋捂着，不透一丝风。大地和人体的热气蒸腾到半空散不出去，弥漫成湿热，让人呼吸困难。街上行人不多，大家都躲在空调房间里。即使是路边的小吃店，也关着门，开着电扇，生怕外面的热浪会随时滚进来，灼伤汗流浃背的食客。

吴畏和妻子沈鸿默默地坐在一个面馆里，低头吃面。虽然小店里开着空调，但是汗水还是从他们额头上密密地渗出来，显得两人油腻而烦躁。

“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沈鸿低低地问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她抬头看着丈夫的脸，目光阴郁。吴畏没有和她对视，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鸿看着吴畏。眼前这个男人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认识已经有17年了。当年那个高瘦青葱的阳光男孩儿，现在已经成了眼角有皱纹的中年人。但即使是这样，吴畏也是英俊挺拔的：简单的短发利索地蓬勃在头顶，两道剑眉下是一双深邃黑色的大眼睛，鼻梁直挺，嘴角坚毅地微微向下，整个脸的轮廓透着干脆硬朗。

现在，这张好看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嬉笑与自信。他低沉着脸，像个满怀心事的小孩儿，心里揣着好多秘密，既怕被人察觉，又很想找人诉说。

“上名校对于孩子来说就这么重要吗，甚至比拥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更重要？我们要不要……”沈鸿盯着吴畏的眼睛，言语恳切。

“好啦，”吴畏忍不住打断了妻子的问话，口气有点儿不耐烦，但是眼神一直在躲闪，不敢迎着自己的妻子，“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吗？昨天说好了，你答应听我的。”

“可是我，还是……”沈鸿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哽咽着有点儿说不下去。吴畏抬头悄悄地瞥了一眼，看到沈鸿难受的样子，他立刻心软了，伸出手握住沈鸿的手，哄道：“不管怎样，我们都还是夫妻，最好的夫妻，永远都不会分开。”

下午2：30，民政局。随着啪的一声落下，吴畏和沈鸿离婚了。

出了门，吴畏牵起沈鸿的手：“老婆，你终于自由了，这下你要是不理我，我就惨了。”沈鸿轻轻地挣脱了手，冷淡地看向一边：“一点儿也不好笑。”吴畏尴尬地笑笑，然后正色说：“好了，不开玩笑了。你赶紧去房管局开购房证明吧，我马上去和卖家再联系一下付款的问题，我们一会儿电话里再说。”看沈鸿没吱声，吴畏也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汗慢慢地从吴畏头上流下来，他觉得太阳有点儿毒，他快被融化了。

沈鸿坐在出租车上，脸望向窗外。好奇的出租车司机一直在后视镜里偷偷地瞄她，不知道这炎热的下午，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瘦弱好看的女人，像被冰裹着似的，从里到外透着凉意。沈鸿脸冲着窗外，但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不停后退的高楼、大树和人，都逐渐变得缥缈，她的眼前被蒙了一层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看不清周遭的世界。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就是心里隐隐的疼痛——结婚快八年了，本来以为能长久一辈子的婚姻，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像个被打蒙的人，不知道是该先抚摸自己的伤口，还是该先觉得疼。

多少人都羡慕她的婚姻，她和吴畏从高中走到现在，仿佛都已经长成了一个人。但是今天，为了买房，买学区房，给女儿上小学，就为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居然离婚了。不离没有办法，他们名下已经有一套房子，再买就限购了。可是毛毛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吴畏认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定要让孩子上名校，所以买学区房成了当务之急。这一年来他们一直到处看，到处找，房子要么老，要么小，要么又老又小，破烂不堪，根本不适合住人。但是还必须买个像样子的，而且也必须搬进去住一下，否则开学前老师家访，根本逃不过老师的眼睛。

然而，学区房价太高，最差的也要近8万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钱差不多是沈鸿一年的工资了。就这么犹犹豫豫地看来看去时，好在中介公司有个小伙子人挺好，偷偷地跟吴畏说，他得到消息，附近的几个小区明年都会被重新规划进来，成为学区房。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因此附近的房价也在翻番地长，不如赶紧下手买下，等明年真的划进来的时候，想买肯定就买不着了。吴畏一听很心动，赶紧带着沈鸿去看，发现真的还行，附近有两个小区确实还像个样子。看中的那套房子是九几年的，还挺新，面积也不大，60多平方米，6万一平方米，400万肯定能搞定了。虽然谈不上完美，但至少比之前看的那些要好很多。于是他们不敢再犹豫，赶紧和卖家签了意向合同，这边就急着来离婚。

离婚，是买房的前提条件，而且只要妈妈和孩子两个人的户口在就行了。老师来检查的时候，也不需要家人都在场，省事儿。孩子上学为大，其他事儿都得让道。所以，婚，就这么离了。

沈鸿靠在椅背上，眼泪默默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尽管她知道这是假离婚，但是女人对于婚姻的安全感，在今天，还是彻底失去了。她感觉到了难以描述的痛楚。

可吴畏不这样想。

在他心里，那个证书一点儿也不重要。他认定这辈子和沈鸿是夫妻，永远在一起，这事儿和证书无关，和任何人、任何事儿都无关。没有人能分开他们，所以离婚不离婚，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只想着赶紧和卖家办理过户，别临时又加价。要去办房产手续，要办贷款，好多事儿等着做，然后他还要出差。他真的没太多时间想其他事情，包括安抚沈鸿。沈鸿的情绪他可以理解，毕竟是女人，从一开始提离婚这个方案时，她就激烈反对。吴畏说了好多道理，讲了好多好话，她才松口。在教育问题上，他们很不相同。吴畏认为孩子就要上最好的学校，接受最优质的教育，才可能有个好的未来。但沈鸿觉得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是否能健康成长，家庭教育是关键，好父母胜过好老师。

为了这事儿，他们展开了婚后最激烈的讨论。最后吴畏胜出了，因为他太要强，沈鸿知道。要是不让他的女儿上最好的学校，他根本不能接受。所以退让不是因为同意，而是因为无奈，沈鸿不想为这事儿一直和他生气，毕竟他也是为了孩子好，想尽可能地做个好父亲。吴畏心里也确实这么想的，我是男人，我要给我爱的家人最好的生活环境和成长条件。因为妻子、孩子和岳父岳母，已经是他最后的亲人了，他不能让他们活得比别人差，他希望他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吴畏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吴畏上到高中时，妈妈也生了重病。当时家里的亲戚全都跑了，谁也不敢接近他们，生怕巨额的医药费会牵连到自己的生活。妈妈是有单位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一些，所以吴畏就总拿着药费单去报销，每次都要工会主席签字才行。工会主席就是沈鸿的爸爸，而沈鸿和吴畏是同班同学。沈鸿的爸爸很同情吴畏，尽量在职权范围内多给报销一些费用，也会催着财务尽快给吴畏钱。沈爸爸很喜欢吴畏，觉得小伙子机灵聪明，还勤奋。回家后，沈爸爸总是在沈鸿面前提起吴畏，让本来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大男孩儿的沈鸿，开始对他留了心。

那时候的吴畏长得确实讨喜，高瘦高瘦的，紧致的皮肤下裹着精瘦有力的肌肉。沈鸿最喜欢看他上完体育课回来的样子，整个身体散发着代表青春的荷尔蒙，身体轻盈得好像一跃就可以飞起来。头发梢上总挂着的汗珠，以及有些腼腆又热情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很萌。班上没人知道吴畏家里的窘境，吴畏从来不说，沈鸿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及。他们之间，话也不多，但是眼神相对时，就好像互相在为对方守着天大的秘密。沈鸿喜欢这种感觉，这是又心动又心疼又心爱的感觉。吴畏也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知心而温暖。

刚高中毕业，吴畏的妈妈还没有等到看见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就带着遗憾走了。妈妈的离开，摧毁了吴畏最后的坚强。他在家里号啕大哭，恨自己弱小无能，恨自己没有钱可以用上好药、请最好的医生，留住妈妈的生命。都是钱害的，都是穷害的。就是因为穷，他才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亲人。

后来吴畏的大学学费是沈鸿的爸爸出的，沈爸爸欣赏吴畏不卑不亢的性格，作为一个大厂子的领导，沈爸爸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看得出吴畏眼睛里的那股子倔劲儿和不服输的气势，认定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老沈愿意资助他，倒不是为了能得到回报，就是觉得不能可惜了这块材料。吴畏也没有让老沈失望，他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是优秀团干部、学生会干部，年年拿奖学金，空余时间去学校后勤做兼职，所以实际上也没有用到老沈多少钱。但是老沈对他的恩情，他牢牢地记在心里，发誓日后一定要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赡养老沈和他老伴儿，因为吴畏和沈鸿恋爱了。

他们相爱得那么自然。一个孤独的小伙子终于在寒夜中找到了温暖的小窝。沈鸿是最适合的伴侣、爱人和朋友。沈鸿总是安安静静的，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是典型的江南女孩儿的模样。长长的头发，总是很松散地扎成一个马尾，弯弯的柳叶眉下，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相呼应，光从脸上看就知道这是个纯净单薄的女孩儿。虽然从小家庭生活优渥，但沈鸿身上没一点儿干部子弟的矫揉造作。她话不多，特别善解人意，那种淡淡的、不急不躁的沉静气质让吴畏迷恋。不管身边有多少漂亮活泼的小姑娘围绕，吴畏从来都看不见，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沈鸿，沈鸿是他唯一的妻子人选，沈鸿是他生命中的彩虹，沈鸿是他的。

所以今天和沈鸿离婚，他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沈鸿不会离开他，他当然也不会离开沈鸿。他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有很多规划，他要赚很多很多钱，他要让沈鸿成为最幸福的女人，要把女儿培养成为最优秀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