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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创作困境到生存哲思
马拉美和克洛岱尔的天鹅诗

陈杰 撰

《斯泰凡纳·马拉美肖像》

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作

纯洁,生机勃发,优美的今天

他会否依靠翅膀的酩酊一挥为我们撕开

这被遗忘的,坚硬的湖,冰霜下

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频繁出没其间。

一只昔日的天鹅忆起是他

华美,然解脱无望

因没有歌唱,活着的地方

当无果的冬日,闪耀苦闷之时。

他的整条脖颈将挣扎出这鸟儿所蒙受的,

由他否定了的空间而来的,白色的临终之态,

而非困住了他羽毛的,地面的狰狞。

被他纯粹的光芒发配到此的幽灵,

在包裹着天鹅的,轻蔑的寒梦中,

在徒劳的流亡里,不复动弹。

陈杰 译

Le vierge, le vivace et le bel aujourd’ hui

Va-t-il nous déchirer avec un coup d’aile ivre

Ce lac dur oublié que hante sous le givre

Le transparent glacier des vols qui n’ont pas fui!

Un cygne d’autrefois se souvient que c’est lui

Magnifique mais qui sans espoir se délivre

Pour n’avoir pas chanté la région où vivre

Quand du stérile hiver a resplendi l’ennui.

Tout son col secouera cette blanche agonie

Par l’espace infligée à l’oiseau qui le nie,

Mais non l’horreur du sol où le plumage est pris.

Fant me qu’à ce lieu son pur éclat assigne,

Il s’immobilise au songe froid de mépris

Que vêt parmi l’exil inutile le Cygne.

通常被归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的斯泰凡纳·马拉美(1842—1898)有一首著名的无题商籁,被称为“天鹅诗”。这首诗的头两句就为我们制造了理解上的障碍。通常,中文译者会在“优美的”bel这个形容词后面打上逗号,也就是说,“今天”是时间状语,而“纯洁,生机勃发,优美”这三个并列的形容词修饰下句里的“他”。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法语原文里的“美丽”就不应该是“bel”,而是“beau”。使用“bel”,正是因为“优美的”在此处需要修饰一个元音开头的阳性名词,而“今天”aujourd’hui正好是这样一个名词。换言之,第1节诗的主语是“今天”,“他”il这个人称代词指代的也是“今天”。而读了第2节诗之后,我们大概不难理解,马拉美的这一处理是为了把“今天”和“昔日”作对比,既然后者是天鹅的隐喻(“昔日的天鹅”),那么,“今天”便可以视作“今天的天鹅”。如此一来,第2句中的“他”能挥动翅膀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他”(今天)就是天鹅。挥动翅膀的目的在于“撕开”这湖;“坚硬”和“冰霜”这两个词指向湖水结冰这一事实,我们几乎“遗忘”了这里曾是一池活水。

斯泰凡纳·马拉美

冰湖上的天鹅

首节最后一句里,“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这个意象也不好理解。因此,我们有必要先解释一下最后两句的句式结构。在法语原文里,“冰霜下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频繁出没”事实上是一个关系从句,修饰“湖”,所以译文里的“其间”实为湖上。换句话说,这个“被遗忘的”“坚硬”的湖,同时也是频繁有冰山出没的湖。但“没能飞离”又作何解释呢?冰山如何飞升?毫无疑问,这里又是一个隐喻。能飞升的,又频繁出没在湖上的,恰恰是这首诗的主题意象——天鹅。只是“冰山”所隐喻的天鹅和前面两句里“今天”所隐喻的不太一样,我们期待“今天”(的天鹅)挥动翅膀,而“冰山”这只天鹅,却已经遭到冰封:冰湖上的一只天鹅,打算振翅高飞,却最终没能离开湖面,没能逃逸,而是被瞬间冰封,永远地定格在了起飞的那一刹那,从此变成了一座在湖面上漂浮的冰山。

在第2节诗里,除了“昔日”对应“今天”,“忆起”也对应了上一节的“遗忘”。“昔日的天鹅”看到了什么,“忆起是他”?看到了“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它“华美,然解脱无望”,这显然是对于冰封状态的另一种表达。分析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回到上一节里的“我们”二字。“我们”是谁?“我们”期待“生机勃发”的“今天”能撕开冰封的湖面,能打破透明的冰山。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期待?因为“我们”都是“昔日的天鹅”。昔日的天鹅在“透明的冰山”里看到了自己。从第1节诗的“会否”二字来看,“我们”对于打破冰封并没有把握;而第2节更是直截了当地道出:解脱无望。这意味着成为“今天”(的天鹅)只是美好的愿望,到头来我们依旧是“昔日的天鹅”,在这个“无果的冬日”,没有真正的“今天”,没有真正的希望——“今天”就是“昔日”,希望就是无望。所以第2节最后一句里才说,“闪耀苦闷”,“苦闷”像法国“忧郁”主题的文学里常见的意象——“黑色的太阳”soleil noir那般,闪耀在这个无果的冬日。

第3节的诗句,嵌套结构比较复杂。如果把它理顺了来看的话,就是天鹅处于“临终之态”;而这种“白色的临终之态”,是由被他“否定了的空间”造成的。联系到前两节的描述应该不难理解,这个被否定、被拒绝的空间,就是冰封的空间;而由于冰封而导致的临终之态,自然也是白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节其实延续了上一节那只昔日的天鹅所“忆起”的真相:他在回顾自己被冰封的过程。在法语原文里,这一节第1句里的动词“挣扎”,法语用了简单将来时secouera。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回顾一件事情的发生过程,会说先如何,再如何,后面又将如何。具体到马拉美的这首诗,我们可以说,第1节是告诉大家结局,就是天鹅被冰封,成为了“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然后第2、第3节,通过回忆,告诉我们被冰封的过程;但就第3节而言,马拉美强调的是这个过程里最悲剧性的一刻,那就是“白色的临终之态”,也就是天鹅在被冰封前所作的最后挣扎。

“挣扎”的是天鹅的“脖颈”,而脖颈恰恰是天鹅歌声的通道。脖颈挣扎,因为他想要歌唱。传说,天鹅的歌唱往往出现在肉身死去的前一刻,所以有“天鹅的绝唱”这样的说法;肉身虽然死去,带来的却是精神的永恒,天鹅就此永远地活在了自己的歌声里。诗里面的天鹅其实并不在乎自己肉身的存活,所以马拉美才说,他的临终之态不是来自“困住了他羽毛的,地面的狰狞”。换句话说,他害怕被困住、被冰封的,不是羽毛和身体,而是象征歌唱的“脖颈”。如果把第3节里脖颈的挣扎解读为临终前歌唱的欲望的话,那么被冰封,其实意味着这种欲望最终也没能得到释放,天鹅没有歌唱。如果说困住羽毛,是肉体的死去,那么不能歌唱,就等于精神的消亡。解读到了这里,我们想必不难理解,为什么绝大部分学者都认为马拉美笔下的天鹅隐喻了诗人:冰封的,没能歌唱的天鹅,就好似才思枯竭,精神遭到捆绑的诗人;这个无果的冬天,是思想的严冬。马拉美借天鹅感叹的,从头到尾都是诗人创作的无力。

最后一节诗里的“光芒”和“幽灵”(幽暗无光)再次对立。结合前几节诗,我们大概可以理解到:纯粹的光芒是理想中那个可以打破坚冰的“今天”(的天鹅),而“幽灵”,则只能是被冰封的“昔日的天鹅”。从隐喻诗人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解读为:创作乏力的诗人配不上诗的纯粹光芒,而只配封禁于冰山之中,成为幽灵。这一节里出现的“天鹅”一词,在法语原文里是首字母大写的Cygne,我们可以说,此处的天鹅是一切天鹅的象征,一切诗人的象征,他们无一例外地被一个轻蔑的寒梦包裹,这个寒梦也是诗人的噩梦,他们害怕因自己创作上的无力而遭到蔑视。诗的最后一句,我们再次回到了开篇的那个结局——“没能飞离的透明冰山”:无力引吭高歌的天鹅,就像无力创作的诗人,他们的归宿,不是孤魂野鬼般地流亡,而是停滞、冰封、不复动弹。最后,我们有必要思考一个问题:诗人真的无力创作吗?如果无力创作的话,那么这首商籁又是什么呢?事实上,诗人只是创作了一首关于无力创作的诗,无力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主题。诗中的天鹅被冰封,不复动弹,但这些词语却在诗意中流淌。而什么是词?词是一种符号。鉴于法语里的符号signe和天鹅cygne同音,我们或许可以说:“天鹅”死去了,“符号”却永远地留存下来。这就像天鹅的绝唱一样,“天鹅”在“符号”里成就了不朽。

天鹅

保罗·克洛岱尔

(一)

秋日

白天鹅

缓慢的符号

让空无泛起涟漪

充盈着时间的

整片池塘

和流动的天使相融

在寂静的

长矛下

沉重的镜子微微颤抖

那是从这位黑衣神甫处弥散开的

充盈着雨的

夜的

苦闷

叶对着叶

一片叶

触碰到死去的平面

眼朝着眼

水收留了

在天上鼓动它的星辰

鸟儿凝视自我的水波上

新生的

这气息

一张将要咽气的嘴

对嘴的

触碰

这是一个

正在完结的梦

叹息中的一滴泪

这是一段即将终止的生命里

被忘却的

一个褶皱。

纽约,1932年6月28日

陈杰 译

Le Cygne

Paul Claudel

I

Jour d’automne

Le signe lent

Du cygne blanc

A fait onduler le vide

Tout l’étang

Plein de temps

Se mêle à l’ange liquide

Sous la lance

Du silence

Frissonne le lourd miroir

C’est l’ennui

Plein de pluie

De la nuit

Qu’exhale ce prêtre noir

Feuille à feuille

Une feuille

Touche la surface morte

Oeil à oeil

L’eau recueille

L’étoile au ciel qui l’exhorte

Cette haleine

Née à peine

Sur l’onde où l’oiseau se mire

Cette touche

Sur la bouche

D’une bouche qui expire

C’est un rêve

Qui s’achève

Une larme dans un soupir

C’est le pli

Qu’on oublie

D’une vie qui va finir.

New York, 28 juin 1932

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的这首《秋日》作于1932年,是两首“天鹅”诗里的其中一首。简单来说,它是一首由天鹅的出现所触发的、思考池水和时间的诗。诗里面所体现的对于池水的想象和哲思直接来自克洛岱尔1926年的另一篇对话体作品:《诗人与香炉》 Le Poète et le vase d’encens 。笔者从里面截取了一小段,作为解读《秋日》的一个必要的起点。

香炉 池塘是什么?

诗人 池塘,是静止的水。

香炉 镜子。水一停下就开始倒映。和无néant一样,空vide的形象,万物的倒影。

诗人 汇聚,停滞的水,精确地匹配了它的框架。处于水平状态。静止。意识到自己,以自己为乐,与自己交流,聚为重量……

诗人 重量不再使它去往他方(倾斜),而是将它留在原处。

香炉 它留下,它延续,它不走,它不来,它哪都不去。无力分离,无力通过动作摆脱景象。时间的压缩。幻象的消化。它见证,她沉淀。

诗人 遭到封闭,囚禁,惩戒的水,无法逃逸。

香炉 无用,只可倒映,不能企及。……

这首诗的第1节描述了一个充盈着时间的池塘。现实里,充盈池塘的显然是池水。《诗人与香炉》的引文里写道:“静止的水是时间的压缩。”怎么来理解这种压缩?法语里有一个动词“écouler”,意为慢慢流淌。它的主语既可以是水,也可以是时间。我们在汉语里也会说时间流逝。可见流动是水和时间的共同特征。然而,天鹅出现前的池塘,是一池静止的水;水静止了,时间却没有停滞。这一池的时间之水无处可去,因为池塘是一片相对狭小的水域,有着可见的边界。池塘因其空间局限性,在《诗人与香炉》里被描述为某种囚牢。封闭导致了时间的压缩,时间没有停滞,却又无处可去,只能不断叠加,直到充盈了整片池塘。在这一节诗里,时间并不是水的唯一一个隐喻。“让空无泛起涟漪”这句里,池水又被描述为“空无”。在《诗人与香炉》里,静止的水也被形容为“无”和“空”。“空”“无”如果有形,大概就是止水的样子。“让空无泛起涟漪”,意味着天鹅的出现打破了静止,改变了空无。那么,“时间”和“空无”,或者说水的两种隐喻之间,究竟又是什么关系呢?静止的水,既是被压缩的时间,又是空无。换句话说,空无,就成了时间的压缩。

保罗·克洛岱尔

第2节诗,我们还是可以尝试从意象进入。“雨”和“夜”都比较直白,“镜子”指代静止的池水的表面这点也很容易理解。至于“沉重”,则也是因为停滞,对应了《诗人与香炉》选段里平静的水聚为重量一句。“寂静的长矛”可能指池塘边挺拔的树木。同时,池水微微颤动,也是因为有雨落下;雨的源头,那位“黑衣神甫”,则应该是夜晚的天空。为什么夜是苦闷的?“香炉”说:静止的水“无用,只可倒映,不能企及”。夜之所以苦闷,是因为失去了光亮,池水连最后的,倒映的能力也不复存在。第3节诗最后一句里的“星辰”把时间维系在了黑夜;而池水被描述为“死去的平面”,也是因为这面镜子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能力——无法倒映,就等于彻底死去。

第4节里,“鸟儿凝视自我”暗示着白天的到来,黑夜里死去的平面重获新生的气息。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固然可以,然而触碰就注定了死亡。嘴对嘴,是死亡的亲吻。关于凝视却又无法触碰这点,我们没有办法不联想到那耳喀索斯Narcissus的神话。关于这个典故,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法国作家、艺术批评家加斯凯Joachim Gasquet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那耳喀索斯》。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世界是一个无边的,正在自我想象的那耳喀索斯”le monde est un immense Narcisse en train de se penser。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他的《水与梦》 L’eau et les rêves 里引用了这句话,并且特别强调了想象的意义。巴什拉认为,没有什么比对着自己的肖像更适合想象的情境了。面对着能倒映出自己形象的水,肢体的动作反而多余,因为那只会破坏自己的画面;相反,想象力就可以任意驰骋。水面上的镜像世界迫使肢体平静下来,但彻底释放了想象和做梦的可能。不止那个古希腊的美少年,只要有水的地方,万事万物都在平静地顾影自怜。巴什拉称之为“大千世界的自我陶醉”narcissisme cosmique。了解了这些,我们可以回头再看下上一节诗——“水收留了/在天上鼓动它的星辰”,所谓的“收留”,自然是指水倒映星辰。星辰有光,是夜晚唯一能收获倒影的存在之一。按巴什拉的说法,星辰之所以鼓动水,是因为想透过水看到自己,正所谓大千世界的自我陶醉。

这首诗开头讲了涟漪,接着讲了倒影,到了最后这一节,克洛岱尔似是要对这两个部分作出总结。在触碰中消散的倒影像是一个“完结的梦”,一段“即将终止的生命”。也许你会像那耳喀索斯那样叹息、流泪,但是落在水中的眼泪所泛起的涟漪最终也只是又一个被忘却的褶皱,对于下一个凝视水面的生命来说,一切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讲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再次思考一下第一节诗里提到的,“空无”和“时间”的关系。我们刚才的结论是,空无是时间的压缩。因为水虽然静止,但时间依然在流淌,只是池中的时间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叠加、压缩。而读完这首诗的最后一节,我们需要理解到的是:对于因为天鹅的出现而不再平静的池水而言,流动只是假象,因为它和时间一样,都被困在了池塘狭小的边界之内。这种虚幻的流动,通过涟漪这种特殊的形式呈现出来,一圈一圈向外扩散。但最终涟漪会消逝,褶皱会被忘却。无论是对于池水还是对于时间,这一切本就是空无,自然也就复归于空无。最后,我们有必要提一下这首诗法语原文独特的音乐性。通晓法语的人士不难发现:从音韵上来说,《秋日》也再现了动静之间的往复;连续的韵脚就像是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涟漪,韵脚更换时,涟漪也随之消亡。生命大概也不外乎这样动静之间的往复,然而动是虚幻,静才是本质和归属。这大概是克洛岱尔的这首诗里,天鹅这个符号背后所隐藏的真正信息。

《那耳喀索斯》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作 wSv3PStmLSMaoYEBCdU8R0F5e2wn11dIJC+M7a71z5p4zWJSk3rVMDHTUvVW3+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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