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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张荫麟先生传略

张荫麟是近代著名史学家,才华横溢,朱自清说他“妙岁露头角”, 中学时他已名扬学界,在《学衡》、《清华学报》、《燕京学报》发表文章,与梁任公论学,和朱希祖笔战。在陈寅恪眼中,他是清华最优秀的学生,对他寄予厚望。傅斯年于国难中托以编修国史教科书的重任。钱穆以为“中国新史学之大业,殆将于张君之身完成之”。 岂料他英年早逝,享年三十七。他的师友说“他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以他短促的生命,燃烧出灿烂的光焰,使我们永远不能忘怀他”

才名震一时

张荫麟,无字,笔名素痴、燕雏。广东东莞石龙镇人,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初六日(1905年11月2日)。 母亲钟氏早逝, 他是家中长子,天资聪颖,父亲张茂如对他的期望很高,在家指导他诵读经史,给他打下扎实的国学基础。后转往广东省立二中接受新式教育, 修习英文、自然、地理等学科,1922年中学毕业。受五四新思潮的刺激,他北上升学,考入清华学校中等科二年级, 在北京展开他学术生活的第一章。

从1922年至1929年,张荫麟总共在清华园度过七个寒暑。据他后来自美国致容庚信中说,这段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在中等科的三年,每天上午修英文读本、文法,下午修中国文学、历史、写作,此外还兼修自然、数学、唱歌(singing)、体育、童军等科目, 功课虽多,他应付裕如。课余在图书馆用功读书,晚上专心听梁任公讲课。他博闻强记,治学力求创新。在清华刚好一年,张荫麟便一鸣惊人,于《学衡》发表一文,批评任公对于老子的考证,赢得任公的赞赏。他再接再厉,校订任公《近三百年学术史》“附表一”——《明清之际耶苏会教士在中国者及其著述》,接着引用西文资料, [1] 把“校补”一文改写,题名《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刊登在《清华学报》。以后他撰写一系列的论文考证中国古代科学家的著述和成就,讨论数学及科技的发展,并翻译西方学者在这方面的最新著作,开辟了一条研究科技史的道路。

任公提倡新史学,讲述历史研究法,张荫麟这时已直接阅读西方名家著作,引用法国史家色诺波(Charles Seignobos)的论点,指出顾颉刚的《古史辨》在方法上误用“默证”。近代学者认为各家讨论《古史辨》的文章中,以陆懋德和张荫麟的批评最为有力。 陆懋德当时在清华讲授中国通史和哲学史。 而张荫麟只是个中学生,未满廿岁,已名扬学界。

张荫麟日夕出入课堂和图书馆,勤于写作。他个性沉静,朋友不多,同学中和他交情最好的要算比他高三级的贺麟。他们在任公班上认识,后来一起修读吴宓的翻译课,共同研究,互相勉励。贺麟毕业前和张荫麟拜访任公,任公对荫麟的印象深刻,当面称赞他,说他“有作学者的资格”。 这时的荫麟,已胸怀大志,从他赠别贺麟的诗句“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 可见他当年的抱负。

他在清华三年,完成中等科学业,升上高等科,开始攻读大学基本课程,为留美作准备。中文、英文和体育是四年必修科目,他选读德文为第二外语,总共修了三年。此外,他在第一和第二年修习翻译、中国通史、生物、军事科学、物理、代数、演讲、机械技艺和欧洲通史等普通学科,第三和第四年修翻译、现代文明、西方文学入门、古典文学、社会学、西洋哲学史、哲学问题、逻辑学、心理学入门等人文社会学科。

他对数、理、体育等科目没有兴趣,成绩平平。但在吴宓悉心指导之下,英文和翻译的程度突飞猛进。他曾对贺麟说,他的文学兴趣是雨僧先生启发的。 他在高等科的最后两年修习各人文社会学科,视野渐渐增广,从此超越传统的学术范围,向新的领域迈进。

吴宓和张荫麟在清华的关系,亦师亦友,吴宓赏识他的才华,对他鼓励有加,请他帮助编辑《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但张荫麟个性比较倔强,有时坚持己见,吴宓气他不过,觉得他是个“不通世故的书生”。

这时张荫麟的社交生活比前充实,往来于清华文史系师友之间,后来又认识一些在北平学术界工作的东莞同乡,其中容庚和他的交情最深,前辈伦明更给予方便,让他翻阅家中藏书, 还请他替女儿伦慧珠补习,无意中促成他们日后的一段姻缘。

在写作方面,高等科四年是张荫麟的多产时期。从1925年到1929年他在《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清华学报》、《燕京学报》和《东方杂志》发表了约四十篇文章。这些文章是经济环境迫出来的。他的家境本来并不富裕,父亲于1926年去世,不久弟弟炜麟北上南开中学读书,更增加他的经济负担,稿费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他博学多才,文思敏捷,下笔成文。同时各学报的编辑跟他相熟,知道他是吴宓的高足,工作态度认真,也乐意取用来稿。

现在看来,他在这时期发表的文章,水平难免参差,但其中不乏佳作。他这时的考据功力,比前更深,他在毕业前所撰《伪〈古文尚书〉案之反控与再鞫》一文,颇获胡适的好评。 他在《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强调历史是科学,同时也是艺术,再进一步讨论历史资料限制问题。近人许冠三和王晴佳对该文一致推崇。 他的科技史论文,至今仍有其参考价值。剑桥大师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他主编的《中国科技史》里,引用了《中国历史上之奇器及其作者》、《〈九章〉及两汉之数学》等五篇文章,都是张荫麟清华时期的作品。 他也是第一个比较洪亮吉和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学者。

他写的传记,自成一格,先考证人物生平,再研究其志业。细读《张衡别传》、《王德卿传》和《纳兰成德传》,可见他在这方面的成就。而他纪念任公一文,是“最能表彰梁任公的史学的文章”。

他的翻译技巧,师承吴宓,青出于蓝。他从英诗开始,进而翻译西方汉学论文和西方哲学,其《斯宾格勒之文化论》,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他是“翻译有关斯宾格勒理论之专著的第一人”。

他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的批评文字,更是一绝。吴宓因他把清华研究院的《国学论丛》“骂得太过火”而抽出该文。 他和朱希祖反复辩论古代铁器是否先行于南方,致马衡向人言《大公报·文学副刊》专攻击北大派。 他为文嘲讽《真善美》杂志“女作家专号”,浦江清也觉得该文“挖苦人太甚”。 这是清华才子洒脱的一面。这时的张荫麟,才气纵横,锋芒崭露,诚如吴晗所说:“才名震一时。”

1928年张荫麟升上高等科四年级,准备留美深造。吴宓很希望他攻读英美文学,但也知道他不会走这条路。 张荫麟在这一年选读三科与西方哲学有关的课,很明显他对哲学愈来愈有兴趣。从他纪念王静安的文章里,不难见到王静安在这方面对他的影响。他熟读王氏的作品,了解欧洲哲学发展的趋势,更敬佩静安的独立精神。当世人推崇实用观念和功利主义时候,他绝不随俗,锲而不舍地研究欧洲各大思想家的哲理。 所以张荫麟早期也比较喜欢叔本华和尼采的学说。

张荫麟在清华最后一年才开始接受正规的西方哲学训练,他选读金岳霖的逻辑学和哲学问题两门课, 金氏的哲学观点属于新实在论(Neo-Realism),深受英国哲学家罗素(B.Russell)和摩尔(G.E.Moore)的影响,认为逻辑解析是哲学思维的基本方法。 在金氏的指导下,张荫麟渐渐成为摩尔的信徒。

毕业后他决定到斯坦福大学攻读哲学。他选择哲学是可以理解的,以他的国史造诣,他根本看不起那些“不懂装懂的美国汉学家”, 不会考虑到美国研究汉学。但他对西方文学的兴趣不大,也不准备读欧洲史,因为他在清华只读过一科欧洲通史, 基础薄弱。在这情形下,哲学差不多是唯一的选择。他在清华总共修了逻辑学、哲学史和哲学问题三科,成绩优异。还翻译了一些西方哲学论文,开始直接阅读德国哲学家的著作。 金岳霖更把他带到新的哲学领域,让他从尼采转到摩尔,绕过当时流行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走上分析哲学之路。他在斯坦福写给容庚的信里说得很清楚,“吾人治学当从性之所好”,这时他的“所好”是西方哲学。

韬隐西美

张荫麟从上海出发,横渡太平洋,船上中国留学生百多人,只有他和谢幼伟准备到美国读哲学,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 船抵西雅图后,谢幼伟乘火车东往哈佛大学,张荫麟南下旧金山,再转往斯坦福大学,他选择该校,因西部生活程度较低,可多省点钱,供弟弟在天津读书。

斯坦福大学成立于1891年,规模不大,社会科学学院里,以哲学系最小,只有三位全职教授,暑期班由访问学者任教。 [2] 系里两名资历较深的教授在美国哲学界颇有名气。张荫麟的导师史阿特(Henry W.Stuart)是杜威的高棣,1900年芝加哥大学哲学博士,长于伦理学和逻辑学。他在1925—1926年出任美国哲学学会太平洋分会主席,斯坦福的哲学系现在还设有史阿特荣誉讲座教授一席,以纪念他对该系的贡献。

另一位教授是布朗(Harold C.Brown),1905年哈佛大学博士,是黑格尔(Hegel)专家鲁一士(Josiah Joyce)教授的学生,专攻科学哲理(Philosophy of Science),他在斯坦福大学最叫座的课是美学。先后于1924—1925年和1932—1933年在美国哲学学会太平洋区分会当过两届主席。

当时在斯坦福的中国留学生,不少来自清华,斯坦福大学校务处对清华的学制相当清楚,张荫麟在清华高等科所修的科目,包括中文翻译、德文、哲学问题和体育,斯坦福全部接受,他直升大学三年级,选读高级课程。斯坦福大学哲学系的课程系统是属于杜威一派的,实用主义(Pragmatism)成该系的主导思潮,学习的重心在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特别注重从心理学和社会学角度去讨论道德、伦理、人生观等哲学问题。 他第一个学期读三门课:伦理学、希腊哲学、现代心理学。开始时特别紧张,不知美国的教师标准如何,恐怕成绩不好,等到“半季考”的结果揭晓后,成绩不错,才松一口气。

他以国史研究见称,留美时因兴趣而读哲学,对他来说,国史和哲学,犹如鱼与熊掌,但他要二者得兼。所以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不是取舍,而是怎样安排才能两全其美。当他抵达斯坦福后,终于想通了,以国史为志业,先读哲学,后写国史,实行以哲治史。他在信中告诉容庚,从英国著名史学家吉朋(Gibbon)的自传得到一个启示,吉朋于三十岁开始写《罗马衰亡史》,五十一岁完成巨著。他这样想,在斯坦福学成回国之日,自己仍未到三十,如果能幸运地活到吉朋之年,也有机会完成如吉朋的历史巨著。 可惜天不假年,事与愿违。

秋季学期很快地过去了,在1930年的春季学期,他修欧洲史、社会经济、现代自然观念和中古哲学。 他对欧洲史颇感兴趣,但不准备改行,因为仍然很喜欢哲学,而且觉得读哲学比较容易。相反地对欧洲中古时代的哲学毫无兴趣,这是必修科目,不能不读,结果是:“每一展卷如饮黄连。”

接着的几个学期,他读美学、现代哲学、经济学、心理学、康德的批判哲学、政治学、畸形心理学(Abnormal Psychology)等学科,完成全部学士课程,于1931年春季获斯坦福大学颁赠哲学学士。

张荫麟在斯坦福忙于功课,第一个学期他根本没空写作。安定下来后,他准备于课余编两本书。其一为《美国访书志》,介绍美国各大图书馆珍藏的中文善本。其二为《清史外征》,中译西方人士对清代中国社会、政治、战争和动乱的纪录。 两个计划的构思都很好,但他抽不出时间到各大图书馆收集和翻译各种资料,结果《美国访书志》没有写成,《清史外征》只完成一篇中译有关中日甲午海战的西方纪录。

此外,他写了几篇哲学批评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关于朱熹太极说之讨论》,响应贺麟的《朱熹与黑格尔太极说之比较》,这可说是理与气的讨论,贺麟以为朱子对太极性质的看法,是介乎心与理之间,张荫麟肯定朱熹的太极是实质的,他的观点是反唯心的,与贺麟的心理合一说,如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二人哲学思想的分歧,引致日后贺麟的感慨:在哲学方面,他们志同道不合。 另一篇是用康德的批评方法,去分析中国书艺所包含的美学原则,内容充实,于此可见他的哲学修养。

有关张荫麟的留美生活,可从现存的几通书信窥见一二。他在写给张其昀的信里,简述斯坦福的环境和留美经验如下:“弟居西美一僻乡,与世绝缘,真成韬隐。” 他留美四年,适逢经济大恐慌,到处一片萧条,但斯坦福远离城市,他可能不大知道外间情况,和朋友通信从没有提到美国经济不景气和失业问题。他在美的物质生活是宽裕的,在清华时他工作过劳,致影响健康, 斯坦福的环境比清华幽静,他的奖学金相当优厚,经济无忧,不用工作,可以专心读书,对此他颇感满足,觉得“十余年来无此清福也”。

他在美的生活平淡,刚抵斯坦福不久,他写了一封英文长信给在哈佛的贺麟,诉说留学前向伦慧珠示爱被拒的经过,初尝失恋的滋味。 一年后伦慧珠在北平找到他的斯坦福地址,写信给他,他觉得她没有诚意。 留美期间,他一直被感情问题困扰。

他给容庚的信里说:“时觉寂寥难耐。” 本来寂寞是留学生不可避免的经验,但张荫麟的感受跟其他留学生不同,他也知道,是自己“孤冗”的性情所致, 其实主要原因在社交生活的转变。在清华,老师器重他,朋友关怀他。在斯坦福,他只是一名来自亚洲的学生,虽然他在第一个学期便参加斯坦福大学的中国同学会,还当选该会的中文秘书, 他很少参加课外活动,加上校内读哲学的人不多, 找不到志趣相投的同学,更难找到像吴宓或金岳霖那样亲切的教授。他从中国的文化首府突然转到西美的僻乡,生活和环境的不同,大有云壤之别,有时难免觉得孤寂,但为了经济和学业,只好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贺麟说张荫麟不大满意斯坦福大学的逻辑和哲学教授, 原因很简单,他对实用主义没有兴趣,而哲学系并不重视数理逻辑和分析哲学。贺麟劝张荫麟转到哈佛,他既已确定国史为未来的志业,不准备做逻辑专家,对他来说,在哈佛或斯坦福读哲学的分别不大,为了多省点钱以供弟弟读书,他始终没有转校。

他考取学士学位后,继续读硕士,在两个学期内,修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康德的哲学、心理学、形而上学、社会改革等五门高级课程,还读了一学期法文, 至此剩下论文占十五个学分。论文指导老师是史阿特,题目是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Ethical Theories of G.E.Moore and John Dewey(摩尔与杜威:两种伦理观的比较)。史阿特是杜威的大弟子,当然希望张荫麟研究杜威的伦理思想。但张荫麟心仪的却是英国剑桥大学的摩尔教授,这位20世纪实在主义哲学的领袖,分析逻辑学的先驱。在这种情形下,张荫麟选择比较二人的伦理思想。

全篇论文约二万字,对两名家的伦理观分析透彻。但在理论上,他的论文没有突破之处。整篇论文的优点在其对资料的掌握和理论分析的技巧,总的说来,这是一篇杰出的作品。但校对论文草率,致多处错漏,可算美中不足。 张荫麟只花了一个学期便轻松地完成论文。就在1932年的春天,他转到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一面修数理逻辑和人类学,一面撰写论文,课余还抽空翻译《浮士德》剧本上部。他在加大结识了谢文通,留美三年,到这时他才遇到一位知己文友,二人畅谈文艺和翻译的技巧,讨论杜威和摩尔的思想,谢文通也知道张荫麟比较赞成摩尔的观点。

当时国内局势动荡,“九一八”之后,日本侵华的野心尽露,国难当前,有志之士纷纷谋求救国之策。浦江清在清华大学,想起在美国留学的张荫麟,写信给他,劝他放弃哲学,改习其他实际的学科。 张荫麟早有此意,回校后,论文通过哲学系的审查,大学授予硕士学位,他转到经济系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

如果他留在原系,多读几科哲学,写一篇论文,不出一年,哲学博士学位便轻易到手。他为甚么舍近求远,放弃哲学系的最高学位,转读社会学?个中原因和他的政治思想大有关系。据贺麟说,张荫麟早年的思想,近乎民族主义。北伐成功后,他赞成一种类似英国费边式(Fabian Socialism)的社会主义,这时他颇有社会改革家的抱负,关怀贫苦大众,尽量改善他们的生活。 到了斯坦福后,哲学系规定本科生必须读一些社会科学的科目,他对社会学和经济学渐感兴趣。另一方面,他完成哲学硕士论文后,觉得在哲学系多留一年,也没有多大发展,遂改读社会学,趁机会充实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实行以哲学及社会学治史,这点他在1933年致张其昀的信中说得很清楚:“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哲学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

张荫麟告诉贺麟,他打算在完成哲学硕士学位后,写一本哲学概论,总结他在斯坦福的收获。 结果哲学概论没有写成,只写了几篇文章。《传统历史哲学之总结算》是这期的代表作,他以史学家的眼光对目的、进化、循环、唯物等史观一一批判。另一杰作是多篇的《戴东原乩语选录》,灵感大概来自柏拉图的语录,以及浮士德与魔鬼的对话。在《选录》里,他与戴东原大仙聊天,从哲学到时事,无所不谈,妙趣横生,是不可多得的哲理小品。

这时他受了费边式社会主义的影响,开始关注中国社会和民生,写了一篇颇长的书评,分析梁漱溟的近著《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讨论当前的中国的乡村问题。也写了一篇短文剖析中国民族前途的两大障碍,《国闻周刊》的编辑王芸生很欣赏该文,把它编列为该刊第十卷廿六期的第一篇文章,并去信张荫麟,告诉他选择他文章的经过,他回信引“文字姻缘骨肉深”诗句和王芸生订交。

他早年在《大公报·文学副刊》所发表的书评,挖苦北平的女作家,极尽嘲讽之能事。这时他在斯坦福,接到丁玲在中国遇害的消息,虽未证实,他为文追悼,以其独立的个性及左倾的思想,媲美法国女作家乔治·桑(George Sand),亦借悼文抨击“党老爷”在国内的暴行。

张荫麟当时转往经济系攻读社会经济,不是社会系的纯社会学研究,两种学位的课程不同,除基本社会科目外,选择前一种的学生必须修心理学、伦理学、统计学、经济学等科目。 [3] 他在哲学系时,已读了很多这方面的课程,因他在加州大学读了一门数理逻辑,可以不用修读统计学,剩下来的社会学理论、社会心理学、当代社会学研究的趋势、社会组织、社会的变化等学科,他在一年内完成。通过口试,经济系的博士委员会,审核他在各方面的成绩后,于1933年11月正式鉴定他为博士候选人(doctoral candidate),同时接纳他的提议,以The evolution of feudalism in ancient China(古代中国封建制度的演变)为题,撰写博士论文,计划于翌年春季完成。

早于同年3月,张荫麟在致张其昀信中,提及将来约集志同道合的朋友共编通史的计划,每人任选一历史题目,写成后出单行本,随写随刊,集成历史丛书。 他的论文构思大概始于这时,当时准备编写古代史,由此发展而成日后的《中国史纲》。他的英文论文始终没有完成。因为他和伦慧珠经过三年通信后,已言归于好,当他成为博士候选人后,便匆匆整顿行装,于1933年底启程回国和女朋友相聚。

淋漓修国史

张荫麟横过北美,取道大西洋及印度洋返国,途经英国,到底他对国史的兴趣比较大,他没有到剑桥拜访罗素和摩尔等哲学大师,却直趋大英博物馆,去看敦煌资料。 船抵南中国时,伦慧珠已在香港迎接他,二人一起北上。

回国前张荫麟从斯坦福大学致函陈寅恪,说明他不想教哲学,希望研究历史, 陈寅恪一向看不起留美官费生,比之袁世凯的北洋练兵,视为近代中国两大祸事。 但他对张荫麟青眼有加,去信傅斯年,极力推荐,誉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而且“记诵博洽而思想有条理”,最适宜在北大教授中国通史,若能在史语所工作,“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材”。 傅斯年回应,因史语所经费问题,没有办法,至于北大教书一事,已尽力帮忙。 结果他回国后,在北大只得一兼职,讲授历史哲学。还是回清华母校执教,由哲学系和历史系合聘专任讲师,在哲学系为三、四年级学生授伦理学和英美近代哲学名著选读两科,在历史系为本科及研究院主讲中国学术史,后又开宋史,两年后升为哲学系和历史系合聘教授。

张荫麟在北平,重返清华园,喜得和师友相聚,一起工作。他还未到三十岁,已在最高学府任教。学问以广博见称,旧学基础稳固,西学以哲学和社会学专长。他为人坦诚,结交许多新朋友。钱穆便是其中一位,二人学术背景的不同,无碍他们对编写通史的讨论。多年后,在钱穆的《师友杂忆》里,他愉快地追述当年和张荫麟论学的时光:“余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送余上车而别。”

还有清华才子钱钟书,在吴宓的宴会中认识张荫麟,彼此为对方的才识而敬服,钱钟书其后赋诗以纪念他们的结交,成为文坛佳话。

还有哲学家张岱年,半世纪后,张岱年仍然记得,当年他在清华哲学系任助教时,收到张荫麟寄给他的短信,其中一句“对于你的学术观点和社会理想深表同情,愿附朋友之末”,被其热诚深深感动。

张荫麟这时积极参与各方面的学术活动,忙个不了。吴晗、梁方仲和汤象龙等一批青年史学家于1934年5月在北平发起“史学研究会”,探讨新史学的发展,他踊跃支持。次月他和容庚、容肇祖、商承祚、徐中舒等学者组织“金石学会”,后改名“考古学社”,并出版《考古社刊》。同年6月,他和洪业、顾颉刚、容氏兄弟等学者,以提高中小学的教师和学生对史地的兴趣为宗旨,创办《大公报·史地周刊》。

他史哲双栖,同样活跃于哲学界。其时老朋友贺麟在北大哲学系任教,他们一起参加由冯友兰、汤用彤和金岳霖于1935年创立的中国哲学会,较早时,张荫麟在《大公报·世界思潮》发表了一篇短文,名为《“可能性”是什么——一个被忽略了的哲学问题》。他在该会的第一届年会把这题目提出讨论。 次年4月,在第二届年会中,他宣读一篇论文,名为《历史哲学的根本问题》。 其实他在1934—1937年这几年所发表的哲学论文,都是以前研究的成果,并没有新创作。

他专心研究国史,搜集了好几百种宋人文集,辛亥革命史料也收得一百多种,计划写一本《宋史新编》,一本《民国开国史长编》,并编纂一套通史。 清史方面,他在清华执教的头几年,曾指导李鼎芳、王栻写大学毕业论文,前者的题目是《曾国藩与其幕府人物》,后者是《严几道》。张荫麟分别和他们联名在《大公报·史地周刊》发表研究的结果。他自己写了几篇关于中日甲午海战和戊戌政变的新史料的论文。七七事变后,书籍全部遗留在北平,清末民初历史的研究计划因此终结。

相反地,他的通史编撰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开始时他在《大公报》参与改良历史课本的讨论, 后经傅斯年推荐,国防设计委员会于1935年2月聘请他编撰中学历史教科书,先从高中部入手。他接着加入该委员会第八组,即文化组。稍后委员会改组,他改聘于教育部,负责编纂高初中和高小教科书。 为了专心编书,他向清华请了假,但仍留住清华园,以便利用大学图书馆和指导研究生。

高小教科书约于1937年4月完成,高中教本按他的编纂通史计划,邀请专家撰写各专题,汉以前由他自己执笔。 两年内,初稿已成,从《〈孟子〉所述古田制释义》到《大汉帝国的发展》, 他先后在《大公报·史地周刊》和《清华学报》发表九篇论文。很明显他已走上以哲学和社会学治史的道路。广义上这种方法就是跨学科研究,他在斯坦福浸淫四年,掌握多种学科,包括欧洲史、欧洲哲学史、西方思想、逻辑学、伦理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和人类学,融会贯通,从不同角度观察中国历史的发展。例如他用阶级制度分析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从伦理学的角度研究孔子和墨子的道德思想,用社会经济解释战国时期的变迁,首度以跨学科的方法写通史。

到后来,他的作品更趋成熟,在1936年他开始研究宋史,吴晗说他的宋史论文“很精警,有独到之处”。 胡适从传统观点看,比较欣赏他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材料写的《沈括编年事辑》。 李埏称赞他晚年考订宋史问题的文章,是拓荒之作,所考究的问题多是首次提出来的,很有创见。 实则张荫麟的史识深厚,史料丰富,考据精细,其精警之处,是言人之所未言,他研究的题目,例如南宋初年的均富思想和王小波李顺之乱,是前人所忽视的。今天看来,他的宋史论文的独特之处在跨学科研究,他从社会经济的角度,分析宋代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现象,引致阶级对立,结果以民众起义收场。在《传统历史哲学之总结算》里,他曾批判马克思史观,但他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南宋的社会矛盾,所得的结论与马克思学者的研究结果相若,殊途同归。他的贡献是把宋史研究带到新的领域,提高学术水平。

他这段时期可说是一生中最完满的,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回国一年后,他和伦慧珠结合,婚后添一子一女。他的人缘好,很喜欢与学生接近,下课后常招待学生在茶馆喝茶或点心铺喝豆浆,也喜欢和助教谈笑。 课余他和同事及好友到江浙和西北旅行。

他一向关心民众的利益,不满当局的苛政。他佩服鲁迅敢于直言的勇气,给予《南腔北调集》好评,借机会控诉当权者对柔石和其他左派文人的迫害。 并为文抗议政府滥捕爱国学生, 感叹鸦片摧残社会,痛抨当政集团寓禁于征的政策。 就在这时,日本在华北步步进逼,他参与讨论时局大会,于1936年初在《北平文化界救国会第一次宣言》上签了名。数月后,形势急转直下,外电传说日本向中国提出五项新要求,北平高等教育界人士集会商讨当时的局势,张荫麟义不容辞,执笔起草《教授界对时局意见书》,请政府拒绝该五条要求,并在不丧国土不辱主权下,对日交涉。 大半年后,中日之战随卢沟桥事件而爆发。

忧国心难死

北平沦陷,张荫麟仓卒南下,在天目山浙江大学作短期讲学,后又转往长沙临时大学。学校西迁云南时,他回东莞小住,不久到香港,和陈寅恪等坐船到越南,然后转往云南蒙自,到西南联大销假,仍任历史系及哲学系教授,随校迁往昆明,讲授宋史和逻辑学,并指导学生李埏研究宋史。

数月来,他长途跋涉,跨越多省,到后方归队。但他对时局毫不悲观,心里早已有准备。诚如他于“九一八”后在致张其昀信中说:“当此国家栋折榱崩之日,正学人鞠躬尽瘁之时。”他要尽一点知识分子的责任,为国效劳。

1939年春天,机会终于来了。早前他在《戴东原乩语选录》中,讥讽汪精卫,政治部副主任无意中读到该篇文章,赏识他的才华,推荐他到重庆政治部工作。蒙陈诚部长约见,细谈宣传之道。他写了一本宣传小册,名为《蒋委员长论抗战必胜训词释义》,由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印行,蒋介石曾召见一次。初时他希望切切实实地为政府做一点事,后来发觉没有机会。 过了几个月,返回昆明任教,以教育和文章救国。

张荫麟在西南联大约一年,除授课外,继续宋史研究,发表多篇论文,并积极进行通史编撰的工作。就在这段时间,收集已发表的上古史论文,并写了一篇“序言”。首段说明新通史在当前国难时期的重要性,他的抱负是综合过去数十年新的历史研究的成绩,以新史观写出一本新的通史,增进一个民族在空前大转变时期对国家的了解。 接着是新通史观的讨论,部分刊登在《益世报·史学副刊》。文中提出“笔削”的五个标准和贯通历史的四个范畴,一直被推崇为新通史理论的典范。 张荫麟在致李埏信中说过:“学贵有创获,如真有创获,自无不为人承认之理。” 如今看来,他的通史方法论可说是他的最大“创获”。

在同一时期,他的私人生活却陷入重重危机。他和容庚的女儿容琬在西南联大一起研究史学,多年的友谊发展为互相倾慕的爱意,当时容琬已在北平和某医生订了婚,他终于理性地劝容琬回北平,同时接家眷到昆明。但于事无补,他和伦慧珠日夜争吵,婚姻终致破裂,伦慧珠最后和儿女一起回广东。 他因家庭波折及清华的待遇问题,于1940年7月离开西南联大,转往遵义浙大任教。

在物质上山城的生活艰苦,但张荫麟在遵义的工作环境很好。校长竺可桢和他趣味相投,见面时常讨论中国的人口、农业和科技问题。他工作认真,很受文学院院长梅光迪的器重。 史地系主任张其昀是他老朋友。谢幼伟这时也转到遵义讲授哲学,二人在浙大重逢,喜出望外,课余一起聊天,从西方哲学到国家大事,无所不谈。

他在浙大讲授中国上古史、唐宋史和历史研究法三门课程,和学生相处得很好,有时还约三五个学生到他家里吃饭,或到馆子吃,畅谈天下事,无拘无束。他在遵义总共收了两个研究生。1940年秋,他指导西南联大毕业生刘熊祥研究晚清的联俄政策,刘在两年内完成硕士论文。次年秋,他招收另一西南联大毕业生余文豪,研究题目为《元初汉军考》。 他同时跟以前的学生李埏和丁则良保持联络,书信往来,指导他们研究宋史和哲学。

当时抗战进入第四年,政治腐败,民生凋敝,一般知识分子陷入清谈的困境,苟且偷安。张其昀决定和张荫麟合作,出版国史长编丛书,来宣扬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振奋人心,并建立“思想与时代社”,办一本月刊,向社会及当政者进言。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是国史长编丛书之一,全书共八章,从商代到汉初,没有收入在昆明所写的序文和通史方法论,只在书前加入一短序,说明该书的缘起及宗旨。一个月后重庆青年书店出版《中国史纲》铅印本,作者“杨荫麟”,这就是吴晗所说的盗印本。张荫麟这时正忙于《思想与时代》月刊的筹备,没有追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思想与时代》创刊号在1941年8月出版,以张荫麟写的《征稿条例》代替发刊辞。从创刊到他去世的日子里,他在该杂志发表的文章,最重要的是时评,他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分析社会问题,向社会及当局进言。在创刊号他为文追悼法国直觉主义大师柏格森的逝世,间接批评国内哲学界近年所流行不切实际的“形式主义”。 他在《哲学与政治》一文里,提出三个哲学修养的标准:理智上彻底诚明的精神、求全的精神、价值意识的锻炼。给当政者一个忠告,哲学如此,政治也应如此。

王芸生写信给他,请他给《大公报》写些关于教育问题的文章。他回应说:身在教育界,不便说话。他觉得《大公报》提出改良士兵的生活的建议很重要,写了两篇有关战时抚恤制度和改善士兵生活的建议在该报发表。 当前的急务是政治改革,他见到的都是政治问题,用人唯私,官吏无能,贪污舞弊。他决定尽最后的一分力,写了一篇名为《论修明政治的途径》,向当权者直谏。他的词锋实在太犀利了,王芸生一直把该文搁置起来,等到他死后才检出来发表。

不久外电传来泰戈尔的死讯,勾起他重重的回忆,他还记得当年泰戈尔访华时,在清华演说,徐志摩翻译,辜汤生和梁任公都来听演讲。如今各人均已物化。 刚巧张其昀把任公一些未刊的信辑成别录,请张荫麟作跋。在悼任公文中,他自忏当年“年稚无知”,对任公在民国的政治生涯妄加贬抑。 他就是料不到,不出一年,他也步各圣哲后尘,与世长辞。

张荫麟的生活本来就没有规律,在遵义他更忙个不了,时常通宵达旦地工作,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 终致卧病不起,后到贵阳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慢性肾脏炎发作。傅斯年闻讯来信问候, 谢文通刚从昆明转到遵义任教,赶来看他。 老朋友贺麟和门生李埏先后到遵义探望他, 张其昀特别安排学生照料他的起居生活。病中他不满一些教师兼职售货员,赚取小利,觉得有损师道。无奈卧病在床,不能执笔,终于口述一文,题名《师儒与商贾》,由弟子徐规笔录,痛抨陋习。 春蚕丝尽,此文竟成绝笔。当文章刊登在《思想与时代》时,张荫麟已去世月余,年仅卅七,闻者不胜唏嘘。

传书道未穷

清华才子殁于壮年,师长友辈均惋惜不已,浙大师友在遵义开了一个追悼会,接着《思想与时代》出了一期《张荫麟纪念专号》。 清华师友在昆明也开了一个追悼会。师长们觉得他的忧国伤时、关心民众的情怀,最为难得。友人痛失一位朴实纯真的君子。他们一致赞赏他的才华。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熊十力说他才兼史哲, 谢幼伟说他是个国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 史学界肯定《中国史纲》的学术地位,数十年来该书一版再版,誉为新通史的典范。

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期,张其昀和宋晞在台湾、许冠三在香港均不约而同地大力推介张氏的史学方法。在台湾的浙大校友分别发表怀念张荫麟学长的文字。伦伟良和李毓澍先后编印《张荫麟文集》。 香港龙门书店重印《思想与时代》的《张荫麟纪念专号》。 港台的研究生分别完成两篇硕士论文:其一是香港大学刁燕娥的《张荫麟及其〈中国史纲〉》,其二是台湾师范大学黎华赵的《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 此外还有其他讨论张荫麟史学的文章,最具权威性的要算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上册讨论张荫麟史学的一章。 台湾分别有正中版和华岗版的《中国史纲》,大陆有北京三联版的《中国史纲·上古篇》。50年代苏联汉学家鲁宾对《史纲》的好评, 一时引为美谈。

“文革”后张氏的高足李埏和徐规分别著文介绍其师的生平、学问和贡献。另一方面,清华校友回首前尘,撰文追述广东才子张荫麟的逸事。老朋友张云台于怀念好友之余,还编了一本《张荫麟文集》。

大陆年青的学人在20世纪60—70年代对《中国史纲》一书认识不多,廿年后,其书已被奉为经典之作。从80年代至今,计有上海古籍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山西古籍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等多种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先把《中国史纲》收入“蓬莱阁丛书”,由王家范导读, 后再加插图,列为“插图本大师经典”之一。辽宁版由复旦大学傅杰教授整理,收入“新世纪万有文库”。商务印书馆商请徐规先生精细校正,后收入“浙大精品文丛”。徐教授在浙大指导的曹家齐博士进入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工作,颇为提倡张氏之学术。 该系的费和平、李欣荣,相继以张荫麟为题,分别完成学士和硕士论文, 中山大学逐渐成为张荫麟研究的重镇。

张荫麟祖籍广东东莞石龙,近年来《东莞文史》时而转载有关张氏的文章,所以一般东莞人对他的名字不感陌生。广东省东莞市政协于2002年出版《纪念文集》,以纪念张氏逝世六十周年,由周忱选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两年后李洪岩编辑《素痴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印行。

可见张荫麟在过去的六十多年,一直没有被学界遗忘。研究他学术作品的文章从未中断,而且水平相当高,但研究的范围局限于《中国史纲》和史学方法的讨论,鲜有对张氏的学术论文作全面分析。主要原因是基本的参考资料不足。在20世纪50年代,一般图书馆都没有《思想与时代》的《张荫麟纪念专号》,伦伟良编的《张荫麟文集》差不多是唯一的参考书。到70年代,李毓澍校正旧有的文章,再把《中国史纲》编入文集。后来张云台在他编的文集中收入多篇前两本文集未有的文章。李洪岩选编的《素痴集》,多选时评和书评等文章。在这期间,张氏的师友如吴宓、浦江清、贺麟、竺可祯等学者遗留下来的日记和文集,也相继出版,给我们提供不少有关张荫麟的资料。

但现行的张荫麟研究资料仍嫌不足,至少缺少两种珍贵的文献:其一是他于晚年在《大公报》和《益世报》发表的文章;其二是他的哲学论著。这两种资料对张荫麟的史学研究都很重要。我们知道,他的史学研究历程相当曲折,他从考据开始,跳出考据,研究西方史学方法和中国科技史,再转到西方哲学和社会学,然后回归国史,实行中西合璧,以跨学科研究的方法撰写新通史。若要彻底地了解张荫麟的史学方法,必须细读他每一阶段的作品,缺一不可。一般研究张荫麟的论文,都千篇一律地说,他以哲学和社会学治史,但没有追寻下去,他到底研究西方哪一家的哲学和社会学?结果如何?他的通史观是怎样形成的?哪一方法来自传统?哪一观点取自西方?所以目前的张荫麟研究,始终没有较大的突破,新的研究有待从一套资料完备的全集开始。

本集特色有四:

一、集中所收的《中国史纲》,由徐规先生亲手校正。

二、本集收入张荫麟硕士论文的中译本,题名“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Ethical Theories of G.E. Moore and John Dewey”(摩尔与杜威:两种伦理观的比较),由劳悦强翻译。蒙斯坦福大学档案馆馆长Margaret Kimball授权出版论文中译本。

三、收入下列各稀见论著:张荫麟早期以“燕雏”笔名发表的几篇文章,以及刊于《清华周刊》的佚文;《蒋委员长论抗战必胜训词释义》;晚年在《益世报》、《益世周报》、《新力》和《大公报》发表的文章。

四、承容庚女公子容璞和台北中研院王汎森先生的同意,分别收入容庚档案及傅斯年档案中的张荫麟亲笔函件。承李埏先生的美意,赠予张荫麟致李埏影印函件数通,今亦一并收入。

全集共三卷,专著、译文和书信为一卷,论文为两卷,各以系年方式列印,以方便读者查检。

张荫麟的挚友梁方仲悼诗有“传书道未穷”之句, 今天看来,所传之书应包括其他论文,我们不能只读《中国史纲》。诚然张荫麟论文的观点有些可能已过时,最宝贵的是他的“治学之道”,融会中西之学,敢于创新的精神。让我们继承他的遗志,综合过去历史研究的成就,以新史观撰写一部给全民的新通史。

本全集是张荫麟研究三部曲之一,笔者和李欣荣先生合作多年,初时准备合编张荫麟文集一种,后来我们在海内外相继找到稀见的资料,遂计划出版研究资料三种:一为纪念文集,书名《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学林忆往丛书”之一,已于2009年出版。二为《张荫麟哲学论著集》,内收张荫麟的哲学硕士论文英文原著及中译、哲学论文、《戴东原乩语选录》和《补录》,以及张氏翻译的西方哲学论文多篇,计划交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三即为本书。《全集》成书之日,清华创校刚好一百年,谨以此书奉献给清华,以志其世纪之盛。在编纂本集的过程中,蒙各大学图书馆工作人员的帮助、师友的指导和鼓励,使本书得以顺利完成,今向各有关人士再三致谢。全集不全,自古皆然,编者深知本集所收张氏著作尚有遗漏,敬请海内外高明,勿吝赐教,是为序。

陈润成
2011年6月25日
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历史系


[1] 张荫麟引用 The Catholic Encyclopedia ,Sedgwich and Tyler, A Short History of Science ,Henri Cordier, Bibliotheca Sinica 等外文参考书,及《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史稿》、《清文献通考》、《清通典》、《畴人传》、《古今图书集成》等书撰写该文。见黎华赵:《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第49页,注9。

[2] Stanford University, Annual Register ,《斯丹福大学年报》,1929—1930年,第429页。

[3] 斯坦福大学有两种社会学课程。一种是社会经济,直属经济学系(Department of Economics)。除各社会学科外,本科生必须修经济学、统计学、伦理学和心理学。张荫麟从哲学系转到经济学系,研究社会经济。另一种是纯社会学,直属社会科学院(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本科生不用修经济、心理、伦理、统计等学科,但要专攻一种社会研究,例如社会学理论、社会心理学、社会病理学(Social Pathology)、优生学、人口学等等。见Stanford University, Annual Register ,《斯坦福大学年报》,1929—1930年,第416~418页。 VPPNn0vjYROc/QCA7wTVpEH/3oEu75xDSL8LOpp8b9aeSu01MaBecTQD+H2uzj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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