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面朝来者,等待着。鹰人静静站立。艾萨克能够看出他正在集中精神。他正在准备开口说话。
鹰人的声音响起来,粗粝而毫无起伏。
“你就是那个科学家。你就是……格雷姆勒布林。”
他在说到艾萨克的姓时有些困难。就像鹦鹉学舌,一个个辅音和元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没有经过灵巧双唇的润色。艾萨克之前总共只同两个鹰人说过话。一个是位旅行者,有着长期使用人类语言的经验;另一个是个学生,来自新克洛布桑城土生土长的鹰人小群体,打小就说着这座城市的方言长大。那两个鹰人说起话来并不像人类,但也完全不像眼前这个巨大的鸟人——磕磕巴巴地说出异族的语言,听起来就像是野兽的嘶哮。艾萨克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就是。”他伸出手,慢慢地说,“请问尊姓大名?”
鹰人傲慢地瞥了一眼他的手,然后以怪异的姿势匆匆握了一下。
“雅格里克……”这个名字的头一个音节带着一个锐化的重音。鹰人顿了顿,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然后再次开口。他重复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次加上了一个复杂的后缀。
艾萨克摇了摇头。
“这些全是你的名字?”
“名字……和称谓。”
艾萨克挑起一边眉毛。
“唔,那么说,我面前的是一位贵族喽?”
鹰人漠然地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开口,眼睛一霎不霎。
“我是非常抽象之个体-雅格里克-无可尊敬之人。”
艾萨克眨了眨眼,开始摩挲自己的下巴。
“呃……好吧。你得原谅我,雅格里克,我不是很熟悉……唔……鹰人的称谓。”
雅格里克缓慢地摇着巨大的头颅。
“你会明白的。”
艾萨克邀请雅格里克上楼,他照做了,走得很慢,很小心,巨大的尖爪在踩过的木头楼梯上留下一个个凿印。不过艾萨克没能说服他坐下或是吃喝点什么。
鹰人站在艾萨拉的桌子边,艾萨克找地方坐下,抬头盯着他。
“那么,”艾萨克说,“你来这儿干吗?”
像之前一样,雅格里克在开口说话前先默默地凝了一会儿神。
“我几天前来到新克洛布桑。因为这是科学家们待的地方。”
“你从哪儿来?”
“塞梅克。”
艾萨克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他猜对了。这段旅程可不短。至少有一千英里,穿越严酷滚烫的沙漠,穿越干燥无雨的草原,穿越海洋、沼泽和荒野。雅格里克肯定是由某种极其强烈的动力所驱使。
“对新克洛布桑的科学家,你都知道些什么?”艾萨克问。
“我们知道这儿有大学,知道这里的科学和工业一直一直在发展,再没有别的地方像这里一样。我们还知道獾泽。”
“可是,你都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从我们的图书馆。”
艾萨克大吃一惊。他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请原谅,”他说,“我以为你们是游猎民族。”
“没错。我们的图书馆是流动的。”
在艾萨克不断增长的惊讶神情中,雅格里克向他描绘了塞梅克沙漠的图书馆。伟大的图书馆管理员家族将数以千计的书卷装在箱子里,用绳子扎好,带着它们飞行,在塞梅克沙漠永恒不变的酷夏中寻找食物和水源。他们着陆之处,会冒出巨大帐篷组成的村庄,而成群结队的鹰人会闻讯而来,畅游在那浩瀚的知识海洋,进行学习。
图书馆有数百年的历史,拥有无数种语言写就的手稿——已经灭绝的语言、依然鲜活的语言:新克洛布桑城的方言拉贾莫语;豪刺语;费利德蛙人语和南部蛙人语;高地虫首语;还有一大堆其他语言。雅格里克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宣称,图书馆里有一本抄本,是用寄生手一族的神秘语言所写。
艾萨克一言不发。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他对鹰人的认知被完全颠覆了。他们并不只是一个傲慢而凶猛的种族。 是时候好好翻翻 我们的 图书馆 , 了解了解鹰人了。狂妄无知的大猪头 ,他自责地想。
“我们的语言没有书面文字,不过我们从小就会学习读写许多种其他语言,”雅格里克说,“我们不断从旅行者和商人那儿换来更多的书,他们中有很多都会经过新克洛布桑。有些就是这座城邦的人。我们很了解这个地方。我读过它的历史,它的故事。”
“好吧,你赢了,伙计,因为我对你们那地方屁都不知道。”艾萨克沮丧地说。一阵静默。艾萨克再次抬头仰视雅格里克。
“你还没告诉我来这儿干吗。”
雅格里克别过脸向窗外看去。驳船在窗下随波逐流,不知去向何方。
很难从雅格里克粗粝的声音里分辨出情绪,不过艾萨克觉得自己听出了些许嫌恶之情。
“两个星期来,我像老鼠一样从城里的这处溜到那处。我搜寻着报纸、闲言和小道消息,它们将我引到了獾泽。引到了你面前。我问:‘谁能够让物质发生改变?’‘格雷姆勒布林,格雷姆勒布林’,每个人都这么说。‘他能帮你,只要你有金子;或者你没有金子,但是你能引起他的兴趣;或者你令他生厌,但是他可怜你;又或者他一时心血来潮。’他们说你是一个了解物质秘密的人,格雷姆勒布林。”
雅格里克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我有金子。我会让你觉得有趣。可怜可怜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告诉我你要什么。”艾萨克说。
雅格里克的目光再次从他身上移开。
“也许你曾乘坐热气球飞行,格雷姆勒布林。俯视着屋顶,俯视着大地。我从小翱翔天际,以捕猎为生。鹰人以捕猎为生。我们带着弓箭、矛枪和长鞭,我们扫荡空中的鸟群,捕杀地面的野兽。这就是我们鹰人之所以成为鹰人的方式。我的双脚不是为了在你们的地板上行走而生,它们是为攥紧、绞杀、撕裂弱小猎物的躯体而生。是为抓握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枯树和岩柱而生。”
雅格里克的话就像一首诗歌。他的吐字磕磕绊绊,但他遣词造句的方式来自那些他所读过的史诗和史书,这是一个从古老书本中习得语言之人奇特而又生涩的演说。
“飞翔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它是我成为鹰人的方式。当我抬头看着这些屋顶,这些像是陷阱围住我的屋顶,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想从空中俯瞰这座城市,格雷姆勒布林。我想要飞,不是一次,而是任何时候,只要我想那么做。”
“我想请你让我再次飞翔。”
雅格里克解开斗篷,一把扔到地板上去。他盯着艾萨克,目光里既是羞耻又有挑衅。艾萨克倒抽一口冷气。
雅格里克没有翅膀。
他转过身来,艾萨克看到他背后是一个由木杆和皮带扎成的复杂框架,正随着他的动作蠢兮兮地上下轻弹。他肩上套着某种皮质挽具,从肩胛骨的位置支棱出两块镂空的大木板,伸过头顶,上端以铰链相连,下端晃晃悠悠地一直垂到膝窝。那两块木板显然扮演着翼骨的角色。没有皮肤,没有羽毛,木条间也没有覆上布料或皮革,它们并非能够顺畅运行的机械装置,而只是一个伪装,一个掩人耳目的把戏,一个支架,用以撑起他那极不合体的斗篷,让他看上去像是有翅膀。
艾萨克向那对假翅膀伸出手去。雅格里克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控制住自己,任凭艾萨克触摸。
艾萨克瞥见了雅格里克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组织。他震惊地摇着头,直到鹰人猛地转身面对着他。
“为什么会这样?”艾萨克吸着冷气说。
雅格里克紧紧地闭上双眼,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发出一声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微弱呻吟。呻吟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猛禽的悲鸣,响亮刺耳、毫无起伏,充满了痛苦和孤独。号叫声绵绵不绝,最后几乎已是赤裸裸的嘶吼,艾萨克惊慌地看着他。
“因为这是 我的耻辱 !”雅格里克嘶喊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
“这是我的耻辱。”
他解下背后那个看上去很是硌人的木头框架,任它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腰部以上全然赤裸。他的身体单薄纤细、皮肉紧实,很瘦但很健康。没有了背后那副巨大的假翅膀,他看上去很小,很脆弱。
鹰人慢慢地转过身去,艾萨克之前匆匆瞥见的疤痕再次闯进他的视野,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雅格里克的左右肩胛骨处分别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鲜红扭曲,疤痕组织像翻滚的沸水般起伏不平。愈合糟糕的伤疤上爬满刀痕,像一根根微微凸起的血管。他背上这两条伤疤足有一英尺半长,最宽的地方大概有四英寸。艾萨克的脸同情地皱了起来:伤疤上那些纵横交错、扭曲不平的刀痕让他意识到,鹰人的双翅是被 锯 下来的。不是干脆利落的一下子,而是一个极尽痛苦的漫长过程。艾萨克不禁瑟缩了一下。
薄薄的皮肤下,关节扭转屈曲,肌肉伸展拉紧,这一切都能被清晰地看见,很是古怪。
“谁干的?”艾萨克吸着冷气说。 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想, 塞梅克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
一段长长的静默,最后雅格里克终于开口回答。
“我……我自己干的。”
一开始艾萨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的怎么可能……?”
“我咎由自取,”雅格里克嘶吼道,“这是判决。是我自己活该。”
“这他妈的是一种刑罚?天哪,他妈的,什么能……你干了什么?”
“你是在质疑我们鹰人的公正性吗,格雷姆勒布林?想想那些改造人……”
“别转移话题!你说的没错,这座城市的法律让我恶心至极……我只是试着理解你经历的事情……”
雅格里克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子垮下去,这个动作与人类惊人的相似。当他开口时,声音已经回复了之前的平静和痛苦。
“我太抽象了。我不值得被尊重。那是……一时冲动……我疯了。我做了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令人发指的事情……”他说不下去了,再次发出鸣禽泣血般的叹息。
“你到底干了什么?”艾萨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准备好听到某些骇人听闻的暴行描述。
“你们的语言不能描绘我犯下的罪。用我们的话说……”雅格里克停了一会儿,“我试着翻译一下。用我们的话说,他们说……他们是对的……我犯了盗窃选择权之罪……以极不尊重的态度……犯下二级盗窃选择权罪。”
雅格里克再次向着窗外凝视。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却回避着与艾萨克的目光接触。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认为我非常抽象。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值得尊重。这就是我为什么此刻在这里的缘故。我不再是具体的个体,不再是值得尊重的雅格里克。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的称谓。我是非常抽象之个体-雅格里克-无可尊重者。这就是现在的我,我余生也将一直以这个身份活着。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艾萨克摇头不已。雅格里克慢慢地在艾萨克的床沿坐下,显出一个孤凄的侧影。艾萨克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想告诉你……”艾萨克说,“实际上我并不……唔……我的许多委托人……并不是老老实实的守法公民,可以这么说吧。我不打算假装明白你干了什么,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明白,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与我无关。就像你说过的,在这个城市没有语言能用来形容你犯的罪:我甚至觉得我永远搞不清楚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艾萨克认真地慢慢说道,不过他的思绪已经开始飘远。他接着往下说,话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兴奋之情:
“不过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力的显像、功的线纹、微形态的共振与能量场,这些东西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纷至沓来。“让你 升上 天空很容易。热气球、浮空术之类的都可以办到。就算把你不止一次升上天空也不难。不过要让你 随心所欲地飞行 , 光凭你自己的力量 ……你想要这样,对吧?”雅格里克点点头。艾萨克又开始摩挲自己的下巴。
“他娘的……!嗯……这样的话,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非常……有趣的难题。”
艾萨克收回飘飞的思绪,开始在心里认真盘算起来。他脑子里有个无趣的声音提醒他,这些日子他没怎么接活,意味着他可以放任自己花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难题。而他脑子里另一处负责实务的地方也开始运作,计算着那些未完结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两个非常简单的化合物分析,他多多少少地可以无限往后推;一个合成炼金药剂的口头承诺,也可能是两个——很容易推托……除此之外,就只有他自己对蛙人塑水术的研究了。而这个他能先放到一边。
不 , 不 , 不 !他突然在心底反驳自己。 不用把塑水术放到一边……我能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 ! 它们都与他妈的元素有关 , 元素的异常表现……液体任意的塑形 , 沉重的物质升上天空……这里面肯定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些共通之处……
他努力回过神来,发现雅格里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我对你的问题很感兴趣。”他简明扼要地说。雅格里克的手立马伸进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一大把扭曲肮脏的金块。艾萨克的双眼睁大了。
“呃……谢谢。我自然是会收取一些费用,按时计费什么的……”雅格里克直接把整个袋子向艾萨克递来。
艾萨克用手掂掂袋子的重量,拼命没让自己吹出口哨来。他朝袋子里看去。里面满满一袋沉甸甸的纯金。金块乱七八糟地累垒着,看上去很不讲究,不过艾萨克几乎移不开眼光。他从没看到过这么大一笔财富堆在一处,这些钱足够他支付好几个月的研究开支,同时日子还过得十分滋润。
雅格里克显然不是个生意人。他只用拿出这些钱里的三分之一,甚至是四分之一,就能让獾泽里的任何人怦然心动。或者他可以留着其中的绝大部分,要是委托人干活不起劲,就拿出来晃晃,以作诱惑。
也许他 已经 留下了其中的绝大部分 ,艾萨克想着,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怎么联系你?”艾萨克说,眼睛依然盯着金子,“你住哪儿?”
雅格里克摇摇头,没有说话。“那个,我需要能够联系上你……”“我会来找你,”鹰人说,“每天,每两天,每周……我得确认你不会忘记我的委托。”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是说我没法给你传信吗?”
“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地方,格雷姆勒布林。我躲避着这座城市。它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猎物。我必须不停移动。”
艾萨克无奈地耸耸肩。雅格里克站起来准备离开。“你明白我要什么了吧,格雷姆勒布林?我不希望喝什么药剂。我不希望穿什么挽具。我不希望被塞进什么古怪的装置里。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美妙无比的云上旅行,而后永远滞留在地面。我希望你能让我轻而易举地从地面飞升,就像你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样。你能办到吗,格雷姆勒布林?”
“我不知道。”艾萨克慢慢地回答,“不过我觉得可以。我猜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了。我不是化学家,不是生物学家,不是奇术士……我什么都会一点,雅格里克,一个业余爱好者。我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艾萨克停下来,笑了一笑。然后怀着浓厚的热忱继续开口:“我把自己看成所有学派的汇总之处。就像帕迪多街车站一样。你知道它吧?”雅格里克点点头。“不可能看不到它,对吧?那玩意大得要命。”艾萨克拍拍肚皮,继续打着比方,“所有的火车路线都在那儿交会——萨德 线,德克斯特线,瓦索 线,北 线和洼行 线;每样东西都得从它那儿经过。我就像那样。我的工作就是那样。我就是那样一种科学家。我老实跟你说。我觉得那正是你需要的。”
雅格里克点点头。他那食肉猛禽的脸棱角分明,神情严肃,看不出任何什么情绪。他的话语需要仔细琢磨一下才能明白。但艾萨克还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并不是因为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举止(已经再度变得傲慢专横)或他的声音,而是他的回答:
“半吊子也好,业余爱好也罢,哪怕是骗子……只要你能让我重返天空,格雷姆勒布林。”
雅格里克弯下腰,捡起那个丑陋的木头伪装。他把它绑回身上,尽管动作间满是不屑,脸上却没现出明显的羞耻表情。艾萨克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披上那件巨大的斗篷,然后静静地走下楼梯。
艾萨克把身子从扶栏上探出去,沉吟着看向布满灰尘的一楼。雅格里克走过静止不动的扫地机器人,走过随意堆放的纸张、椅子和黑板。透过年久失修的墙壁照进来的光线已经消逝。太阳已经沉到艾萨克所在仓库对面的建筑后去了,被一堵堵砖墙遮挡。余晖斜照着这座古老的城邦,映亮了舞鞋山脉和棘刺峰的阴面以及悔过山口的峭壁,勾勒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地平线,镶嵌在新克洛布桑西边数英里外的天际。
当雅格里克打开大门时,门外的街巷已经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艾萨克一直工作到晚上。
雅格里克刚走,艾萨克就打开窗子,往砖墙里一颗钉子上挂了一大块红色布条。他把沉重的计算引擎从书桌中央搬到旁边的地板上。一把程序卡片从计算引擎的存储架上掉下来,散落一地。艾萨克咒骂着把它们收拢起来,放回原处。接着,他把打字机搬到桌上,开始打印一张清单。时不时地,他会一跃而起,走到权当书架的搁板旁边去,或是在地板上的书堆里翻找,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他把书带到桌上,从后往前浏览,查阅参考书目。
他不知疲倦地摘抄条目,用两根指头敲击打字机的键盘。
随着这一过程的进行,这个新课题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他在更多的书里查找着,双眼因为意识到这一研究蕴含的可能性而愈睁愈大。
最后,他停下来,靠向椅背,陷入沉思。他抓起几页散放的纸,在上面匆匆画出图解:脑子里的构想,怎样实施构想的计划。
一次又一次地,他得到了同一个模型。一个三角形,一把小叉稳稳地待在正中心的位置。他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这个我喜欢……”他嘟囔道。
窗上响起轻磕声。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一张傻呵呵的鲜红小脸正从窗外冲他龇牙咧嘴地笑。两支粗短的瘤角从凸出的下巴伸出来,疙疙瘩瘩的骨刺很没说服力地充当着头发的角色。喜气洋洋的丑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艾萨克打开窗,发现天光正迅速地暗淡下去。黑腐河中,赶着奔赴工业区的驳船争先恐后地前行,刺耳的汽笛声响成一片。攀在艾萨克窗外的生物向上跃起,跳进敞开的窗口,用扭曲多节的手攥住窗框。
“你好呀船长!”它嘴里蹦豆子似的吐出一大串含混不清的话,口音浓重而古怪,“看到那个红色的东西了,叫什么来着,围脖……我就跟我自己说,‘哎呀!老大找我了!’”它朝艾萨克挤了挤眼,爆发出一阵傻呵呵的大笑。“你要我干啥,船长?随时为你效劳。”
“晚上好,两杯茶。你收到我的信号了。”那个生物扑扇了下红色的蝙蝠翅膀以示应答。
两杯茶是个翼人。这种生物往来于新克洛布桑的空中,宽大发达的胸廓就像缩成一团的鸟儿,翅膀虽然很丑,却很实用,翅膀下长着人类侏儒般的粗短手臂。它们的手同时也是它们的脚,手臂从又短又宽的身躯底部伸出来,就像乌鸦的脚爪。在室内,它们能勉勉强强走上几步,姿势笨拙,靠手掌维持平衡,不过它们更愿意在城市上空冲来冲去,尖叫着扑向过路的行人,嘴里吐出污言恶语。
翼人的智商比狗和猿略高些,但显然没法与人类相提并论。它们的智识来源于重口味文学、滑稽闹剧和戏仿表演,它们从似懂非懂的流行歌曲、家具目录或废弃书籍中摘取自己并不理解的只字片语给彼此取名。就艾萨克所知,两杯茶的姐姐叫做瓶子盖,而两杯茶的某个儿子叫做疥疮。
翼人住在城中无数的隐蔽之处,阁楼上、附楼里、围篱后面。绝大多数翼人在城市边缘讨生活。石棺地和遗翠园外围的巨大垃圾场和垃圾山、格利斯湾河边的废料倾倒地,都挤满了翼人。它们吵吵嚷嚷,尖声大笑,啜饮凝滞的河水,在天空和大地上交配。某些翼人,比如两杯茶,在上述活动之外还会帮人跑腿,办些日常的事务。当布条在屋顶飘起,或是粉笔印记出现在阁楼窗边的墙上,就表示正有某人召唤翼人前来效劳。
艾萨克翻了翻衣兜,拿出一枚谢克尔举到空中。“两杯茶,想不想赚这钱?”
“当然,船长!”两杯茶叫道,“下面的当心!”他高声加上一句。艾萨克的凳子“哗啦”一声飞到下面的街道上。两杯茶一阵狂笑。
艾萨克把之前列出的清单卷成一卷递给翼人。“带着这个,到大学图书馆去。你知道在哪儿吧?就在河对面,很好。它会一直开到很晚,你应该能赶上。把这个拿给图书管理员。我在上面署了名,所以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他们会给你一些书。你能把它们带回来给我吗?它们可能会很沉。”
“没问题,船长!”两杯茶挺起胸膛,模样活像只矮脚鸡,“我可是个强壮的大男人!”
“很好,尽量把这事一趟办完,我会多给你点钱。”两杯茶抓着清单,转身准备出发,嘴里发出某种孩子气的粗鲁呼喊,艾萨克突然一把扯住他的翅膀边缘。翼人惊讶地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老大?”
“没,没有……”艾萨克凝视着翼人的翅根部位,若有所思。他用手轻轻地将两杯茶巨大的翅膀展开合拢。在坚硬粗糙、疙疙瘩瘩、像皮革一样坚韧的鲜红皮肤下,艾萨克能够感觉到专门作用于飞行的肌肉群从翼人的躯干延伸到双翅。它们的运动十分简洁有力。他将翼人的翅膀弯成一个满圆,感觉着翅膀在肌肉的牵引下蓄势待发的回弹之势,一旦他松手,翅膀将猛地划出一道弧线,掀动翼人四周的空气,将它带离地面。两杯茶咯咯傻笑起来。
“船长挠我痒痒!坏蛋!讨厌!”他尖叫道。
艾萨克想伸手抓几张纸过来,只得先放开了两杯茶。他仔细观察着翼人的翅膀,如果以数学模型来表达的话,它呈现为简洁的平面组合。
“两杯茶……我跟你说。你回来我这儿的时候,我会再给你一谢克尔,只要你让我拍一些相片,做几个实验。大概只要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乐意至极,老大!”
两杯茶跳上窗台,身子一晃,跃进薄暮之中。艾萨克眯起双眼,研究着翼人双翅扑扇的动作,观察着那些专用于飞行的强健肌肉如何发力,如何推动着八十磅、也许还要更重的扭曲血肉和骨头飞越天际。
两杯茶的身影从艾萨克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坐下来,开始拟写另一份清单,这次是用手写,他飞快地在纸上涂写着。
研究 ,他在纸的顶端写道。然后另起一行写道: 物理学 ; 重力 ; 力 / 平面 / 向量 ; 统一场 。他往下空了一点距离,接着写道: 飞行 (1) 自然方式 (2) 魔法奇术 (3) 化学 - 物理 (4) 以上方式的组合 (5) 其他。
最后,他用大写字母写下一行字,并在下面画了条横线:
飞翔的形式。
他靠向椅背,但身体并没有放松下来,仿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他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整个人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
他伸手在一堆之前从床底翻出来的书里寻摸,抽出一本极其古老的书册。他把它“啪”地拍在桌上,享受那一声沉重的拍击声。书的封面华而不实地烫了金。
《未知的文明:巴斯拉格世界的智慧种族》。
艾萨克轻轻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夏克瑞斯忒切特的代表作,从卢博克蛙人语翻译而来,并在一百年前经过了本科拜·卡内丁的校订——他是新克洛布桑的一位人类商人、旅行家及学者。这本书一再重印,乃至被人不断仿制,但其地位依然无可超越。艾萨克将手指放到书边标目上,找到字母“G”,然后翻开书页,匆匆浏览,直至找到画着塞梅克沙漠鹰人种族的精美水彩插画,插画后面紧接着便是关于鹰人的记载。
光线如潮水般从房间里悄悄退去,他拧亮放在桌上的煤气灯。屋子外面,遥远的东边,寒冷的空气之中,两杯茶正奋力扇动双翅,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捆书在身下晃晃荡荡。它能够看见艾萨克的煤气灯发出的摇曳亮光,那光映出窗外,被窗下街灯溅洒的乳白光辉淹没。街灯周围永远环绕着一圈夜行昆虫,它们上下飞舞,就像围绕着原子核的电子一样,时不时有某只虫子闯过玻璃罩上的细缝,在噼啪脆响声中葬身火焰,发出转瞬即逝的明亮闪光。烧焦的残骸在玻璃灯罩的底部堆积了一层。
在这座令人生畏的城市中,那盏街灯是一个信标,一座灯塔,指引着翼人的方向,引领它飞越河流,远离噬人的黑夜。
在这座城邦,那些看起来和我一样的人跟我并不一样。因为不相信这一点,我已经尝到了犯错的滋味(又累又怕,绝望地想要寻求帮助)。
那是一个暗夜,我在寻找藏身之处,寻找食物与温暖,庆幸能从那些灼人的目光中暂且逃开,无论何时,只要我踏足街道,那些目光就会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一个年幼的同类,轻快地跑过灰暗房屋间的狭窄过道。我欢喜得几乎心脏爆炸。我冲着他喊叫,冲着这个与我同种族的男孩,用沙漠的语言喊叫……而他回头盯着我,展开双翼,张开鸟喙,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
我躺在黑暗里,躺在一处腐朽的门槛上,听他咒骂我,用一种粗蛮的呱呱声。他的嗓子拼命模仿着人类的声音。我向他呼喊,而他听不懂我的话语。他冲着身后嚷了几句,一群人类的流浪少年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就像对生者满怀恶意的鬼魂。他冲我比画下流的手势,那只有着明亮双眸的雏鸟,对着我尖声咒骂,他的语速那么快,我根本听不明白。而他的同伴们,那些脸蛋脏兮兮的小无赖,危险残忍又不明是非的小小生灵,因为寒冷与饥饿而脸色苍白,裤子破破烂烂,糊满鼻涕、脓液和城市的尘土,女孩子穿着肮脏褪色的衬衣,男孩子套着肥大的夹克,他们从地上抓起卵石向我躺着的地方砸来。
这个少年,非我族弟的小兄弟,我不会将他称为鹰人,他只是身披羽毛、长有双翼的怪异人类,他在这座城市中迷失了自己。他与他的同伴一起冲我扔石头,冲我大笑,冲我咒骂,用各种难听的外号称呼我,砸烂我脑后的窗户。
我枕在古旧涂漆的门槛上,当石头落下,碎屑四溅,我感觉到彻骨的孤单。
所以,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带着这份孤单生活下去,永远得不到片刻解脱。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用自己的语言同任何其他生物交谈。
现在我独自寻找食物,在夜幕降临之后,当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收敛起来。我像一个不速之客,走在它目空一切的梦中。我沿着黑暗前行,我依附黑暗而生。沙漠刺眼的明亮光线变得像个久远的传说。我成了一个夜行生物。我相信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悄然现身于街道之中,风像深暗的河水,流过岩壁般的高大砖墙。月亮和她闪亮的小女儿们发出苍白的微光。寒冷的风像糖浆一样从小丘与高山之上缓缓淌下,挟裹着翻飞的垃圾,填满这座夜晚的城市。我与它们分享着街道——盲目漂移的纸屑、灰土卷成的小小旋风,还有那些悄然掠过的尘埃,它们行踪飘忽,就像翻墙入室的夜贼。
我还记得沙漠的风:“哈姆辛”像闷燃的火焰卷过大地;“弗姆”像伏兵一样从火热的山脊呼啸而下;狡猾的“辛姆”从皮质的挡沙屏障与图书馆的大门悄悄溜进来。
这座城市的风要忧郁许多。它们像迷失的灵魂一样小心前行,透过灰尘弥漫的窗子向煤气灯照亮的屋内窥探。我们是兄弟,我和这座城市的风。我们一同徘徊。
我们曾经看到熟睡的乞丐,像低等生物一样彼此紧拥,挤成一团,只为获得一丝温暖,因为困顿而强迫自己将经由进化得来的高等物种本性深深压抑。
我们曾经看到这座城市的巡夜人从河里捞出死尸。穿着黑色制服的国民卫队用钩子和拉杆拖着膨胀的尸体,那些尸体的眼球悬挂在眼窝之外,七窍凝着黏稠的血液。
我们曾经看到畸形的生物从阴沟里缓缓爬出,在寒冷单调的星光之下对着彼此羞怯地低语,在混着排泄物的污泥里画出图案、交换信息。
我坐在这座城市的风中,看到残酷的事情,丑恶的事情。
我的伤疤与残骨阵阵发痒。我正在渐渐遗忘双翅的重量,遗忘它们上下拍拂的动作。假如我不是一个鹰人,我将会祈祷。可我是一个鹰人,我决不允许自己拜服在那些傲慢自大的神灵面前。
有时候我会去那个仓库,格雷姆勒布林在其中阅读书写的地方。我无声地爬上屋顶,仰面躺在石板瓦上。想到他正绞尽脑汁研究飞行,我的飞行,我的救赎,这种想象缓解了我伤痕累累的脊背上钻心的刺痒。当我躺在那儿的时候,风以更强劲的力量撕扯着我:它感觉到了背叛。它知道一旦我重新获得双翅,它将失去夜间的游伴,它只能独自徜徉在这片砖墙环绕的泥泞之地,垃圾堆般的新克洛布桑。所以当我躺在那儿的时候,它狠狠地抽打我,威胁着要将我从栖身之处掀到恶臭的宽阔河流中去,猛烈而暴怒的风,揪住我的羽毛,警告我不许离开它。可是我用爪子抓住屋顶,让那能够治愈身心的震动,格雷姆勒布林头脑运转时发出的震动,穿透破裂的石板瓦,进入我衰弱的肉体。
我睡在古老拱门的下面,火车从我头顶隆隆驶过。
我吞下我能找到的任何有机物体,只要它不会杀死我。
我像寄生虫一样潜伏在这座古老城市的皮肉里,这座久经岁月因而在滚滚时光中自顾自地打鼾放屁、闷声嘟囔、搔头蹭痒、膨大鼓胀、赘疣遍生、脾气暴躁的城市。
有时我会吃力地攀上那些巨大的高塔顶端,它们就像豪猪的背刺一样颤巍巍地从城市的阴影里探出。在稀薄的空气之上,风也失去了身处街道之时的可悲癖性。它们不再像刮过低矮房屋时那样狂躁。高塔耸立在城市灯火之上,搅乱了风的轨迹,风变得欢欣,自由嬉戏,而那数不胜数的城市灯火,是怎样的耀人眼目——电石灯炽烈的白光、油灯烟雾缭绕的红光、蜡烛摇曳的微光、煤气灯火花四溅的灯焰,所有这些交杂在一起,对抗着茫茫黑暗。
我能够将脚爪深深攥入某座建筑拱顶的边缘,然后伸开双臂,感受喧嚣气流的敲打猛击,我可以闭上双眼开始回忆,在那片刻之间,回忆自由飞翔的感觉。